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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雨,绵密厚实地落下来,重重地敲击在车窗玻璃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原本将要大亮的天色像被蒙上一层油布,重新归于幽暗。路口早起叫卖的报童将半旧的棉布马甲脱下来,裹住卷成筒的报纸,急急地躲到屋檐之下。
雨滴从灰白的天幕一路向下,在路沿街角飞溅成花。这是行人与雨露彼此追逐躲避的情景剧,焦急和张望写在不同面貌的脸上,又被一柄柄撑开的伞驱散。
有身影出现在慈安医院门口。一套雪白的护士服遮挡了大半身形,只有脚踝上方深色的裙裾昭示着吕雁筠的身份。她向一辆停在街边几米开外的车走去,那车牌被雨水洗刷得干净锃亮。
姚碧凝记得她在巡捕房时,正巧见过那条深色长裙,她庆幸此时没有分神,捕捉到了这极易错过的细节。她自以为,他们只要跟上吕雁筠的步调,很多事情将能得到印证。
江富城拉开车门,只是撑伞的一会儿工夫,雨已经细细密密地浸湿发顶衣领,他快步去向另一侧值守的人下达任务,拿捏好时间是分外重要的。
“到现在,最终吕雁筠去到哪里,几乎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不过你认为林少铖为什么要利用你来完成这个计划?”陆笵唇角微抿,袖口的纽扣在他的指腹摩挲,长年磨练的掌心有硬实的薄茧。
说实话,姚碧凝此时确实有些困惑。如果说林少铖刚与她提及此事时,她尚且能相信林少铖是为躲过叔父的视线而请她相助搭救友人,而今这番道理已经被全然推翻了——以周镟的身份来看,他不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应该足以受到林潜的格外注目,既然有他参与其中,那么林少铖的举动势必在林潜的掌控之内。
如此违拗常理的多此一举,难道只为了将她牵扯到这桩情愫相间的营救美人计划之中吗?
姚碧凝反复串联这其中涉及的人物,黛眉一蹙:“我当时只想林潜对姚公馆既非真心相助,若能借此查出些他在沪上生发的枝叶也是好的,加之能帮雁筠脱困,便没有再深思,看来是中了林少铖的计谋。”
“能在津城迅速站稳脚跟,他凭借的不止是叔父林潜的根基。你毕竟与他多年未见,一时也难以防备。”陆笵眼见江富城小跑着回来,接着说,“既然已经牵扯到局中,不如顺藤摸瓜,周镟这条线索很值得查一查。”
江富城抖了抖身上的雨珠,才探身入车内,向陆笵报告:“长官,我已经嘱咐他们跟着那辆车了,都是追踪的好手,不会让人发现。”
“走吧,先送姚小姐回家。”陆笵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尚早,他们之后要去的地方,此刻恐怕还在沉香酣梦之中。
指针偏向七点,夕阳余晖一点点隐没在远天诺大画布的尽头。
姚公馆内,将用过晚膳,碧凝不待和人多说几句话,便径自上楼进了房内更衣。
玄青色绸料勾勒出掐身的提花旗袍,银色丝线织就的芍药嫣然绽放,疑有香来。晓薇拿着桃木梳,替碧凝理顺发丝,又仔仔细细地挽成时兴的发髻,木针挑了几点刨花水精心抿好碎发,末了将一枚琉璃蝴蝶发夹别在鬓边。
“小姐,平日里少见您穿这样的颜色,不过当真是好看的。”晓薇一边从妆匣里抽出首饰来给人选,一边道,“再配上这条珍珠玛瑙玉坠子,就合适不过了。”
“嗳,不戴这条了。”姚碧凝眼瞅着晓薇说的那条过于招摇的项链,怕是整个沪上也难找出几条一样的品相,摆手另择了一条家常的细金链子,“这样便够了。”
晓薇应人话照做,却犹自觉得原先说的那条舶来品更衬姚碧凝今夜的妆扮,嘟嚷道:“小姐,虽说这链子也是好的,但方才那条是老爷特意从西洋给您订的,绝是能出尽风头的。”
碧凝不想让晓薇卷进风波里,不多解释,只是笑着说:“不是什么大场合,省得我戴久了脖颈累。”
她拿起妆镜前的一张舞会时用过的乌羽假面,收进手包里,另嘱咐晓薇夜里估计回得迟,让家里不必忧心。
晨时残留的雨水早已被午间的阳光蒸发,此时一轮朗月皓然当空,没有雾绕,显示出苍穹澄明干净的底色。
碧凝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巷道,嗅着繁盛的草木味道,背光处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装束。陆笵一身烟灰色长衫,立在光影幽微的夜,身形挺拔,仪态阔然。瞬时之间,远岚清淡,静影沉璧。
碧凝听见胸膛砰砰的响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又不得不找些什么来掩盖这份慌乱,生怕这响动也被眼前人听了去,于是开口便成了一句:“你这个样子,怎么能演得像?”
陆笵见她反应,不由觉得好笑:“我要演得像什么样子?”
“挥金如土,不理门楣,总之要是纨绔沉沦模样。要陷进软罗织就的虚假幻境,要对世间情理弃之枉然。你这样不够颓败,不够荒诞不经,和那地方的气韵格格不入。”姚碧凝一鼓作气地说了一堆,话音落地才醒悟自己这字里行间全是对陆笵的另一番奉承夸赞。
陆笵自然捕捉到了这一点,笑意更甚,一双狭长的凤眸波光粼粼:“我倒是怀疑,你今夜是不是多喝了几杯酒来壮胆。先前在北平时,也没见你有怕的。”
“我才不怕呢。”姚碧凝见人倾身向她,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才接着说,“这都是直言快语,我也是担心到时万一露馅不好收场,陆先生别放在心上。”
“姚小姐,你不用担心。”江富城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他今夜也是长衫打扮,“听说咱们长官留洋时,那可曾经是戏剧社里的顶梁柱,什么角儿都能演活了,保管是演技派,西洋姑娘都赶着献殷勤呢。”
“我觉得,做副官是委屈你了。”陆笵拉开车门,等碧凝入内,方才落座。
“长官,您这话什么意思?”江富城摸不着头脑,向人问道。
“茶楼里说书的要是缺人,荐你正好。”陆笵说得一本正经,语调沉稳。
江富城意识到自己着实被方才的气氛感染,话说得忘形,立即告罪澄清:“长官我错了,不该把道听途说的话拿您面前。我这话里添油加醋的,自个儿也不知道有几句真,您只当我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