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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好了,太好了!”大婶搓着手,推推搡搡的把林言按在椅子上,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林言终于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了。
心血管病房607室躺着一位双目失明的孤寡老人,姓梁,心力衰竭住院,陷入昏迷已经两个多星期了。老人经济状况很糟,靠慈善机构的钱才勉强维持治疗,之前他的老伴天天来医院照料,但连日下暴雨给病人老伴本来就不好的身体造成更严重的负担,五天前在来医院的路上突发心脏病去世,病人便改由社区志愿组织轮流看护。
“小伙子你来时大爷刚醒,正需要人,我一急就把你当成来照顾病患的学生了。”大婶说,“这屋的病人和他老伴关系很好,要是知道老伴过世的消息恐怕撑不住,你等会可按我说的假扮成他老伴,大爷要什么你就递什么,别露馅。”
林言不由苦笑:“那哪瞒得住,盲人看不见也能听见声音呐,难不成我一直都不说话?”
“嗨,他老伴是个哑巴,本来就说不出话,还活着的时候就听梁老爷子一个人在屋里唠叨,两人一个看不见,一个说不出,感情可好得不得了,护士看着都羡慕。”大婶压低声音凑近林言,“老爷子这会子精神还不错,刚才说想吃橘子,医生说久病卧床最怕突然没理由的好转,这是快走了,把命数烧干净了再看看这世界呐。”
林言掂了掂大婶塞给他的一兜小橘子,点点头说行,站在病房门口透过玻璃往里看了一眼,小声问道:“没子女么,看着比我爷爷年纪还大。”
大婶忽然暧昧的一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告诉你你可小声点,梁大爷的老伴啊,跟他一样是个男的,就是咱本地话说的兔儿爷!”
林言条件反射的猛一抬头,又赶忙转过脸掩饰。
“啧啧,听说俩人都一辈子没结婚,年轻时可没少遭人白眼,不容易啊,这不老伴儿一走,就剩他一个孤孤单单的了。”
“等会进去,走路拿东西都慢点,老爷子看不见,耳朵灵着呢,别让他听出年轻人的动静来。”大婶说着用眼神示意他做好准备,不放心的嘱咐:“病的昏昏沉沉认不太出人,咱唬弄一天算一天,老爷子也没多少日子了。”
林言本来只想应付着帮完忙就走,这时却被事件的始末触动了心事,点了两下头,认真道:“放心,交给我吧。”
病房里一股特殊的“老人味”,药香,棉布香,淡淡的潮朽和年代久远的木家具的味道,让林言想起乡下爷爷的老宅。房间打扫的很干净,床头柜放着一只写着□万岁的白色搪瓷缸,旁边一把陈旧的绿塑料暖壶,破了口的蒲扇盖着老式黑色软皮本,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常靠写字来记东西。
除此之外桌上没有其他东西了,俭朴而老旧,看得出病人的经济状况很普通。
病床上躺着一位七十余岁的老人,左鼻孔插着输氧管,遍布皱纹的脸神态安详,双手交叠放在被子外面,听见有人进门便轻声唤道:“宏生来了啊。”
老人说话时并不转头,正直看向前方,林言从床尾绕过去时观察了一下,没有白内障的症状,除了无神之外,老人的双眼看起来与普通人无异,视神经问题,失明很久了。
窗外的天空布满搓撤棉絮似的雨云,整间屋子灰蒙蒙的,雨水下下停停。
林言不敢搭话,慢悠悠的抽了张椅子在病床边坐下,把装橘子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拈了一只大些的在手里。
“听声音这雨还得下一阵子,来的时候带雨衣了吧,别淋着。”
林言默默点了点头,视线在病房里环绕一圈,停留在老人枯树皮似的手背上,等待着。
老人并不期待收到什么回应,自顾自说下去:“家里被子要晾,夏天雨水大,放屋里发霉了。”
“猫喂了么,咱俩天天耽搁在医院里,不知道饿瘦了没。”
“我好像睡了很长时间,还梦见你来看我,跟年轻时一样,就穿着那身西装站在我床边老半天,不声不响的,那么多护士看着你也不走,老大年纪的人了,不害臊。”
老人脸上浮现出羞赧的神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似乎年轻了,蜡黄的病气都因此驱散了不少。大概是死去的老伴来告别的魂魄,林言觉得心里被一只手揪着,眼前不知不觉蒙了层雾气,转头看向窗外,全当是被那阴霾的天光耀的。
给老人倒完水后林言开始剥橘子,细细剔去橘瓣的白色脉络,橘子皮攒起来准备放在窗台晾晒驱味,林言小心翼翼的把橘瓣递到老人嘴边,老人愣了一下,张嘴含了,因为牙不好,滑到腮后用牙花慢慢咀嚼。
“挺甜的,这季节还能买到橘子。”
一瓣一瓣剥好递过去,老人嚼不动橘瓣的薄皮,林言便仔细剥净果肉,老人很听话,慢悠悠地吃着。林言觉得这辰光格外静谧和温馨,忍不住想象出一幅画面,数十年后年迈的自己躺在病床上,同样苍老的恋人步履蹒跚,为他买一袋橘子,坐在床边一瓣瓣剥给他吃,岁月浑浊了眼神却浑浊不了的陪伴……寂寂的光阴,寂寂的相守……
爱情应该是这样子,年轻烂漫的两个少年在阳光下的旷野相遇了,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们一起闯世界吧。”于是他们拉着手走了,走过漫长的旅途和人生,看尽繁花与风景,一路笑语欢声或者互相埋怨,但始终并肩扶持,不离不弃……直到美少年的脸上添了沟壑,挺拔的男子被岁月压弯了腰,夕阳把他们影子拖的老长,老的再也走不动路,就穿的干干净净,手拉手躺在床上,说我们死吧,然后一起死了,像一双南归的雁,从始至终一路相随。
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
病房格外安静,只剩下有规律的雨声和橘子清新的香味,一整只橘子吃完后林言掏袋子想再拿一只,听见塑料袋的簌簌响动,老人忽然开口了,静静道:“他走了吧。”
林言一下子抬起头,捂着嘴不说话。
“别装了,我跟宏生过了一辈子,你瞒的了别人瞒不了我。”
“你是谁?”
林言沮丧的把橘子放回塑料袋,他觉得自己做的无懈可击,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怎么会被认出来?
“我叫林言。”他小声道,“您老伴最近有事来不了,我来帮个忙,过几天稳回来。”
老人平静的笑了,“看”了一会天花板,缓缓道:“别骗我,我知道,他再也来不了。”
相伴一生的恋人之间似乎真的有某种感应,老人朝他转过脸,明知道他看不见,但林言还是觉得有两道锐利的视线定格在自己脸上,沉默良久,他终于泄气道:“您怎么知道的?”
“我醒了他没来,找了你假装成他的样子,还能为什么……”老人缓缓道,他的脸在灰暗的天光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如一滩死水,没有波澜也没有悲伤,仿佛只是安静的阐述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事实。林言看不懂,他总觉得该是悲恸,伤痛,不能自抑等等强烈的情感,但屋子寂静的让人心慌。
“没受罪吧?他走的时候。”老人淡淡道。
“没有。”林言说,“听医生说很突然,心脏病。”
老人沉默了一会,“老家伙失约了,说要死在我后头,最后还是比我先走。”说完呵呵地开始笑,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泪便沿着脸颊流下来了。
林言有些无措,他觉得自己该说些安慰的话,可在生离死别面前一切语言都是徒劳,只好抓着塑料袋尴尬的说:“您还吃橘子么?我帮您剥橘子。”
辰光寂寞无声。
老人没回答,静静的躺回被子里发呆,半晌说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待会。”
有些悲伤只能独自承受,消化,直到变成骨头和血液的一部分,林言蹑手蹑脚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屋里很安静,静的仿佛根本没有人居住。
第二天薇薇顺利出院,被接回家休养,尹舟帮忙收拾打包东西,林言陪着伯父划价办手续,弄完后回到病房,薇薇已经换下了病号服,穿t恤短裤坐在床边,晃悠着两条腿,拖鞋一下一下磕在病床栏杆上。见林言进门便别过脸,伯父有些尴尬,提醒她快谢谢小林,薇薇只是冷冰冰的瞥了他一眼,问戒指还在么?
林言愣了一下,想起被萧郁捏碎的蒂芙尼,摇了摇头。
薇薇背着包走的时候,没回一次头,也没再跟他说一句话,这段故事,到此就算是完了。
林言依然每天来一趟医院,路过超市时捎上些新鲜橘子,直接拐进六楼走廊里老人的病房,那姓梁的老人很喜欢他,慢慢接受老伴死讯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林言聊天,林言觉得老人的身体在好转,一次查房后他追出去询问病情,大夫摘下口罩,说你是家属?准备后事给老人冲冲吧。
林言有些失落,走进病房努力做出个微笑的表情,对老人说医生说恢复的不错,应该快出院了。
老人那天表现的很沉默,林言替他掖好被角,准备回去时老人突然叫住他,苍老的脸面对林言身后的窗户,像在仔细听那雨声,半晌轻声道:“要是不急就再坐一会,我给你讲讲宏生的事。”
记忆是一张张老照片,被光阴染上一层暗淡的棕黄,老人叫梁青,眼睛生下来就看不见,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孤儿院门口。十一岁时老院长见没人收养他,把他送到镇上一家聋哑学校学习盲文。说是聋哑学校,实际汇集了许多残缺的孩子,智障,失明,自闭,畸形,不能跟普通小孩一样奔跑跳跃的孩子们聚集在这里,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和沟通,隔离于世界的小圈子,没有歧视和排斥,他们互相舔舐伤口,互相温暖和拥抱。
梁青是个内向的孩子,喜欢坐在学校唯一的一架秋千上忖度夕阳的颜色,尽管他从来没真正见过色彩,对他来说世界不过是日复一日的黑夜,直到一个叫张宏生的人出现。
宏生是学校新聘来的年轻老师,斯文俊秀,戴一副金丝边儿眼镜,总是安静的对孩子们微笑。他天生不能说话,但他可以熟练使用手语和盲文,读过很多书,见梁青不爱跟人说话便找机会接近他,想要把这个小孩从孤单里带出来。
他给梁青用盲文转述过许多书里的故事,梁青说,宏生是他的眼睛,他是宏生的声音。
宏生来学校的第三年,他们在一起了,偷偷摸摸的,小心翼翼逃避着所有人的目光,用残缺的身体演绎完整的爱和细微的小甜蜜,直到有一天,下课后校长路过教室,不偏不倚撞见了两人接吻的画面,不出预料的,宏生因为作风不正被开除,梁青选择了退学。
“那年我十六岁,宏生二十四,我们都没有亲人,索性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因为跟学生,还是男学生谈恋爱,没有学校肯再聘用宏生,我们很穷,住的地方经常漏雨,买不起床就睡捡来的床板,常常一顿饭分成三顿吃。他说一定要养我,没有工作就四处打工,收废品,捡垃圾,干最累最苦的活,赚的很少却从来不让我帮忙,有一回我看不下去,偷偷跑出去找师傅学按摩,他回家找不到我,急坏了,一条街接着一条街摸过去,挨家挨户敲门。”
老人轻轻闭上眼,全身心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找到店里时见我在给师傅端洗脚水,不由分说把我往外拖,那天是小年夜,特别冷,我怕他生气,又冻得哆嗦,一边走一边哭,宏生怎么哄都没用,用身上所有钱给我买了袋橘子。”
“冬天糖橘子贵,他一个都没舍得吃。”
“他一直让我跟别人说我是他弟弟,但我俩瞒的再好,邻居还是发现了,出门时小孩儿拿石头扔我们,聚在路边喊兔儿爷,宏生那么个拿笔杆子出身的人,为我打架拼命,人家骂我他说不出话,急的汗都往下淌,我一摸,一手的水,有汗也有血,现在还留着道长疤。”
“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但那时候再苦也真高兴,打心眼里高兴,关上门外面的事就跟我俩没关系了,他做粥,把米盛给我自己喝汤,以为我看不见,其实我听的出来。”
“他睡觉一定要拉着我的手,在我手心儿里写字,说想这么过一辈子。”
“我笑话他说一辈子多长啊,没谱的事儿,他就急了,非跟我较真。”
“后来日子好点了,能吃饱饭,出门也没人追着骂,我俩过着过着,不知不觉就老了。”老人的嘴角浮上一丝满足的笑,仿佛他年轻时的恋人还站在面前从未离去一样,“一辈子其实也挺短,这不,匆匆忙忙的就要过完了。”
“他老说要死在我后头,他要是先死,怕没人照顾我。”老人抬起头,对着空气轻声呢喃:“宏生啊,你别以为这辈子只骗我一回我就不计较,等下去了再跟你算账,咱俩还没完呢。”
老人静静地说,林言静静地听,手在轻微发抖,一个橘子没捏住,滚到了地上。
老人没询问声音的缘由,继续问道:“你知道你来的那天,我怎么猜出你不是他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