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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竹影横斜。
奉园浮沤钉金漆如新,朱门前,碧凝静立望向墙头旁逸而出的细叶,耳畔有清风悄然经过。时间过得其实并不太久,但自从那串珠翠从她的手腕滚落,一种古怪的疏离感好像随之接踵而来。
“碧凝姐,你怎么站在这里,快到我房里去,我买了最近时兴的发夹,不知道怎么搭配才好呢!”乔舒敏从外头刚回,一见到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拉着碧凝的手往里走。
碧凝原本恍惚的神思被舒敏的琅然笑意驱散,她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一抿,舒敏澄亮的眸子盛满青草般丰盈的活力:“别走太快,仔细摔着,我陪你一同去,近来课业还好么?”
乔舒敏眼珠子一转,绑在脑后的鬈发晃荡,花言巧语地搪塞:“碧凝姐,咱们不提这个,数学的功课可不容易,都不晓得之砚哪里来的脑子,装得下那么些鬼画符一般的东西。”
碧凝听及此处有些无奈,拍了拍她的手背,袖衫下露出一小截莹白的手臂,糯玉镯子底透的光随人漾动:“你呀,怨不得二舅舅总是说教,聪明劲头十足,偏不用在算学上。今日二舅舅回来了么?”
乔舒敏轻咳一声,仰脖目光朝天:“我聪明是自然的,要是好好用心,数学也是要好得不得了,那之砚可不是得伤心了?我有强过他的课目,他有自己的长处,这样才取个平衡嘛,你说是不是?”
这样一番诡辩的雄才,倒教碧凝哑然失笑。好在乔舒敏很晓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不多时便正经起来:“我平日里下学回来,本来差不多刚巧能遇上,可这两天大概是警备厅事情多,总是很晚都不见人。”
碧凝暗道近来诸事纷纷,只要林潜坐在警备厅,乔望褚便不敢分神。她今天来,是有事求这位二舅舅的。
“碧凝,来啦。”
这一声唤,嗓音柔和家常,像春日静湖,带着一种拂去浮尘的安定味道。
乔老夫人正从回廊檐下回首,一身乌青银边的褂衫,瞧见这多日不曾上奉园来的姚家姑娘,心里多少有些唏嘘:“自从……不提这个,你都有多久没来看我这老婆子了,我有些肺腑之言想要说给你听,可你心里难不成没一分记挂?”
乔舒敏立马上前挽住乔老夫人的臂弯,嘻嘻一笑:“祖母这是要同我抢碧凝姐不成?不过若是祖母来抢,我当然是抢不过的。”
修竹斑斑,院落如往常一样静谧。杜鹃斟了两盏茶,茉莉香片的味道悠悠散开,她向首位欠身,手里合着茶盘出去,掩上了门。
姚碧凝不知道乔老夫人此时来找她的用意,那一串送还乔府的翡翠手钏,令她此时多少生出几分不自在的感觉来。
她端起霁蓝釉面的茶盏,手臂空悬,朝人开口:“老夫人,碧凝许久没来看您,是晚辈的疏忽,我以茶代酒,权当为我这无心赔罪了。”
乔老夫人与她对饮,却摇头低低一叹:“孩子,这如何也不能怪你。我知道荔园的事情只是个意外,你和舒易青梅竹马是多好的缘分……怪只怪我太无用,护不得儿孙,只能用这种不争气的法子呀。”
姚碧凝听人旧事重提,虽不至于心生荆棘,到底有几分天机难料的怅然,却很快释怀:“老夫人不必自责,天底下的事,兜兜转转,曲曲折折,不到最后却都不晓得如何才是最好。也许当日荔园一辞,便是注定转身,我与舒易而今只如旧友,也是磊落相宜。”
“可是碧凝,我了解舒易,他有太多话压在心里。乔家迎东瀛女进门,原本不过权宜之计,舒易和她至今楚河汉界依旧分明。”乔老夫人说话间眉头一皱,拨动菩提子的指尖微顿,“他忘不了你,这一点,肖似他的父亲。”
话到这里,俨然是直白不过。姚碧凝觉得乔老夫人眼里的光有些烫人,她微微别过头,摩挲过鬓边垂坠的发丝,又温温一笑:“老夫人心疼我,也心疼舒易。晴子虽姓芥川,但以一己之力平息波澜,待人之心想来可信。”
乔老夫人只是佯装不谙话中意味,仍道:“碧凝,我记着晴子曾经替你挨过伤,如今你话里又能为她着想,将来关系更近一步,我也是不必多操心的。”
“老夫人,想是晚辈话未说明,引您误会了。时移事易,既然从前未能真正接过血玉碧玺,而今我从容思量,也不强求弥补,心里头已经是安定放妥了。”碧凝说得坚定而诚恳,神情舒展宁静。她的心,经历过曾经反复的思索和难捱以后,变得熨帖温然。
这是令她也曾讶异的速度。也许是从北平、津城到沪上的诸般辗转,让她心中能够容纳的格局有所更改。
乔老夫人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端茶细品,良久才开口:“眉儿来找过我。”
“乔姨是为了这件事么?”这么说来,也合情合理,碧凝料想乔舒易既然已有婚姻,总不是轻易诉苦于祖母的人,那定是有其他的缘故。
乔老夫人略一摆手,稳稳当当握住紫檀木椅的扶把,面容肃然几分:“眉儿忧心的,是你的父亲,是姚家在风雨欲来的局势里能不能稳如泰山。她心里知道,乔家能认下她,却不再是她毫无保留的倚靠。那么至于姚家,这段姻亲又能越得过多高的地位去?在她看来,只有让一切回到正轨上,你还是和舒易一道,方有秦晋之好。”
“这是乔姨的心思,那么老夫人觉得,这是让局势回复从前的唯一方式么?”碧凝毫不躲闪,她能够从眼前之人这里,得到乔家最明确的答案。
“是。”
这是利落干净的回答。
“我已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年纪,也实在无须说那些动听的堂皇之话。乔家一路走到今日,靠的不止是逆势而上,更有步步斟酌。纵然我心里再疼眉儿,若有不利于乔家之处,孰重孰轻,我唯有自承其苦。满门富贵,看似团花锦簇,在如今的年月,实在艰难啊。”
乔老夫人无所遮掩,她所有的使命和心力,都将越过属于她自己的私人情感,灌注到在她极年轻的时候被冠以的夫姓之上。
经年光景,刻作昔年美人面容上斑驳的纹路。其间疼痛,却早已被神秘莫测的力量,仓促又温吞地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