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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有些阴沉,灰蒙蒙一片,像是快要落雨。姚碧凝拉开黑漆车门时,之砚已经坐在车厢里,新做的学生装衬得人精神抖擞。
从姚公馆到圣约翰须费些时间,碧凝这两日挂心着乔舒易,确是有些忽视了之砚。她将手里的文集搁到座位旁,问向之砚:“也有日子了,你可适应学堂了?课业都还跟得上么?”
“其他都还好,只是……”之砚略垂了头,“算学我从前是没有接触的,那些图形数字颇让人头疼。”
“算学,我记得舒敏是个有天分的,从前跟着舒易学过不少。”姚碧凝轻轻一笑,“你们是同窗,理当相互照应。”
之砚却面露难色,目光盯着袖口深灰色的纽扣,沉默着没有回答。
姚碧凝看他神情,大约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少年总希望自己是个无往不利的英雄,尤其她觉察得出,之砚看舒敏与旁人不同。
“你不要多想,求学没有什么过意不去,谁人是白璧无瑕的?”碧凝嗓音温柔,耐心疏导,“即便舒敏,她算学上出挑些,其他地方你或许也能帮上她。”
姚之砚点了点头,他对于这位长姐贯来是亲近爱重的,故而将话听了进去。
车子转弯,从窄长的青石板巷驶入宽阔的街道。碧凝与之砚说话间,眸光瞥见街边行人的几分不寻常来。她凝神打量,果然与往日有所差异。
长衫旗袍的往来人群里,不少手里都拿着一份铅字大报,甚至有三两结伴者眉飞色舞地议论着。碧凝瞧见前边一个高扬报纸的孩童,这样早的时候,他臂弯间已经只余很薄的一沓。这预示着,今日的新闻必然是轰动性的。
碧凝让司机在街边停下车,向之砚交待一声便向报童步去,滚边丝绒旗袍堪堪垂至足背,一双浅棕色皮鞋细腻光泽。甫一近身,碧凝便听见那带着童音的叫喊声——号外号外!商船遭遇神秘洗劫,海关司长或涉其中!
周遭几个年轻人围上来,向人买了报刊一窥究竟。这样话题性十足的新闻,没有人会不感兴趣,即便不为了寻个愤世嫉俗的机遇,也决计不可错过这难得一见的政要丑闻。
碧凝不由一怔,这字字句句指向的都是十五那晚的事,却将事实颠倒黑白,脏水皆尽泼到了乔舒易身上。可是因那晚发生的事情,海关署给出舒易降职查看的处分,却不会损害自身的名誉,这大幅的报道又是从何而来呢?
待她接过报纸回到车厢,司机驱动了引擎。微微的机鸣声中,碧凝双手摊开报纸,敛眸浏览着白纸黑字的措辞。
这篇新闻来自匿名者的揭露,据其中所描绘的细节来看,应当对当时的经过十分了解,而且逻辑严密,教人挑不出错处来。可是字里行间最大的错处在于,揭露之人将倾倒烟土改为洗劫货物,而海关查验者携带着枪械,却一个歹徒都没能击伤。
这篇新闻,便依照最浅显的常理,将乔舒易与贪污渎职联系起来。海关如此轻易地放跑了洗劫者,不作为便是最大的纵容——纵容的背后,必定是引人遐想的利益。
碧凝相信舒易所说不会作假,他没有必要做出这样自毁前程的蠢事。何况陆笵之前的举动,令她明白真相可能的模样。
常识是可以被诱导的,一切的幕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事态的走向。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费尽心机,要陷舒易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呢?碧凝不愿意这样揣度,可还是止不住怀疑——镇守使,陆笵。
他要将福缘巷整肃一清的坚决,他与乔望骐之间的较量,他在十五那日的行动……每一条线索都指向同一种可能,这是陆笵将计就计的打压。
“姐,发生什么事了?”之砚有些纳罕,却看到黑色标题大字,“海关司长,这说的是舒易哥吗?”
圣约翰中学部已经到了。碧凝蹙眉道:“没事,你先去学堂,我有些事情要问清楚。”
之砚虽心里疑惑,还是下车往校门里去了。
“去镇守府吧。”碧凝伸手按了按眉心,心下一阵烦躁。
乌云密布,冷风席卷而来。庄严的希腊式立柱,高高的白色围墙,在如此天气更显得肃穆。门口的列兵已识得姚碧凝,没有多问便放了行。
她一步步穿过石径,途经复苏的青草尖,迎着疾风而来。她思绪万千,顾不上身体的寒意。
江富城在楼下大厅,暖意融融,他半伏于沙发椅背打着盹儿。听见脚步声,他警觉地睁开眼,见人有些意外:“姚小姐,这一大早您怎么来了?”
“我有要事找陆长官。”碧凝神色郑重。
江富城稍一清醒,立即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伫立成挺拔军姿:“陆长官在书房,但是他正在休息。”
“这可是清晨。”碧凝有些不解。
江富城正了帽檐,叹声道:“长官处理事情,几乎又熬了一整夜,天快亮方才伏案睡着了。”
碧凝略一思量,还是坐下:“既然这样,我在这里等。”
“姚小姐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呢?”江富城不禁好奇。
姚碧凝摇了摇头,她只希望陆笵能够亲自告诉她答案。
咖啡入口,苦涩萦绕着唇舌,味蕾被惊动。
此时,除了事情的真相与舒易的前程,碧凝自己都忽略了她不安的某种来源——如果此事确是陆笵所为,那么她会后悔吗?
她会否后悔涉身其中,又会否后悔将到港记录告诉陆笵呢?面对这一切,姚碧凝并不知道她究竟会偏向哪一种取舍,因此潜意识中在逃避这种思考。
她的每一步选择,都牵连着太多的人,而任何一种结果,都注定有所失落。
姚碧凝望着丝绒裙摆在暖灯映衬下的流光,隐隐祈祷着,她不能容忍自己成为舒易落入陷阱的帮凶。
咔嗒一声,楼上红棕色木门开启。陆笵一袭军装,旋梯上落下脚步,沉稳而掷地有声的嗓音传来:“江富城,为何不叫醒我?”
姚碧凝听见他的音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