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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声声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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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父,您来这里,也不提前说一声,好让侄儿去接您。”林少铖倾身斟了一盏茗茶,是上好君山银针,白银盘里一青螺。

    林潜坐在沙发上,脱帽放在一边,接过杯盏:“事发突然,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了。我接到秉怀兄的书信,深知沪上不易。”

    “潜弟远道而来,为兄以茶代酒,权表真心。”姚秉怀擎杯朗笑,方是自饮。

    林潜同啜几口,茶香细细弥散开来。他的目光瞥过园子里修剪花枝的碧凝,一身素色裙褂在日光里温柔展开,低垂的阴影洒落在她昂扬如玉的脖颈,好似一副颇有古意的仕女图。

    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谢堂春里的画面,那个在沈家公子身旁巧笑娇娆的女子,竟与眼前这干净模样恍然重叠。

    “我记得碧凝是自幼在沪上长大吧,和北地女孩儿比起来要婉然细腻许多。”林潜收回目光,似是随口闲话家常。

    姚秉怀颔首,沉实的目光看向林潜,三分怅然被藏得几不可见:“是这样,少铖这孩子幼时和碧凝是一处念的学堂,后来远归津城,说起来一晃眼这么些年就过去了。”

    林潜摇了摇头,一双灰褐色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身侧西装倜傥的青年,转了话茬:“正如秉怀兄所言,我也曾以为他是一贯要留在这里的。这样的时局下动荡漂泊实如家常便饭,兄长临终托孤,可这些年我精力难分,在少铖那里也多有亏欠。”

    “潜弟谦虚了,少铖在津城已有声名,江南地界行商若是与北边有来往的,也都当他是少年英才,能有如此也离不得叔父教养的功劳啊。”姚秉怀徐徐述之,他对人少有这般褒奖,而今是颇为费神地特意组织了言辞。

    林潜眉梢略扬,续呡一口茶水:“我既来一趟沪上,两个孩子的婚事,不如定一定。”

    姚秉怀的掌心托着白瓷盏,它的分量似乎在变重。他心中有些犹豫,于民丰而言,主动促成这桩婚姻是责无旁贷的。然而他不难洞察碧凝的心思,她到底是无意的。那些向外公布的消息已经完成了最初的造势,可事情真到眼前时,姚秉怀竟然有些拿不准了。

    “叔父,我有些话想说。”林少铖的嗓音如一道虹光,勾勒在姚秉怀思忖的寂静里。

    林潜皱眉,认为他的插言不合时宜:“少铖,你姚伯父是长辈。”

    “让孩子说吧。”姚秉怀正一筹莫展,欣然应允。

    “叔父,我想今日之事既出,这场联姻的迫切性也就荡然无遗了。您知道,我和碧凝幼时一同长大,那时我又偏巧被打扮成女童模样,彼此之间有的不过是姊妹玩伴情谊。”林少铖说话间往林潜面上看去,从人眉间渐深的痕迹里读出一些不豫,却还是接着说,“原本我们散出消息,是为平衡情势。如若不然,我又何必委屈了碧凝同我绑在一起。”

    林潜搁下茶盏,瓷器碰到桌案发出沉闷声音,他的眼底火光明灭,隐约有迸发之势:“少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少铖没有犯怵,他点了点头,嗓音郑重而亲和:“叔父,我知道您的心意,可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旧朝翻篇,再论长辈之命拼凑出一段姻缘,于我于碧凝,都是平白无益的消磨。”

    林少铖陈述之际,脑海中骤然闪过一张泫然欲泣的面容,他仿佛从中汲取到了某种力量,让他足以毫不露怯地正视着林潜的眼睛,努力传达出自己的意志。

    “这是什么样的混账话,此事暂且不提,回去再同你说道。”林潜抬手压了压,制止了林少铖接下来要说的话。

    “潜弟远道而来,我们先不说这些,望眉特意准备了一桌家常小菜,过会子便好了。江南的口味,你从前喜欢。”姚秉怀趁机调和气氛。

    “说起来,一转眼多少年过去了。”林潜声音落得轻,似有些唏嘘,又站起身来,“我去园子里走一走,秉怀兄不见外的话,便不必辛苦陪着了。”

    花色烂漫,藤蔓相依,一身素净水色的少女倚靠在秋千架旁,眸光静静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林潜走过去,故意开口轻咳两声,以作提醒。

    姚碧凝回过神来,双目微睁略微惊讶,又很快恢复惯常情绪,礼貌叫人:“林叔叔。”

    “我们之前见过的,你可还有印象?”林潜眸中噙着笑意。

    姚碧凝从他的神情里看不出什么,估摸不准他所指为何,只颔首道:“方才在教堂里,是林叔叔让人带走了雁筠。我知道这件事未必真有她什么罪状,但是眼前的局势,我还是晓得几分,林叔叔是在帮姚公馆,碧凝心里明白。”

    “不错,秉怀兄说你聪敏,的确如此。但是我以为,在此之前我们就遇到过,你不妨想一想,比如北平。”林潜伸手拂过藤蔓青绿的叶,等待碧凝的回答。

    姚碧凝听到北平二字时,心里不由咯噔一声,但她绝对是不能承认的:“林叔叔在北平见过我么?前些时候为了话剧的公演,我确实去过一趟北边,只不过印象里似乎没有见过您。那些日子忙,许是您给我们捧场,反倒没有留意。”

    林潜若有所思,却并未追问:“哦,那大概是这样了。虽然我平日不留心文艺评论,那出蝴蝶夫人的反响也有几分耳闻,着实别出心裁。”

    姚碧凝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她并不认为林潜能够被糊弄过去,既然他不再提及,她只能装作不知道,接着说:“能得到林叔叔的认可,是碧凝的荣幸。雁筠那里,还请您关照几分,她自幼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如今被牵连进来,也是无可奈何。”

    林潜摇了摇头:“这话我却不能赞许。吕雁筠既然应了乔家的婚事,那就是默认了站在同一阵营,矛头直指民丰。据我所知,吕家长辈原本是并不赞同这门婚事的,她在这其中起到了绝对的推动作用。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是必然知道后果的。既然已经有所选择,就没有把自己从中摘干净的道理。”

    “这些我知道,可是林叔叔,雁筠毕竟是我多年好友。如今的局势不是我能够置喙的,但她而今已经孤身陷于囹圄,我不想她受到太多苦楚。”姚碧凝说得恳切。

    林潜不置可否:“不过是一出演给众人的戏,戏里的人心知肚明。她的造化,全凭乔家的心意,我说了是不算的。”

    话音刚落,他似乎不想再和碧凝讨论这个话题,主动转身往屋里去了。

    林潜的话让碧凝不禁皱眉,她对眼前之人的了解十分局限,但如今得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他给她的印象一直是儒雅精明的,今日却多了几分狠厉。

    彼时谢堂春里,她随沈四一同出席时,他扮演的是一位游刃有余的津城商客;昨日教堂之中,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他扮演的是一位冷静果决的特派要员。

    碧凝觉得林潜这个人,像是戴着神秘的面纱,让人完全捉摸不透。父亲是如何与他相识的,碧凝并不知道。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庆幸,好在这样的人没有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否则必定是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