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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秋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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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如同孩儿面,总是变得飞快,黄昏时落过了一场淅沥小雨,清晨丫头们推开门,便见到那微黄的叶已斑斑斓斓的落了一地。

    不经意间,秋节已至。

    侍书避在屏风后,看那太医被老嬷嬷们引出门去,自己方才出来,合着其他几名丫鬟服侍探春换了家常衣裳,边道:“可是我们昨儿疏忽了,没听到半夜的雨声,生生冻到了姑娘。姑娘这阵子本来就身子不爽快,这么一来,也不知道还得养上多久呢。”

    探春淡淡道:“哪里就能病出个什么来!只是我这一病,误了老太太的寿。”

    侍书还想说点什么,看了看她的神情,又悄悄地咽了下去。探春素来身子强健,却不知怎地,这几月来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好容易前儿才看她恢复一些,偏昨天黄昏下了场秋雨,天气一凉,又染上了风寒。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自家姑娘也没有就真的病成山崩地裂的架势,这丝抽得也忒慢了吧?

    正想着,便听见外面微有桐叶萧飒之声,紧接着便是薄薄凉意透窗而来,饶是侍书身上穿的不少,光听着声也觉得遍体生凉。探春所居住的秋爽斋本是大观园里少有的宽阔所在,三间屋子不曾隔断,看去煞是豁朗,往日住着是舒服,可一旦时气转凉,便总比别的屋子暖起来慢些。偏还撞上老太太做寿,府里热闹得不得了,所有姐妹都去坐席凑趣,自家姑娘却独个儿病怏怏的呆在这凉丝丝的屋里,闷也闷坏了。

    侍书低头看着不知为何又拧眉出神的探春,暗暗叹气。

    忽听丫头打起帘子叫道:“宝二爷来了。”

    侍书眼睛亮了亮,探春怔了下,旋即忙忙的坐了起来,遥遥向门边笑道:“宝哥哥怎地过来了?”

    宝玉身上尚穿着会客的衣裳,华贵则华贵矣,却热得他本就雪白的脸红得跟雪霁初阳一般红彤彤的,见她还想要起身,忙摆手道:“你别动,我才看见嬷嬷们带大夫出去,问了才知道三妹妹又染了风寒,就过来看看你。昨儿不是已大好了么?怎地今儿又病了?”

    探春淡淡微笑:“不过是贪玩赏那雨后初霁的月色,在外面站了会儿,才给冻着了些……”她不欲再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当下转言道,“劳宝哥哥记挂,只是你不在前头听戏喝酒,怎么跑回来了?”

    宝玉笑道:“你也知道我不爱那份锣鼓聒噪的热闹,光喝酒也喝不出个什么趣儿,索性借口热出来松散会儿。对了,你病久也是无聊,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给你弄去!”

    探春笑道:“这可凑巧了,昨儿宝姐姐、林姐姐过来,已问过我了。今儿你再问,倘和她们送的一块儿送来,可不是重了么?”

    “姐妹的是做姐妹的送的,我的是做哥哥的给的,可不一样呢。”宝玉也笑了,不管年纪长到多大,他笑时总有着浑然如赤子的痴憨,“说真的,你到底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赶明儿跟老太太、老爷请了假出去给你寻去。”

    听他哥哥妹妹的说了一大串,探春便有些怔怔的,待听他说出请假之语方才回神,忙忙让他打住:“这可不必,老爷如今看你看得紧,又不是个什么正经事。我不过是这阵子药汤子喝太多,嘴里发苦,想吃点嫩嫩甜甜的东西,哪里至于特特的出门一趟?”

    宝玉一拍手:“这可真凑巧了,今儿刚听凤姐姐说进了极新鲜的荔枝呢!”

    兄妹二人谈笑了几回,探春担忧他离席太久会被贾政责骂,便连声催着他回去,宝玉一壁答应着,一壁又说“我且去应个景儿,得空就再过来看你”,方才含笑走了。

    屋中的光线随着帘子的垂落而略黯淡了些许,探春张着眼盯着帘上垂坠的兀自龆闹槁纾舸舻娜缒嗯家话恪k孕”憬现涞暮19佣拢源笮┮娣3雎涞没簦欠莨说木鞒j沟们捉送撬膊还且幻昙退悴坏么蟮男媚铩n┯姓庖凰驳氖瘢帕畹盟辛思阜趾虾跄昙偷那尤弧

    良久,她晃了晃头。细微的动作如同润物夜风,耐心的将那双因病而略显黯淡的眼瞳擦拭得明亮照人。

    久违的铮丽神采回到了她的脸庞。

    八月初三是贾母的生辰,她是两府辈分最为尊贵者,她的生辰即便不是整寿,也是贾家一年之中排得上号的喜庆节日。荣国府内人人警醒不说,便是看着那盈门而来的王妃诰命,再懒散的丫头、婆子,也得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喜气洋洋的预备伺候着。

    一众女人听过了戏,撤了席,丫头们又献了好茶上来。北静王妃笑道:“怎不见你家的姑娘们?”

    贾母笑道:“这些天叫她们姊妹几个帮着她嫂子管家呢,小孩子家家的,不过几天就都有些熬不住,这会子就让她们陪着她姨妈家的姊妹看戏去了。”

    礼部侍郎赵苑~之妻刘夫人闻言笑道:“老夫人家的姑娘个个都是好的。上回进宫拜见我们家娘娘,我家四姑娘恰好碰上了你家长乐县君,回来后不住口的夸,嚷嚷了好几日要向她讨教诗文呢。”原来刘夫人是淑妃赵氏之母,她口中的“我们家娘娘”自然是赵淑妃,至于她所说的四姑娘却是她的幼女赵宜弗,乃是刘夫人中年所出,生得玉软花柔,被娇养得娇憨可爱。为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别家姑娘嚷嚷上好几日,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只好被当做客套之语,发生在她身上却是本色显露。

    故而听刘夫人如此说,众人皆笑了起来,一位诰命道:“我也听说了,县君管家可是一把好手,之前帮贤德妃娘娘暂理宫务的时候,上上下下照管得可是滴水不漏呢。”

    由来年长者爱听奉承话乃是天性,而诸般奉承之法中,没有哪样能比夸赞其子孙繁盛出色更能令老人得意的了。是以听见众人夸黛玉,贾母乐得心花怒放,不过她毕竟非浮浪之人,心中再欢喜自得,面上也只是端得稳稳的露出一缕合宜的微笑:“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不过是跟我们娘娘身边的几个老人有样学样,好在没闹出什么乱子,也还罢了。”说着便叫把黛玉叫出来,因迎春木讷、惜春孤僻,探春倒是言辞机敏可爱,偏又病了,故而只叫把宝钗请来作陪。

    一时钗黛齐至,两名少女一娟逸,一雅艳,一纤袅娉婷,一端婉合宜,众人皆是眼前一亮,只觉瑶草琪花并生阶前,虽然难辨孰高孰低,却真真是满目生春。南安太妃携着两人的手仔细端详了几眼,赞了几句,抬脸向众人笑道:“看着出落得这么好的小姑娘,觉得自己都年轻了不少呢。”

    座中内外命妇以南安太妃为首,她已定下了基调,其余各家夫人自然跟着极力赞美。黛玉走了一圈,被这个拉一拉,那个牵一牵,好容易应酬完了这一大帮热情过度的老中青妇女,才发觉自己的脸都已经笑酸了。

    她略坐下缓了缓,看外面天色微黯,自忖此刻时间尚算不得晚,正可去秋爽斋走一遭。宝钗恰于此时唤她:“我想去秋爽斋看三丫头去,你可要一起?”

    “可想到一块去了。”黛玉当即抿嘴莞尔。

    大约是这回来诊脉的太医医术格外高明,不过是半天的功夫,探春看起来精神了许多,看见两人来,眼角浮出的笑意也真切了些许:“只是一场小病,倒累得宝姐姐和林姐姐不错日子的来,你们不觉得烦,我倒先觉得腻歪了。”

    黛玉坐到她旁边:“好你个三丫头,放着那真正殷勤的不理,倒先怪起我们来了?我可很是不敢当。”见探春不解,便笑道,“你只看见我和宝姐姐不错日子的来,却没看到你的病才是真正不错日子的腻歪在你这里的。你有嫌我俩的功夫,不如把你那份腻歪好生包起来,送给那真正腻歪的——以你的本事,必能把它给腻歪走了——这方是英雄得了用武之地。你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宝钗与探春都被她说笑了:“你这嘴真是愈发刁钻了!”

    三人谈笑了一会儿,赶在暮色渐浓之前散了。探春令人将她们好生送回各自的院子,又出了回神,便命翠墨掌灯,自己择取了一帖花笺,抬腕许久,却未能落一字。余光瞥见摆在不远处的一碟荔枝,那是下午时宝玉派晴雯送来的,鲜荔枝这个时节本是难得,更难得的是宝玉特地选了缠丝白玛瑙碟子做盛放之器,一看便觉可爱。当时她看了看,竟没忍心吃,便让搁在书案边以供赏玩。此刻潋滟在烛光之中,嫣红润白,更显新鲜娇艳。

    探春收回目光,笔走游龙,挥洒翰墨千点。侍书自小服侍她读书,也跟着识了不少字,当下边磨墨便偷眼去看,见她写道“前夕新霁,月色如洗……”,视角所限,后面的文字便看不清了。

    她连连誊写数笺,吩咐道:“明儿一早,把这几个帖子给大嫂子、宝哥哥还有几位姑娘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