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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春水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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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涛骇浪间,千层雪浪之下,却偏偏有人凝视那无边江海里一滴水。这微不足道的细小伤痕,连姚碧凝自己都已经忘得干净。

    陆笵不待她回答,按下书案边的摇铃。他站起身,步伐不疾不徐。墙边直抵天花板的紫檀木柜里整齐陈列着一排排书籍,不乏硬板烫金的洋文字样,其藏书之丰远在碧凝意料之外。她并不曾想到,这个身于行旅的年轻将领,与军士征伐相伴,竟会在官邸中拥有如此私藏。

    陆笵俯下身,拉开紫檀木柜中一格抽屉,取出一瓶医用酒精和纱布棉球,他把盛着东西的铁匣递给碧凝。碧凝接过来,玻璃瓶内的液体约莫一半,她忽然想起来那日在慈安医院,陆笵似乎是受了伤的。

    “陆先生,你的伤好了吗?”碧凝将铁匣抱在手里,抬起头来。

    沉默如一湾静水,碧凝半晌未听人答,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唐突。她所观察到的一切,还有那日乔舒敏的遭遇,都意味着——那本当是秘而不宣的。碧凝自知失言,铁匣上一片灰白,却像是暗暗生出荆棘来。

    陆笵一声轻叹,打破难挨的寂静,他信步走到窗边,绛紫色天鹅绒的帘布被金黄的流苏穗子勾起:“旁人知道的,旁人不知道的,你竟全都知道。”

    姚碧凝看到他倚在窗前的身影,月色穿朱户,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他。而他的话语,又似乎根本不需要回应。

    陆笵眸光望向窗外,天际星罗棋布。敲门声响起,来人一身亚麻色裙褂,面上已经生出皱纹,却并不让人感到老态。她的头发整齐地绾作圆髻,鬓角微霜,却一丝不苟。

    “宋妈,你给姚小姐脖子的伤痕处理一下。”陆笵向人交待一声,又重新坐到书案后,拾起那本集子。桌角翡翠色的琉璃灯盏,将书页映得泛黄。那是一本济慈的诗集,他的目光正好掠过一首夜莺颂。

    宋妈处理伤痕的手法很是熟稔,蘸着酒精的棉球拭过脖颈,原本凝固在肌肤表面的血液掩盖了伤痕本身,可它并没有结痂。冰冷的药水突如其来,它渗进伤口,引起一阵刺痛,碧凝不由得轻嘶一声。宋妈顿下手里的动作,语声温和:“姚小姐,弄疼你了吗?”

    碧凝微微摇头,向人一笑:“没有,只是药水冷,突然抹过来有点不适应。”

    陆笵极认真地看着书,听到两人的声响也不曾抬头。姚碧凝见人没有注视这边,少了些不自在,便也放松下来,不时和宋妈说着话。

    一段纱布裹着碧凝脖颈处的伤痕,这寸白色在绯色旗袍领旁尤为醒目。宋妈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打量一眼屋内再无须什么帮衬,向碧凝道:“姚小姐,我先出去了。”

    碧凝颔首道谢,一时间室内又是鸦雀无声。她站起身来,皮鞋踱过地板的咚咚声听得那样清楚。碧凝不知如何开口,却见人手中诗集:“济慈的诗,陆先生也喜欢吗?”

    “我年少时也敬慕诗书里的真意,”陆笵修长的指节划过诗行,“可诗人连拯救自己也做不到,但诗句自有别的用处。”他微微一笑,却不是喜悦的。

    在姚碧凝看来,诗句从来是一种灵性的艺术,陆笵的言辞却是不曾听闻,她启唇问:“陆先生指的是?”

    陆笵声音很轻,却字字掷在碧凝的心上,令她不禁一震:“从他们的沉沦与喜悦里,窥探出洞察的智慧。”他望向碧凝,“孟春晓的事情,我想听你的看法。”

    姚碧凝从方才的诗句里回过神来,她细细道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她应当是换了护士的衣服从手术室离开。当时护士都戴着口罩,而我们的精力都放在伤员身上,不容易惹人注意。”

    “你是说,慈安医院有人襄助她逃跑?”陆笵眸光微闪,神色忽而肃然。

    姚碧凝颔首,她想不出其他可能:“她能在手术室里完成这个障眼法,在场的医生护士必然不会毫不知情,唯一的解释便是他们视而不见,甚至帮助了她。”

    陆笵的食指有力地敲击着桌面,他缓缓开口:“当时是你提出要去慈安医院的吗?”

    “是的,”姚碧凝郑重地点头,“晴子伤得重,慈安医院的名誉很令人信服。”陆笵为什么要如此询问她呢?姚碧凝不得不承认,正是她的选择为孟春晓赢得了宝贵的逃跑机会。难道他不信任她吗?

    陆笵接下来的话语,却比怀疑更令碧凝忐忑不安,不禁有些恐惧:“所以孟春晓并没有在慈安医院进行布置的机会,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去到那里,只是在惊慌之中临时想出了这个逃跑的计谋。”

    要实现这个计谋,从手术室中蒙混出来,那只能说明,慈安医院一早便有与孟春晓相识的人。而这个人,极有可能也牵涉在这惊天的棋局里。想到此处,碧凝神色一沉:“幕后之人究竟想做什么?”

    “下棋的人总会有他的目的,孟春晓是一个关键的枢纽,”陆笵接着说,“孟春晓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青铜剑在暖黄的灯光下愈加内敛庄重,姚碧凝努力回忆着与孟春晓有关的事。那个曾为北平公演奔忙的清秀少女,她才华横溢谦和细致,几乎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如枝头洁白的栀子,盈满馨香。可如今,那栀子却恍若浸透风雨,零落成泥。

    碧凝拨了拨额前碎发,手落下来不经意触碰到颈间纱布,方才清洗过的伤口隐隐作痛。姚碧凝的眼前忽然闪过孟春晓以利刃相胁的一幕,她手中紧握的匕首,一寸寸地凌迟着碧凝的赤诚之心。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却是谁,不曾落入遍地尘泥。

    对了,孟春晓说过,她已然买好去南洋的船票。那么她在逃离以后,仍然会去南洋吗?碧凝并不确定,但这不失为一个追查的契机。又或许,其实有新的突破口,比如晨报总编周先生。

    她将自己的猜度告诉陆笵,疑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