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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翟教师的境况,学校当差的堂役,主动把更房腾出来。翟老师也不推脱,向堂役点了点头。他想用力从苍白的面皮褶子里挤出一丝笑容,以表现自己的涵养和对堂役大哥的感激,脸却僵得如同腊板。
从城市下放到农村,这么大的水灾,他还是第一次遭遇。尽管脱离了危险,仍心有余悸。虽说正值壮年,可人生的际遇遭逢,早让他过早地秃了脑门,加之卡在鼻梁上的那副近视镜,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显老。现在,他像一张揉皱的宣纸,靠在铺盖卷上,尽显疲惫。萎靡地松散开被吸干了精气的身体,脑子里充斥着屋顶上的冻与饿,惊与险……
乔老师目光呆滞,木然地抱着女儿坐在炕沿上。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可面容无华,眼角布满愁纹。鬓角刺眼的白发,无言地彰显着一个知识女性,这么多年里内心所承受的重压。
倩兮神情沮丧,长长的睫毛挑着泪花,素净的脸上残留着泪痕,似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尚未发育的腰身,依偎在乔老师的怀里。在与风雨和洪水的搏斗中,她有那么勇敢,现在她就有多柔软。毕竟她只有十七岁。在房倒屋塌的那一瞬间,这个花季少女的心,如同玻璃器皿一下子被摔碎了。
自搬进学校传达室,一家人谁也不愿意多说话,静默着,各想各的心事。
巡视过灾民安置点,邵勇陪同邵普前来探望翟老师。来到传达室门前,邵勇抢先一步,轻轻敲了敲门,“翟老师、乔老师、倩兮,大队长来看望你们来啦!”
翟老师闻讯挣扎着坐起来,蹭到炕沿边,伸腿穿鞋下地。乔老师扶起慌乱的女儿,母女俩相互拽了拽衣裳,又各自整理了头发。乔老师走过去开门,愁容换作笑脸,“大队长、邵勇来啦!屋里炕上坐。”又回头吩咐倩兮,“叫邵伯伯、邵叔叔好!”
倩兮腼腆地喊:
“邵普伯伯好!”
可瞄了一眼邵勇,什么也没有叫。邵勇挠了挠头皮,憨憨地笑着看倩兮。乔老师瞪了女儿一眼,打着圆场。
“女大不由娘。妈的话也不灵了。邵勇你别往心上去啊!你可是救了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呢!”
翟老师接了邵普,握手时,拉着邵普坐在炕头。听了乔老师的话,邵勇略显尴尬,又下意识地搔了搔头发,笑道:
“俺才长倩兮两三岁,从小一块长大。俺又是翟老师的学生,按理儿是师兄弟的辈分。乔老师,你让倩兮叫俺叔,俺哪受得起?!”
乔老师被邵勇逗乐了,轻笑道:
“还是邵勇明事理,会说话。倩兮,你可得和邵勇多学着点儿。”
倩兮对邵勇的一席话非常受用,脸上也好看了些。见倩兮站在门口,乔老师搬过凳子给邵勇坐,回头又嗔倩兮,“大人说话,也没个眼色,将来嫁了人家还成?还不跟我出去,给客人烧壶水。”
出门前,乔老师向邵普和邵勇歉意地点点头,拽着倩兮到外间去了。
邵勇心细,怕翟老师和灾民们挤食堂抹不开面子,征得邵普同意带些吃食过来,方便翟老师一家单独立伙。这次陪邵普专程过来,就是安抚下翟老师一家的情绪。
送走邵普和邵勇,翟老师一家简单吃了点饭。饭后,倩兮和衣睡下。听女儿鼻息匀静,翟老师一骨碌爬起来,摸黑点燃了一支烟。乔老师也没睡,和衣坐起身,冲翟老师轻声嗔怪道:
“不是忌了吗?怎么又抽上了?”
“心里闹哄,睡不着!”
翟老师用力吸了一口,纸烟在两指间忽地燃了起来,在黑暗的夜幕映衬下通红通红的,像一颗小火炭,可他的心却是冰凉冰凉的。
刚下放那会儿,赶上冬天,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是邵勇妈心肠好收留了他们。两家的孩子挨肩,时常在一起戏耍,也算是青梅竹马。因为邵勇和邵普两家的关系,大队上处处照应。集体出工出材料,为他们盖了两间茅草房,虽说不阔绰,但总算有了能遮风挡雨的安乐窝。这些年两口子像一对燕子,早出晚归,一口一口把巢垒起来,可一场大水,一切都荡然无存了。
乔老师伸手夺过翟老师手中的半截纸烟,在炕沿下碾灭。翟老师伸手去抢,央告道:
“抽都抽了,再过两口瘾。这么好的烟,让你这么弄,真是糟蹋啦!”
乔老师闪身,把半支纸烟攥在手里,轻笑回怼:
“说忌烟的是你?我可没逼你!我倒对你有钱买烟感兴趣。”
翟老师一下慌了手脚,赶忙解释:
“我可把工资都给你了。我又没有别的什么进项,这个你还不清楚?”
乔老师没有接话,但在黑暗中翟老师都能感觉到乔老师看向自己的眼光,只好继续解释:
“白天邵普给的吗!当时心里乱糟糟的,没抽,剩下的。”
“现在心里就不乱了?你跟我讲讲,大队长今天过来咋说?”
乔老师试探着问。
“能咋说?还是想让我们留下来。灾后房子还是由队上帮着建。”
翟老师平静地跟妻子拉着话,好像对盖房子并不热心。
乔教师把手掌张开,把半截纸烟递到翟老师眼前。翟老师推开乔老师的手,叹了口气,“不抽了,对你和孩子不好。”
乔老师不愿意了,伸手在翟老师胳膊上掐了一把。
“说你还长志气啦!”
翟老师被掐猛地一激灵,却不敢叫出声里,拧起了眉头。恨恨地轻声埋怨乔老师,“注意身份,别像个家庭妇女似的。自打来农村,你的做派越来越粗野知道不?”
“那还不是怪你,长了一张没把门的嘴?你要是不胡说八道,我和倩兮这些年哪能遭这份罪?”
乔老师像个小姑娘,嘟起了嘴。
“怪我!怪我!我知道这些年亏欠了你们,不是事事让着你吗?”
“噢!我还以为,你是对我们娘儿们孩子长心,原来你是心里有愧才……”
乔老师伸手要拽翟老师耳朵,翟老师赶紧投降:
“明早的饭我做,行了吧!”
“不行!我们跟你吃的这些苦就顶一顿饭啊!”
“乔,我知道此生报答不了你,但我向你保证,等回了城,我一定加倍补偿给你和孩子。”翟老师止住笑谑。屋子里的黑暗似乎瞬间变成了果冻。
“你刚才说什么?”
乔老师也似乎没有听清丈夫的话。
“我的决心下了,这次我们全家回城里。被打成右派以后,我以为这辈子完啦!下放农村以后,得乡亲们待见,让我们当了老师,我心里的那团火又有了点光亮。”
缓了口气,“右派摘帽那会儿,组织上征询我们意见,我们放弃回城,就是想回报乡亲们,可这场大雨把我浇醒了。我就是不为自己想,不为你想,也得为倩兮想。”
转头看向乔老师,“我们活了半辈子,政治上又是那个样子,一辈子待在农村也没什么,可孩子不能没有将来?南大洋的穷不是眼前能解决的,这场洪灾过后,等于又回到了解放前……”
翟老师话在兴头上,还要往下讲。乔老师赶忙下压声音拦住:
“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种话以后不能在外面讲。”
“这我还不知道,我只是在家里跟你说说,怕什么吗!”
翟老师讪讪地应道。
“你知道什么?就是家里也不能讲。隔墙有耳。要是被哪个黑心烂肠的听了去,岂不是又要大祸临头了?”
乔老师气得说话咬牙根儿。侧耳听了听,稳了稳心神,继续说:
“回城我倒乐意,可倩兮大了,你得和她耐着性子说说,不能话不投机就发火!”
“今天邵勇来,见了倩兮的态度,我才下的决心。”
翟老师语气凝重。
“邵勇是个好孩子,今天又救了咱们,会不会让人戳后脊梁骨?”
乔老师不无忧虑地随口问翟老师。
“我怎能不知道邵勇是个好孩子!可谁让他生在了南大洋呢?让人戳脊梁到不会,毕竟咱家倩兮还小。你也不是没经历这个年纪,俩孩子也就是彼此有好感!一辈子的事,可不能儿戏,更不能心慈面软,我们做父母的,得为孩子掌着点眼!”
翟老师说完,两口子都不再说话。乔老师先在倩兮身边躺下,轻声催促丈夫:
“既然定了,你也早点睡吧!”
风停雨住,满天星斗。邵勇随邵普从翟老师的安置点出来,两人肩并肩往校门口走。校门口早备下了一艘小木船。上船前邵普再三嘱咐:
“这场水灾不比六o年小,大田里的庄稼一棵也剩不下。洪涛书记的身子垮了,南大洋村子不大,可底子枯,这道坎儿能不能过去,俺心里也没数。打仗亲兄弟!这是老话儿,俺认!”
邵普拽了拽邵勇身上的蓑衣,“俺上公社开会,你哪也别去,在这儿给俺盯着。天灾已是这个样子,千万不能出人祸。对啦!人撤出来啦,扔下的房子也不能不顾,也要带人巡下,顺便回趟家,给三婶报个平安。”
邵勇笑着接话道:
“大队长放心,俺有章程。”
邵普刚要转身上船,听邵勇的说法又转回身,脸上带上愠色:
“你刚才叫俺什么?”
“大队长啊!”
“愣小子!打住,私底下没外人,俺是你哥,你是俺弟。大队长是给别人叫的。”
邵普说完,笑看着这个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堂兄弟。这次让他带突击队上运浪河抢险,大队的几个头头意见并不一致,可在南沙河的抢险队派出以后,朝中无良将,只得勉强通过邵普的提议。
事实证明,运粮河高大的南堤开了,可低矮的北堤却保住了。这就是能力。为这儿,公社崔主任破天荒表扬了南大洋。南大洋立村二十多年,被公社批评那是后妈打孩子——早晚一顿。可要说是被公社表扬,且出自一把主任之口,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坐在船上的邵普还在想,以后自己在南大洋的工作,还得指着邵勇撑场子。
等灾民吃过晚饭,睡下。邵勇撑着筏子到村里巡了一遭,回来的路上,踅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