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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凝看向乔姨的眼睛,深棕色眸子里,她捕捉到煎熬与踯躅。她坐得愈发挺直,赶在乔望眉开口以前,朝人道:“二舅舅想必晓得,碧凝与林家的婚约尚在,虽说如今已开新风,可如果贸然开口去讨镇守府的人情,终归也是算不得合情合理。”
“碧凝,眼下事出紧急,舒易陷此囹圄,我也实在是唐突了。”乔望褚摇头,沉沉一叹,“海关之事,可大可小。我本想自己出面,但毕竟父子亲缘,有脱不开的联系,副署长那里是不能给我这个情面的。”
乔望眉知道乔望褚所言确是实情,但她并不认同:“二哥,如今的事情虽急,但让碧凝为着舒易去向镇守府求援,到底是不妥的。且不说林家如何去想,但凡是让那些个记者报道出来,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文章。碧凝是我这些年看着长大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
乔望褚没有答话,一时间气氛安静如同古井。
“乔姨,我想同二舅舅单独说几句话。”姚碧凝开口打破沉默,她站起身,朝乔望褚颔首,“二舅舅同我到偏厅来,喝杯茶吧。”
胭脂红釉杯盏,在光洁的桌案上映出倒影,两相而对,茶烟腾飞袅袅。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衬得碧凝披在肩后的长发如湖色粼粼生光。
“二舅舅,有些话当着乔姨不便说,但我仍想同你说说心底话。”姚碧凝微微一笑,目光清浅,“我与舒易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同舒敏是相交无猜的姊妹,奉园亭台回廊历历在目。还有乔姨待我的好,这些,都是我不会忘却的。”
乔望褚闻其所陈句句,连声称赞:“我一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感念旧情的好孩子。”
“与此同时,我也仍旧记得,父亲因舆论愁眉不展,民丰遭遇风波之时,二舅舅的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姚碧凝嗓音轻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寻常琐事。
“碧凝,你……”乔望褚听及此处,脸色已是不善。
“您先别急,且耐心听我把话说完。我提及这些,并非是要推诿帮衬一事。只是既然话已说明,还望二舅舅不要再向乔姨平白施加兄妹亲情的压力。此前乔家的冷眼,已经是给乔姨在姚公馆最大的煎熬。”姚碧凝细细说来,尔后话锋一转,“我愿意帮舒易去向镇守府讨一讨人情,不过需要您先帮我一个忙才好。”
乔望褚忽地一笑,说:“我瞧你自幼长大,只以为是温婉娴静女儿,却果然是承袭了秉怀的心境。”
“二舅舅谬赞了。之前我同您在乔姨面前说的话,并非虚言,纵算是我不在乎,姚公馆的名声总还是要的。为今之计,便是二舅舅先想法子帮我解了同林家的婚约,我才好替舒易周旋。”姚碧凝徐徐道。
“碧凝,林少铖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你当真愿意放弃这段姻缘么?”在乔望褚看来,镇守府此时对姚公馆的偏护,不过是为利而已,并不稳固。
姚碧凝像是从他的神情中探知了他的想法,只道:“我与二舅舅谈的是一桩两全其美的交易,您无须顾虑。林督察在警备厅的日子,您恐怕也并不轻松,倘若我与林少铖成婚,您又能真的欢喜么?”
乔望褚沉思片刻,半盏茶汤清苦入喉,颔首说好:“我答应你。”
“如此,我等您的消息。”胭脂红釉衬她指节愈发如玉,端盏一敬,后续之事尽在不言中。
门扇开启,二人各有思量。但彼时落在乔望眉眼中的,也就只有和乐融融之象了。
清晨的圣约翰校园,鸟鸣清澈婉转。日光包裹着绿色锦缎般的草坪,环绕出拱顶建筑的温柔宁静。
碧凝穿秋香色绸质旗袍,怀中抱着几册厚厚的拉丁文集和纸笺,去找罗伯特先生交付论文。这个古板的法兰西教员亦常常令她心生忐忑,他在文艺理论方面的造诣是让人既敬又畏的。
笃笃笃——
碧凝屈指叩门,是不轻不重的三声。罗伯特先生的备课室在一株尚且年轻的法国梧桐树后,略显单薄的枝叶被阳光投射成轻盈的剪影,低低地落到白墙上,成为一扇方形小窗的饰物。
“是谁?”是独有的,带点德意志与法兰西融合腔调的声音。
“罗伯特先生,我是姚碧凝,来找您交付论文。”她在门外回答。
“哦,进来吧。”罗伯特先生似乎心情不错,尾音微微上扬。
不大的备课室,收拾得整洁明净。罗伯特先生坐在书案后,手里端着一杯黑咖啡,而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则坐着一位背影看去气质娴静的女士。
碧凝心道,有这样一位客人在,罗伯特先生约莫能少些严苛,她上前将手稿放到书案上:“我研读了您近来提到的几本文集。”
俯身之际,余光掠过静坐女子的容颜,碧凝看见那双熟悉生动的柳眉,心里不由有种意外得来的欣喜:“霓媛先生!”
“碧凝,我们又见面了。”孔霓媛淡淡一笑,嘴角梨涡浅陷。
从罗伯特先生的备课室出来,在青草地中,一片细碎卵石铺就弯月。碧凝同孔霓媛并肩走在蜿蜒的小径上,她是有些疑惑的:“我以为先生那日从圣约翰辞别后,就离开了沪上。今天见到您,我自然高兴,但又确实在意料之外。”
“北边报馆里的事情不少,我前几日确实离沪到金陵访学,原本是时候该启程回北平。”孔霓媛说到这里,语调微微停顿,才接着道,“但是再过两日,是对笵儿来说特殊的日子。我想既然来了这一趟,多两日少两日,也就不妨事了。”
“您说,特殊的日子?”碧凝语调很轻。
孔霓媛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天际,错落的树枝将蔚蓝幕布分隔,她回想起往事,但并没有首先开始叙述,而是侧首问向碧凝:“还记得么?笵儿带你去北平陆家的时候,曾经让你穿过一身梨花白缎面的衣裳。”
她颔首。
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是一件美丽而又不同寻常的衣裳。勾云是古画山水里常用的技法,但在时下的摩登风潮里,却显然难寻其踪。仿佛一株空山里寂静生长的幽兰,隔着迢迢光阴,骤然出现在熙熙攘攘的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