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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已是深秋。
霜染枫丹,时气凋敝,酷寒将至。家家户户都换上了夹衣,又翻出冬衣拆洗缝补,就连草木都摇摇落落的换下披了一春一夏的绿,黄着枯枯瘦瘦的枝干茎叶,等待着来春的候鸟重归,枝芽再绿。
是故傻大姐每天大清早起身推开房门时,总能看到院中斑斓堆积的黄叶。她忙忙的洗了脸、梳了头,拎着扫帚便甩开膀子清扫起来[傻大姐到抄检大观园前才选入贾母处,此处时序打乱]。傻大姐是新近选到贾母院中的小丫头,不比那些世仆、陪房家里出来的丫头体面,模样也只中等,胜在有一身好力气,做事情爽快利落,为人有颇有些憨痴,也不拈轻怕重,挑三拣四,虎头虎脑的倒很是可爱。贾母倒颇喜爱她这份爽利劲儿,老祖宗既喜欢,上上下下对她自然更多了几分容让。似贾府这等大族,得掌权者喜爱的仆妇少不得会在他人面前抖抖威风,显摆显摆,难得的是这丫头并没有因贾母的喜爱而骄纵起来,做事依旧勤谨肯下苦,见她如此,别说贾母的喜爱更多了几分实在,便是那些奉承阿谀的轻薄之辈,也对她颇有点另眼相看的意思。
待傻大姐一丝不落的扫完院子,天色已光亮了许多。深秋的空气阴而干燥,她的脑门上却冒着湿热的白汽,黝黑的脸上泛着充足运动后健康的红晕。
呼呼,可算把地扫完了。待会儿再撒了水,再喂了雀儿,园子里的姑娘们就该到了来向老太太请安啦!
她想着,抬起袖子往脑门上就是一抹,擦了汗,便风风火火的提了桶去打水了。
傻大姐的时间规律总结的还是很符合实际的,果然她喂了雀儿之后没多久,贾母房中便里里外外的有人走动,不一时贾母起了身,黛玉、宝玉、贾氏姐妹也陆陆续续的从大观园那边赶来请安。
自打众姐妹和宝玉搬进园子里,起初来得最早的总是探春,次为迎春,惜春年幼多觉,起得最晚,来得也最迟。自然,说是最迟,其实前后也不过错开一炷香的时间。宝钗因是亲戚,自然不必像其他姐妹这般勤谨,但她行事周详,贾母又素习对她颇为疼爱,时不时也会同姐妹们过来走一遭。她若是过来,通常是与迎春结伴而行。
其实在众姐妹里,通常起得最早的是黛玉,她睡眠轻,一年三百多天能睡个整觉的日子不过是其中的零头。睡不着,醒得早,一直躺在床上眯着又嫌骨头疼,只好早早的起来梳洗。然而她要等宝玉,总会迟会儿功夫才出发去看外祖母。只是不知为何,近两个月开始,来得最早的变成了黛玉,落后一步是探春、迎春,宝玉后脚赶到,最小的惜春照旧最后一个来。
这一隐秘规律的变化曾引来贾母院中不少丫头的猜测,贾母也不是没有过“这俩小冤家是不是背地里又闹了什么别扭”之类的担忧。对此,黛玉的回应只有一个——
“近来天长了,我的精神反倒比以往好多了。比往年睡得早不说,觉也睡得沉,一睁眼便是天亮,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得早些,也好早点儿来看您。”
“至于宝玉,哪日里兄妹们不是说说笑笑、和和气气的,不信您只管问她们,我们若还有一回红过脸,就叫我天天夜里睡不过三更。”
听她如此说,贾母忙拦住:“好好地怎么拿自个儿来咒开了?小孩子家家的,说话得有个忌讳。”
黛玉道:“我这是身正不怕影子歪,问心无愧才这样的。论理,这两年我们也渐渐地大了,哪里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混玩的呢?情分再深厚,这是一回事,心里明白就行;外面该有的还是得立出来,这是另一回事。说着往贾母怀里一靠,“您莫不是嫌我烦了,扰到您了?”
“哪个敢嫌你哟!”贾母爱怜的掐掐她的腮帮子,仔细打量了会儿她的脸,慈祥的眼里不由露出喜悦的亮光,“气色好了很些,可见是要大好了。”
也不怪贾母如此欣喜,黛玉天生的肤色本来十分白皙,却因为先天不足、常年病势缠绵的缘故,两颊总泛着气血不足之人独有的灰白。为掩盖气色的衰弱,她才不得不薄施脂粉,好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但这雕琢粉饰而来的好气色,远比不上元瑶、宝钗那般晶莹润泽的冰肌玉骨。可不知何时起,黛玉的气色也通透了起来,甚至还稍稍长了点儿肉,这使得她的身形不再瘦得嶙峋得只剩一把骨头,清扬的眉目脱去了病态的虚弱,益发脱胎换骨般的散发着宛妙飘逸的灵秀之韵。
她依然如春朝飞花、月夜飞雪般的纤纤袅娜,却再也不复支离孱弱。
黛玉抿着嘴笑道:“其实还是太医的方子开得好,又有舅妈给的好参,这么多年的调养下来,可不就到了好的时候了么?”
王夫人在旁道:“上回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府里的人参留过给老太太配药的,剩下的捡整的都送了去,须末什么的又不好当药使,多花了些银钱在参行里买了些,却也不够使的——真真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平日里多得跟什么似的,全都散出去给了亲戚,谁知到了自己用的节骨眼上,却又捉襟见肘的。幸好有年前娘娘赐下的好些参,上用的东西效力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分量足……”正说着忽而眼圈一红,拿帕子悄悄地擦着眼角,再不说话。
贾母知道她想起了被禁足宫中的贾妃,不由便是一叹:“为人父母的总是心苦,可再怎么挂心,难道还能代儿女把事情一样样、一件件都办周到了不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娘娘她,到底是犯了忌讳的!”距离贾妃被褫夺封号、禁足长信宫已过去了将近半年的功夫,贾府不知往宫里塞了多少银钱进去,凡是勉强够得上门路的,就没有贾琏不带着厚礼上门拜访过的。虽然效果几近于无,但足以打听到当日贾妃的那句“古来紫宸异动,天象示警也是有的”。乍一听到这句话,贾母、贾政、贾赦、贾珍齐齐出了一身冷汗。胆敢借着天象异变暗讽君王失德,贾妃这是存了熊心还是豹子胆?还是有意寻死?或者是这几年顺风顺水的日子过惯了,就轻狂得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了?
事实上,中间那条,他们猜对了。当然他们绝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但有一条事实确实他们一致认定的——贾妃失宠之事,贾府撇清关系还来不及,管是再不敢管了。
几位当家男子外加女眷中地位最高者所达成的共识,王夫人还没那个分量去推翻。何况贾妃在太后、皇上面前犯了大忌讳,被当场杖毙都在情理之中,而她不仅没被赐死,反而只是褫夺封号、禁足寝宫,已经是两宫的格外恩容了。贾家此时行事应以低调本分为上,若是上蹿下跳、四处串联,再被两宫疑心有什么窥觑帝位、意图谋逆之事,那真是阖府上下几百口人都不够往菜市口推的。
王夫人多年主持荣国府中馈,自然并非像表面一般的木讷烂漫,这点利害关系她还权衡得来。只是一想到长女就这么被家人视同弃子一般的扔在宫里生死不知,那还是她十月怀胎、忍着分娩之痛辛辛苦苦生下的头一个孩子,她的亲骨肉,十来年里看着一点一点的由粉妆玉琢的婴儿长成如花似玉的姑娘,哪怕是成了宫妃也没忘本,照拂家族,连逢年过节赐下的东西都没忽略人参这点细处……又怎会说狠心就割舍得下?
“我只守着我的宝玉,娘娘她……权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罢!”王夫人说道,表情木然得令人肝肠寸断。
话说到这等地步,便是善解人意如宝钗都不敢开口去劝,宝玉并一干姐妹更是如此,除了悄悄坐着做悲伤垂泪状,再没有一人敢出声。
作为引出贾妃话题的始作俑者,黛玉使劲抿了抿唇,愁意笼上了似烟非烟的眉头。
她亲历过元瑶与赦生的交手,那银枪毫光所指天地一色银白的情景是何等的清绝凌厉,至今令她一丝也无法忘却。而她传给黛玉的那份所谓“要想修出神通,却也不必心存指望”的粗浅功法,黛玉只依言习练了不到两月的功法,那一身与身俱来的弱疾便冰消雪融般的被根除干净。
夜间不再浅眠易醒,而是一沾枕头便沉入梦乡,再醒来时已是鸡鸣东方,整个人神清气爽;晨起梳妆,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张清洁如玉的娇容,肤色皎洁,莹莹生光,再好的胭脂也比不上的好气色,索性只涂薄薄的一层面脂即可,不必再涂抹那些气味她一点也不喜欢的脂粉;吃饭时不用任何人逼催,自然而然的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甜,胃口比平时涨了将近一倍;行走时再不动辄便有不支之感,站一两盏茶时间不会再腿酸,稍稍受热不会再恶心犯晕,着点儿凉不会再添嗽症,叫风吹到不会再头疼,被突然而意外的声响惊到也不会再有心悸之感……
睡一次完整的觉,吃一餐正常的饭,不再吃药,不再生病……在常人身上司空见惯的常态,对于黛玉而言又是何其诚惶诚恐的珍贵难得的际遇,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将心比心的领会?
健康、健康,那可是她生来便无比殷羡却又遥不可及的幸福!
她的弱疾是自胎里带来的,自苏州、扬州到京城,太医、地方名医……能请的好大夫都被请尽了,六岁起人参养荣丸便没断过顿,人参、肉桂,吃了多少下去,平日吃的饭还不及吃的药的分量多——可她才几岁,便用上了这些老人家才用的滋补药物?不过是用各样珍贵药材强行吊着一条命罢了!每每望着枝头凋零残半的花,她难免总会有些物伤其类之感,朝不保夕、命如朝露的感想,照理说并非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所该有的,却实实在在是衰弱的黛玉的真实体验。
而今,这难倒无数名医的症候,元瑶只轻轻巧巧的拟一个修炼方子便收拾得一干二净,如此匪夷所思的高妙本事,当真会在妇人家的宫闱倾轧里吃亏么?若是认真算来,贾妃御前言语无状被禁足一事正发生在她与赦生两败俱伤之后,是以做下此事的元瑶的用意也值得玩味起来。就黛玉看来,元瑶怕是当时受伤太重恐被人看出端倪不好收场,为掩人耳目起见,才不得不剑走偏锋把自己弄成禁足——可那之后呢?上回与赦生一战,她的伤势显然恢复得极好,轻描淡写便取得了完胜,连头发都没能掉几根。伤势既已无恙,继续让自己禁足宫中显然已无必要,为何听舅妈的言下之意,她的处境一点都没有改观的迹象?
她承诺过要代大姐姐好好活下去,总不至于一直沉寂下去的。眼下这风平浪静的局势,她心中究竟是何打算?
她……可知道赦生的下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