笔趣阁 www.bqg11.com，最快更新陈强文集 ！
鸟语
不像现在的孩子，看到画册上的喜鹊只会高兴地叫“哇，鸟”看到天空中偶一掠过的麻雀也只会高兴地叫“哇，鸟”看到鸟笼里关着的画眉更只会高兴地叫“哇，鸟”除了飞机不叫鸟，其它会飞的都是鸟了，真是四体不勤、百鸟不分。当然这与现在鸟类绝迹也有关系，我们那时候，即使最无教养，也能无师自通地摸清它们的家底，且问其声即能叫出其名。
麻雀是数量最大的一种鸟，其时被列入四害之一，因为它们总想不劳而获，与人类争夺口粮。对它们来说，稻谷是现成的，而虫子需寻寻觅觅，它们宁可吞谷而不去觅虫，更何况害虫与它们一样属消灭之列。于是它们就聚众闹事，常常集合于竹林间、电线上、秧田里、晒谷场、芦苇丛，对着一粒稻谷的强烈诱惑，发出“叽叽喳喳”的激动，想必年幼的和雌性的叫“叽叽”而年大的和雄性的叫“喳喳”语言单调乏味透了，却一天到晚充塞着人的耳朵。可恶的是它们还顽皮透顶，凭着并不算高的飞翔本领，与人类瞎折腾。于是生产队里时，晒谷场上总是响彻着嘹亮的驱鸟声。秧谷下了田，就得派人去管秧田，专司轰鸟的差使，人喊一阵“呵嘘，呵嘘”它们就赶紧逃走，以为鸟枪已经开膛，飞过一阵又远远停下来“叽叽喳喳”评说人类的无能，趁你说话抽烟的空隙，又幕布一样地盖在秧田里，真是视死如归了。孩子们于是发明了皮枪，捡一颗小小的石子，裹在皮枪里，对准树上“叽叽喳喳”谈情说爱的麻雀们“嗖”的一声“嗖”的一声，责任感挺强地为人类消灭了无数的天敌，战利品有时奖励给猫们，有时拔毛清蒸自己吃。打死了大的，还不放过小的，于是冒着脸上生雀斑的危险，捣它的老窝，让那一窝窝嘴巴张开比头大、肚子圆得像孕妇的小鸟们“叽叽叽”地从房檐上跌摔成一堆屎，或者在它们的血盆大口里灌入刚煮沸的白开水。看着它们惨死，我们绽放灿烂无比的笑容。
燕子倒是一种人见人爱的老朋友。我们都喜欢燕子，因为它们像客人一样，一年四季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呆在我们这里，而且它站正立场，不吃谷只吃虫。记忆中，燕子最不善言辞，我竟描述不出它们的声音，只有刚出生的小燕子似乎叫得跟小麻雀有些相近，只是声音略长些，就像它们的身材本来就比麻雀要长些。它们也像麻雀一样，在春天的田野里四处飞舞，但与懒惰的麻雀不可同日而语。燕子真是勤快，像个劳动人民，这一点，从它们的家庭住址及装修上可以看出。麻雀只在瓦片下作窝，家徒四壁，只有一堆乱稻草，而燕子却与人类同室而居，那窝是一口口地衔来泥巴精心粘成，还一年换一个新窝，挺讲究的，以致于后来人们还从它那里提炼出一种高级滋补品--燕窝。这就让我们生出无比的同情与好感，所以人类就非常欢迎燕子入家。春天燕子在我家屋子里飞来飞去考察地形时，它那样犹豫不定的样子害得我们全家伸长脖颈提心吊胆，生怕它看不上我家，否则，我们为它们在木梁上钉钉子就算是一厢情愿了。于是人家家里有燕子窝而我家没有，也就会在同伴前抬不起头来。而我的判断就是自己一定也生活在一户倒灶人家家里了。更绝的是，燕子常常弄得家里的桌子凳子上全是它们的粪便，然而，人们对此不骂也不怨，偶尔燕子不小心把粪便拉到了人的额头，那人竟还高兴地说“有喜有喜”这一点麻雀要是知道，定会活活气死，这大概叫做“爱燕及污”吧。那么对于燕子的声音，我的理解也只能是“大音稀声”了。
乌鸦其实是很聪明的一种鸟，小学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乌鸦喝水，跟后来的司马光砸缸说的是同一个道理。只是前者乌鸦是如何在浅瓶子里喝到水，后者司马光如何在深水缸里救了人而已，比起来，我觉得乌鸦比司马光要聪明，至少乌鸦没有砸破瓶子。但生活中，人们对于乌鸦并不是这样看。人们怕乌鸦，恨乌鸦，咒乌鸦，好象地球上的水都被乌鸦喝光了而人们都将渴死似的。乌鸦在天空掠过，看到劳作的人们，发出“哇哇哇哇”的赞叹声，可人们愣是将之领会成“祸啊祸啊”于是，赶紧别转头，张开嘴巴“呸呸呸”地连吐三口唾沫，轻而易举地就算把祸火给扑灭了。有时候，眼睛抢耳朵的功劳，先看到了头顶的乌鸦，没等乌鸦开口“哇哇哇哇”人们早就“呸呸呸”了。这种“呸”与后来的随地吐痰陋习是否有关我无法考证，但我的脑子里从此烙下一个印记，那就是乌鸦不是好东西，听见乌鸦就会有晦气要来，或是要闯祸水，所以我听到乌鸦叫，就毛骨悚然，心里别别别地跳得厉害，当日要做的事情也格外小心翼翼起来。乌鸦当然知道人们对它的敌视，但它们似乎也不计较，只是几乎不到村子里来，只高高地飞在天空，或远远地躲于树林里，管你爱听不爱听，熬不住了，照样亮开嗓子“哇哇哇哇”鸟类中，我因为怕乌鸦，所以没有清晰地看过乌鸦，也没有捉过乌鸦，当然更没有敢吃它肉的想法了。
布谷鸟真像个气象专家，也像个爱多管闲事的老头。一到麦收时节，它们就在深山里歇斯底里地唠叨不停喋喋不休：“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当然语调是慢腾腾的。有时候早稻秧田刚刚做好，耳边就响起了这种声音，想必是某只布谷鸟老眼昏花，错把秧苗当成了麦苗。或是心急吃热粥，结果弄得人们听它的叫唤就像听自家老人的叫唤一样，故意不理不睬，好象天底下就它有责任感似的，可它自己却躲在老窝里千手勿动。布谷鸟叫的时候，我们却是兴高采烈的，嘴里也湿津津的，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又可以爬到山上摘那种叫做“阿公阿婆”和“阿弥陀佛”的野果子吃。布谷鸟的生存状态最让我捉摸不透，我竟没有看见过它的身影，但猜得出它一定是停在一颗高高的树上，眼里望着田野，嘴巴不停催着，心头或许也像我一样，盘算着人们把麦子割掉后虫子都飞到了它的身边，它就可以坐享其成，否则它为啥不亲自到田坂里或村子里进行动员和号召呢？
鸟的叫声还有许多，像黄鹂，后来知道它叫实际上是在“鸣翠柳”那一定是诗人或是歌唱家了；还有猫头鹰，半夜里在你屋背后的树枝上怪怪地笑，一定是皮笑肉不笑，比乌鸦更阴险，那自然可称为阴谋家了；还有鹌鹑、鸽子，长得像亲兄弟，抓起它们时一个劲地叫我“姑姑，姑姑”真是瞎了眼了，好在它们都会产好吃的蛋，我怀疑它们或许是同父异母，或许是近亲结婚的产物，否则怎么会男女都不分呢；至于牛背上停靠的八哥，真是胆大妄为，可叹的是牛竟也拿它们没办法。
花不香
花一定是香的，就像现在的花，闻一闻，岂有不香之理，更何况现在的花大多是大棚里走出来的，娇生惯养，少见太阳，给你一点香就算是看得起你。但不知为何，小时候，我竟闻不到花香，不是我鼻涕涟涟有鼻膜炎，实在是因为我的鼻子里一天到晚闻着或香或臭的东西，竟分不清何为香何为臭，或者我是男孩，不懂情调，不屑于捏着自己的鼻子去贴花们的冷脸。但生活中，花还是依然存在着，欢喜着，培养着，浇灌着。
葱花是最稀奇的。家门口那堵围墙上，一年四季地搁着几只破陶镬，镬里种着像女人细手指一样的青葱，根部培着一层螺蛳壳，算是给它的肥料，空洞洞的不知道它怎样去肥沃这些青葱，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只能归结于空洞洞的青葱大概要与空洞洞的东西一起放着，比一比究竟谁最空洞，这一比青葱就更空洞了。哈哈，这样的景象不独我家，农村里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葱花其实不是花，葱花是切碎了用于炒饭，用于蒸鱼，用于煞腥，用于拌豆腐的佐料而已，但我们却还是愿意把它叫做花的。小孩子游戏时要报花名，我第一个报出的就是“葱花”谁也不会有异议。是啊，有哪一种花能像葱花一样，给我们的饭桌带来让人食欲大增的奇香呢。而且，一年四季你掰呀掰呀，它长呀长呀，有哪一种花有这样的忍耐性。青葱真的会开花，一年一次，但不像别的植物开得华而不实，青葱开出的花青里透白，白里有青。它竟在顶尖开出一株细细的青葱，让你随手摘下塞进土里就会茁壮成长，多不易啊，肚里空洞洞的生不出东西，它竟削尖脑袋，果真从脑袋里生出了子子孙孙，然后世代同堂，供着你无穷无尽地掰呀掰的，真有那种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的慨慷。
油菜花是开得最泛滥也最灿烂的花，田野里铺天盖地，像给黑色的大地着了艳装。我小时候做作文时就三番五次地用到它，写道“春天来了，油菜花盛开，金黄金黄的颜色，简直黄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像名言一样，成了定势。但油菜花最终还是一种庄稼，它开花的目的是要蜜蜂们在它身上嗡嗡嗡地跳舞，然后它再结出可供榨炼香油的油菜籽，我们吃不起香油，但我们看腻了油菜花。油菜花开得满山遍野的时候，村子里的那几个癫佬癫婆就又要发作起来，不知何故，他们看到油菜花就像雄猫看到雌猫似的，张牙舞爪，煞是可怕。所以家里有发癫的人家，最怕油菜花开。我又想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是不是因为他们看到花开了，开得太多了，开得太黄了，高兴得出格了，以致于手舞足蹈，夸张到了极点，于是被老百姓定性为癫佬，因为其癫的症状大多是他们会大声地唱歌，傻傻地对着不管是认识他还是不认识他的人嘻嘻地笑。一种花能让人变得傻而痴，这大概只有油菜花才具有的特异功能。所以现在说花，实在不能忘了说油菜花，况且现在油菜花何处可觅。
午饭花（我们读作“俺饭花”）却是神奇的，夏日里，上午太阳出来，它就开始慢腾腾地开起花来，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彻底地绽放，傍晚时便干瘪凋谢，所以得名俺饭花，倒也十分贴切。这东西与青葱一起摆放在阳台或墙头。那时当然买不起手表和闹钟，这午饭花就既是报时器，又成了盆景。做饭前，我们大体都要去端详一下这种花，看到像瓜子一样的花蕾基本绽放的时候，我们就抓紧烧火做饭。等到端起饭碗的时候，它就在那里彻底张开大口，好象这饭本来应该烧给它吃似的。午饭花只在炎炎的夏日里开放，开出的花仅能维持一天寿命，而且又挑在中午太阳最毒最辣的时候绽放，好象故意与太阳过不去，以证明它的能耐。
映山红，学名杜鹃，我们不是用来看而是用来吃的花。春天的印象就是漫山的杜鹃染红了山，然后我们小孩子爬到并不高的山头，去拗映山红。一朵朵摘下来，像一只只喇叭，去掉它的“胡须”（实际是花蕊），塞进嘴巴，一股酸酸甜甜的感觉就直透周身。女同学的爱打扮好象是与生俱来的，她们会一朵朵地摘下来，小心地用一根线串起并打结，然后套在脖颈上，妆扮成新娘子，真是人小心眼大，男同学就骂她们不要脸，但她们自己看得眼热时也会情不自禁地探出舌头卷进一朵，最终则全部填进肚皮。下得山来，自然是一手一大把，吃不完，就把它们全部捏碎捣糊，那汁叶就像血一样渗出。我曾以映山红为原料发明红墨汁，把这种汁水灌进钢笔的肚皮里，竟然生产出一个个鲜红欲滴的汉字，我用这样的笔，自己给自己批改过作业。
五角星花，学名茑萝花，这是一种曾让我为之大哭一场的花。我在书本上画五角星的时候，竟看到学校池塘边那株花抽出来的竟是标准的五角星。我为它整整发呆了一个星期，心里则描绘着如何让它在我家里绽放。当这一理想终于得以实现，因为我趁傍晚放学的时机成功地完成了一个“偷”的动作，不想我的秘密竟被村里大我一岁的女同学发现，死缠活缠着也要在她家里种上几天，否则她就要告诉老师。我委曲不过，又不肯罢休，但理亏在我，于是只得号啕大哭，最终逼得双方大人出面调解，调解结果令我非常满意，大人说，既然是偷来的就归偷来的人所有，但第二年产籽后一定要送她一包籽。但好景不长，此事一过，这花在我粗心大意中遭人暗算，被人连根拔起，壮烈牺牲了，以致于我后来怀疑了村里的每一个同伴，因为他们每一个人在我看来都有可能成为凶手，而我，便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些阵年旧事，真是欲说还休，可以说上几篓筐。如活脱脱像鸡冠的鸡冠花，从牛郎织女故事里引出的牵牛花，牡丹之歌唱出来的牡丹花，桑树产桑子前的桑树花，还有蕃茄开出的花，辣椒开出的花，蚕豆碗豆毛豆南瓜丝瓜冬瓜葫芦茄子等等等等开出的百样花。其时，这些花是那样的熟视无睹，以致于现在都记不清它们到底长什么颜色，结什么花蕾了。但到现在这个年龄，还能列出这些名，并对它们说三道四，觉得还是心存慰藉的。比起现在的孩子，他们只知道这东西好吃那东西不好吃，而我们，在吃它们的时候，毕竟还知道它们的发芽抽穗分蘖成长开花结果。他们长大后一定会比我们渊博，但我们却拥有一份他们未曾体验过的经历。
人活着为了什么，活着并不是为了结果，结果是“死亡”两字，简简单单。人活着，其实是在活一种过程，活一种磨炼，不论穷不论苦，有回味能回味的，大概都称得上是生活之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