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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笑道:“不是说让我去瞧你,怎么你自个儿跑来了。”
画屏“哧哧”地笑,“我玩得那些心思夫人一看就知道,索性直接说了请你到府里玩玩,难得碰到个女大夫,夫人也想见见你。虽说医者男女无忌,可有些话真没法对男大夫说。”
易楚深有同感。按说父亲的医术比起自己要强上太多,可以往顾瑶跟胡玫有点小毛病还是私下找她把脉,尽管那些小毛病不过是风寒、气郁等常见病症。
威远侯府派来的车是辆普通的黑漆平头车,并没有狮子头绣带等象征身份的装饰,但车头写着“林”字,还印了威远侯府的徽记。
车体虽普通,里面却很宽敞,足能坐五六人。长椅上铺着厚垫子,垫子上覆搭着半旧的墨绿色弹墨倚袱,两侧是同色的弹墨靠枕,上面绣着粉白色的梅花,很雅致。
窗帘是厚重的织毛缎,将寒风尽数遮挡在车窗外。
易楚暗想,若是医馆也能挂上这种门帘,父亲就不至于受冻了。
医馆地方大,来往的人又多,门开开关关,半点热气存不住,只能靠火盆。可火盆放多了,木炭的烟熏很浓,待久了又呛得慌。
没办法,易郎中只能靠多穿衣服来御寒。
马车缓缓前行,竟是出人意外的稳当,便是易楚头一次乘车也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车夫是个四十左右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长着副忠厚老实相,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信。
画屏见易楚注意到车夫,解释道:“是黄师傅,曾经跟随老侯爷平过苗乱,因腿上受了伤干不动,就留在府里赶车。从过军的人手劲下,又熟悉马性,车赶得很稳。不单是他,府里的几个车夫的赶车技术都相当得好,尤其是专门替夫人驾车的薛师傅,再怎么颠簸的路,放在台面上的茶也纹丝不动。”
这似乎有点太夸张了,易楚颇不以为然,不过自己没见识过也不好质疑,再说也不能拂了画屏的兴致。
此时雪未完全化净,路上泥泞不堪,又湿又滑,相比下雪时更难走。黄师傅小心地控制着马车,既要走得快当,又得避免马车溅起污泥弄脏行人的衣衫。
易楚对林家顿生好感,都说从下人的举止能看出一个家族的品行,若非威远侯约束管教,车夫未必会如此谨慎。
易家位于阜财坊,林家位于澄清坊,中间隔着皇城。
经过长安街能看到皇城,易楚稍稍掀起车帘往外张望,画屏也凑上前,指点着,“进去承天门是端门,两旁是六科直房,再往里就是午门,昨天这边还开着门,经过搜身就能进去看两眼。可惜你没福气,不能亲眼看看,”说到此,似乎想起什么,尴尬道,“其实我也没进去,咱们女儿家哪能随便让人搜身。是黄师傅看过后说的。”
易楚想想也是,平常女孩子再怎么胆大或者好奇也不会想看看墙头挂着的尸体。若是黄师傅还有可能,他是行伍出身,一眼就能看出受没受过刑。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驶过东长安街正要往北转,迎面跑来三四个幼童,头前的是个乞儿模样,手里抓着两只包子,后面三个衣着倒齐整,呼喝着追赶乞儿。
黄师傅连忙打马躲避,幼童擦着车边跑过,马躲闪时不提防踏进水坑,不巧正有人走过,溅了满身泥水。
黄师傅安抚好马,正要赔礼,那人已骂骂咧咧起来,“怎么赶车的?没长眼睛,小爷今儿刚换的衣衫被糟践了,赔钱。”
透过窗帘的缝隙,易楚看到路旁站的那人,中等个头,生得唇红齿白看上去很斯文,只一双眼睛骨碌碌地透着几分流气。穿一身草绿色的长衫,衫子应该新的,不过是府绸的,比不得杭绸或者潞绸名贵。易楚粗略估计,做这一身长衫连工带料不超过八分银子。
显然黄师傅也是这样认为,从怀里掏出个一两的银锞子,“公子,对不住,小的并非有意,实因躲避几个孩童……”
“一两银子,奶奶的,你打发要饭的?”那人劈手打掉银锞子,扯着前襟,“瞧瞧,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上好的印花府绸,没二十两做不出来。”
黄师傅显然不想惹事,陪着笑脸道:“公子言过其实了,从青州府来的最好的府绸不过二两银子一匹……”
“爷说二十两就二十两,少一分不行。”那人蛮横地打断黄师傅的话。
黄师傅笑道:“我一个车夫身上哪有这许多银两,不如我回府凑一凑,公子去威远侯府找姓黄的车夫,就是小的。”
“威远侯府?少拿侯府压人,”那人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黄师傅,见他是个老实的,突然问道,“你知小爷是谁?”
“小的愚钝,不认识公子。”
那人轻蔑地“哼”一声,“那就好,赶紧给银子,不给不让过。”
画屏皱眉,可也不愿多事,取出荷包打开,见里面只一个五两的银锭子,还有些许碎银铜板,加起来也只七两多。易楚更是可怜,身上只有半吊铜钱。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画屏心一横撸下腕上的银镯子,掀开车帘便要递出去。
那人正巧瞧过来,看到车内的两人,语气立刻变了,“哟,车里还坐着女眷,你一个奴才在这里拉扯什么,让你主子来道歉,只要你主子下来好好磕两个头说两句好听的,小爷就既往不咎。”
画屏岂肯下去受辱,索性连银子也不想给,仍放回荷包里。
黄师傅也来了气,不过身上溅了几处泥点,回家洗洗也就罢了。现今他赔了礼,又赔了一两银子,没必要再跟他拉扯。转身上了马车,沉声道:“公子且让让,小的急着赶路。”
那人拦在马车前头,冷笑道:“不给银子就想跑,想得美,”一招手,竟然围上来四五个闲汉,个个手里操着木棍,二话不说朝黄师傅招呼过去。
黄师傅一人难敌四手,又怕抡着长鞭误伤路人,左支右绌中不免落了下风。
易楚跟画屏面面相觑,却又无计可施。
正着急,忽觉马车摇动起来,却原来混乱中不知谁一棍子抡在马脑袋上,马吃痛,本能地拔足狂奔,又嫌背上负重,跳跃着想把马车甩下。可马车牢牢地栓在马背上,岂能轻易被甩开,马顿时狂躁起来,不辨方向,只管拼命往前冲。
两人在车里被晃得七晕八素,坐都坐不住。
眼看着马越跑越快,画屏惊叫道:“不好,马受惊了,这下还不知跑到哪儿去?”掀开窗帘往外瞧,只见路旁的树木行人飞似的往后退,根本不知道所在何处。
易楚是头一次乘马车,更是六神无主,也学着画屏的样子朝外看。就看到马车进了死胡同,前面就是堵墙,而马竟似没看见般,依然闷头飞奔。
以这样的速度如果撞到墙上,必然是车毁人亡。
易楚吓得白了脸。
画屏也意识到不好,咬牙扯下两边的窗帘,递给易楚一块,“阿楚,不能再耽搁了,把头包上,咱们跳车。”说罢,推开车窗跳了下去。
外面是积雪混杂着软泥,只要不倒霉碰到石块,应该不会伤及性命。
易楚哆嗦着往下跳,却为时已晚,只听“砰”一声巨响,易楚就感觉身子不受控制般飞了起来。
眼前就是灰蒙蒙的土墙,只要再往前寸许就能撞上,易楚头皮发麻,认命般闭上了眼。
腰间似被细软的东西缠住,一股大力使劲扯着将她往后拉。
易楚身不由己,随着大力连连后退好几步,一屁股墩在雪地上。
雪水浸过她的双手,刺骨地凉。
易楚睁开眼,抬眸处,是匹神骏的白马,马上人穿一袭玄色长衫,脸上银色的面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如同天神般威武强大。
易楚一下子泄了力气,只觉得脑子发木眼眶发酸,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寒冷,身子筛糠般抖着,却是站不起来。
辛大人翻身下马,手中使力,易楚这才发现缠在腰间的细软之物是马鞭,马鞭的另一头就握在辛大人手里。
借着这股劲,易楚颤巍巍地站起来,满手的泥泞无处擦,心一横抹在了裙子上。
“你走走看,伤着没有?”声音低且柔,甚至还有些颤。
被面具遮挡着,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清楚地感受到这短短的问话里,包含着的关切与担忧。
易楚心里百感交集,真想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
可她不敢,也不能,只摇头答了句,“我没事。”
头顶是淡淡的叹息,混杂在清冽的艾草苦香里,“阿楚,你别怕,我总能护着你的。”
就像,他去大同前的那个夜晚,他对她说,“我会想你,你会不会想起我,”
然后他说,“你别怕我,我会护着你。”
不知从哪天起,她已经不怕他了,可她怕自己,怕自己做出不守本分不守规矩的事。
易楚终于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一滴一滴,淹没在她的衣衫里,却灼得他心痛。
他也是后怕的,若不是偏巧从长安街经过,若不是瞧见威远侯的马车,若不是自车窗看见她的身影,若不是他的马鞭较别人的长两寸……
辛大人不敢想,倘若稍有迟疑,易楚会如何?
看着她惨白的小脸,腮边晶莹的泪珠,辛大人心头一紧,轻轻地抬起手,正要去拭,身后传来画屏撕心裂肺的声音,“阿楚,你怎么样了?”
易楚赶紧擦擦眼泪,就看到画屏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头发散乱着,发钗歪歪斜斜地插着,浑身上下像在泥塘里滚过,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这模样比易楚狼狈上百倍,可狼狈总胜过受伤。她还能跑,就说明没有大碍。
易楚不禁微笑,“我好好的,就是……”伸出手,“蹭出血丝了。”
画屏抱着她又哭又笑,“还好你没事,要不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好吧,易楚看着画屏失笑,她把泥水全抹到自己身上了,如今两人一般狼狈。
画屏瞧见易楚的神情才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笑完又向辛大人行礼,“多谢大人仗义相救,奴婢无以为报,定当早晚在观音面前供奉,为大人祈福。”
辛大人仰头不语。
旁边有人笑道:“易姑娘可安好?”
是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吴峰。
易楚连忙点头,“幸好辛大人相救。”
画屏见过吴峰,又施礼,“奴婢见过表姑爷。”
吴峰已知她是威远侯府的人,便问“你在何处当差?”
“是夫人身边伺候的,今儿请了易家姑娘过府玩,没想到遇此险事,多亏表姑爷与辛大人相救。奴婢斗胆问一句,不知表姑爷见没见到我们府里的车夫?”
长生插话道:“正往这边走,可能不久就到了。”
画屏急忙谢过。
辛大人看着两人衣衫都沾了泥水,脸色冻得铁青,吩咐长生,“此处离荣郡王府不愿,去借辆马车来,顺便借两身女子衣衫。”
吴峰脑筋飞得很快,“我跟荣郡王比较熟,跟你一块去,”又朝画屏招手,“你到胡同口看着,接应一下车夫。”说罢凑到辛大人耳边低语,“有什么知心话赶紧说,可比翻墙头送信快当多了,也不怕被烧。”
辛大人低骂:“滚!”
易楚见几人离开,瑟缩着往后退了步。
辛大人见状,心里一酸,柔声问:“你去威远侯府做什么?”
“说是威远侯夫人身子不自在,让我去瞧瞧。”
辛大人顿一顿,“林夫人是我嫡亲的妹子。”
易楚低声答:“我知道。”
辛大人眸光一亮,“你怎么知道的,你打听过我?”
“没有,听别人无意中谈到的。”
辛大人暗叹一声,“我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七月时在白塔寺远远地见过一眼,像是过得不太好。你去瞧瞧她,不管好还是不好,你都跟我说一声可好?若是写信,就送到枣树街,你常去的那家绸缎店对面,叫木记的汤面馆。你曾经见过我的地方,进去后你跟掌柜的说找子溪,子溪是我的字。”
她不是不愿与他见面,不肯看他写的信么?那么就让她去找他,给他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