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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玉从净蓝色布包里拿出一封没有拆开的信来,牛皮纸中间有一道折痕,但边角支棱分明,显然是被精心保管的。
“碧凝姐,有件事我一直不曾同你说。”知玉抿了抿唇,风吹进她闪烁的目光里,有星星点点的涟漪。
姚碧凝匍一听闻,并不知其所指,但垂眸之际便明白几分,信封上字迹工笔,赫然是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眼神温和地注视着知玉的面容,等待她的解释。
“我以为,师傅一定会回来的。”知玉的嗓音有些发抖,她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热烈的期许,又倏忽寂灭,“我欺骗自己,不肯去相信,宁愿这一切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我终于想明白了,他之所以会留下这封信,就是做好了全部的准备。他不是忽然消失的,而是早就料想好后面的事情。”
裁缝李给她留下了一封信?这个认知让碧凝聚起精神,神色添了几分专注:“你是说,这封信是他离开北平之前就留下的?”
“比他消失时还要早,在你来到衣铺和他初次见面以后,师傅就关门在房间里一个人待了很久。”知玉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继续描述,“我从没见师傅那个样子,像丢了魂似的,屋子里传出剪子凿具落地的声响,一派响动,偏不让我进门收拾。”
“看来他原是明白的。”碧凝说出这么一句,并不详述。
有些秘密,合该不能道破。
知玉也不追问,只是望着她,接着说:“好一番折腾,那日后来音儿是没了,可师傅晚饭也不肯用。到星起月升了,才开得门来。”
“然后呢?”
“然后他半晌没有说话,一个人在月光底下踱步,分明早不是冬日,我觉着院子里却沁冷冷一片。我站在屋子门口,也不敢扰他,不知过了多久,我便同他一道老僧入定似的。”知玉一字一句,里头藏着那夜不知何起的悲凉,“再后来,他转身进门,一番洋洋洒洒带出这信来,墨迹还没干透,便招呼我万万收好,说待他一去不返便该是与世长辞,再稳妥地交到你的手里。”
碧凝伸手拿出绢帕,轻轻拭去知玉眼角不可抑制的晶莹透亮。她揽住知玉瘦削的肩膀,像在安抚内心细细碎碎的无望。
“所以,你现在肯将这封信交给我,是笃定了主意。不躲了?”碧凝退开身子,没有主动去接,而是定定看向知玉,教她的目光没处规避。
知玉低着脑袋,风吹过的发丝芦花一般絮絮飞扬,末了抬头重重一点:“日子要过。师傅的交待,我既然应承下来,就该办好。”
一封半新不旧的信,跨着迢迢千里,横亘南北。两相沉默,一笔一划的名姓,字有千钧。
路上神思恍惚,姚碧凝步子踩得虚浮,像落在软塌塌的棉花上。她理了理衣襟,在校门口上了一辆陌生的车,车里是熟悉的嘶厉嗓音:“这洋学堂倒是气派,可合该没有您身上的裙褂瞧着顺眼。”
“哦,七爷差乔先生来递话,当真是委婉得很啊。”姚碧凝目光平视前方,语调淡淡。
“瞧您说的,七爷托乔公子走这一趟,为着什么?到底是为着您呐。”顺子嘻嘻一笑,两条乌碳般的眉毛拧成讨好神情,“小格格,这里不比皇城,七爷明着找怕是给您添麻烦不是。”
这言语之际,岁月被这道尖哑的嗓音拖回十几个年头之前,仿佛在它所描绘的世界里,宫禁还是一道森严不容侵犯的圣城。
“那是什么风,让七爷这个大忙人想起我来了?”姚碧凝打起精神,佯装不知。
“哎呦,贵人们的事儿,轮不到我来置喙。您见过七爷,自然都明白了。”顺子什么也不说,一副恭敬为难的样子让人挑不出毛病。
嗞——
车身猛地刹住,轮子堪堪扣住地面。顺子一个没防备,脑门正撞上前边座儿,登时习惯性地嚷道:“哪个见天杀的?”
他揉了揉脑袋立即回过神来,收敛了语气:“这车里有贵人,若是冲撞了小格格,当心七爷罚你。”
司机与后座间隔了一道帘,只听人解释道:“您二位担待,奴才是不长眼,可这好好的路上冒出个人来,也是没料到的。”
姚碧凝拉开半截车窗纱帘,透过玻璃向外看去,正瞧见一道身影错车而过,竟是芥川晴子。
此处已从圣约翰往外开了许久,又眼见不是什么繁华街区,她怎么会在这里?姚碧凝极力辨认愈来愈走远的人影,却从那步调里看出一些不同来。这女子走起路来透着娇柔风情,与晴子的朗朗明丽有所区别。
“小格格瞧什么呢?这天儿晒,不必打帘儿。”顺子不着痕迹地提点,如今虽没有黑布蒙眼,规矩还是在的。
“我以为碰上了熟人,结果是眼花了。”姚碧凝放下纱帘,大约是她们的打扮相近,才让她一时产生错觉。
“您也看着了,这里僻静,想来没什么熟人的。”顺子接话道。
姚碧凝心里一番计较,斟酌着开口:“可不是,比畅西路差远了,七爷那屋里的富丽,原来是往世外桃源里藏啊。”
顺子只当姚碧凝闲话,自得了小格格身份的准信后,说话敞亮了许多:“咱们不是瞧不上,但老祖宗那一套是洋人和什么新派学不来的,风水好那家宅才旺。”
“是,得有好风水。”姚碧凝不动声色,闲问,“那依着老规矩,姚公馆的风水如何?”
“您这话问的,我还真是不好答喽。”顺子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路上左右无聊,我只当个乐子听。”姚碧凝如是说,给顺子吃下一颗定心丸。
“小格格,若是瞧着一般的阴阳,依姚家的名望,这宅子也是不一般了。但若真论讲究,每个依山,没个傍水,不成大气候啊。”顺子话匣子打开,此时自觉说多了,睇一眼姚碧凝沉了的神情,忙道,“您说好不当真的,权是逗闷子,我算不上什么真切懂行的。”
姚碧凝微微一笑,换了容光:“无妨,我这话一听,已经尽数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