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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自安看着脚下的湖水,感觉找到了破湖的方法。
那些游过的浮鱼,鱼尾上晶莹的流光像极了不时闪烁的流星。
他想起了旧书,还有旧书里的那些比流星更美丽的星辰。
那天在泊城时,他以旧书破了张毅然的局,他想再试试,看能不能再次破湖,但与当时的情况不同,那夜他可以让对方看,可如今他总不能举着书给湖水看,恐怕湖水也读不懂书里的风情。
那就给自己看。
想着如此,他不顾身下湖水盘膝坐与水中,浮起的衣衫像湖中的水草。
朴刀被横置膝间,他如以往十多年中的那般随意翻开一页,然后看了起来。
……………
打开书,却没有看见那些熟悉的书中星辰,而是看见了一个字,那个字名为理。
这个理字是以正楷书写,规整严谨,仿佛私塾中的教学先生,于是他感觉自己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位在私塾中求学的顽劣书童,看着台上先生严厉的脸庞莫名心生敬畏。
第二个字是然,用小楷临摹,随意洒脱,大有欲乘风而去的飘然之感,简陋的书舍不知为何渐渐幻化成一片又一片浮云,少年衣衫猎猎作响,似在云中行走,心生中生出一阵豪迈,意欲破风而去。
第三个字名为法,字法张狂,如群魔乱舞般癫狂…………
每一个字都有每一个字的风景,这是少年从未见过的玄妙异像,以往他看旧书时,那些书中墨字从来都如同流星一般在他眼眸中一闪而过,从未在他脑海中停留过片刻。
他看书多年,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看清过书中任何一个墨字。
这种感觉说来很荒谬,就像眼看了青山无数年,却从未看见过青山的全貌一般充满不可思议。
但如果这么多年中,哪位与青山对望了无数年的人从未离开过青山,只在山中的一个角落中徘徊,即便再看上无数年,看见的也不过只是这座青山的一角。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当初未曾另辟心府的徐自安,就是一直被困在山中的人。
他走不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步,同样,旧书就不会让他看见更多的风景,所以他即便看了十数年,也只看见了一些字眼里蕴涵的星光,从没有看见过星光下隐藏的真义。
自沈离为自己新开心府之后,因为一些不愿触及的原因,徐自安一直没有看过这本旧书,直到今天,他才在老人这片湖中第一次打开书页。
正如前几日沈离所说,没有人知晓这本书里到底有什么,世人从旧书里看见的,都只是这本书想让人看见的一面,而此时,这本旧书终于让少年看见了真正的面貌。
又或者说,这本旧书终于承认了徐自安有看见真实的资本。
剥开云雾终见青山。
震惊,紧张,好奇,惊喜,惶恐,不安,各种复杂的情绪在徐自安心内絮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敛回心中复杂到极点的情绪,再次看向第四个字…………
不知多长时间,似乎只是星辉眨眼的一瞬间,也仿佛星辰泯灭重生的无数年。
徐自安看见了大雪纷飞天地寂静的苍凉场面,看见了春雨如线凄冷场景,看见了残阳如血,被晚霞映的悲壮的场面。
直到最后,他看见了一轮明月。
那轮明月不是书中的明月,而是倒映在湖水中的明月,那轮明月就在他身旁,被游鱼与浮藻轻轻打碎。
徐自安敛回目光,看着白雾弥漫的四周,还有雾气稀疏间湖面上的那轮弯月,突然知道了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他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因为他发现,原来破湖这么简单。
又或者,走出那片困扰他无数年的迷雾,这么简单。
原来老人并不是想让他破湖,只是为了让他看见。
看见湖中的明月,看见他被迷雾遮蔽了十数年的识窍。
他伸出手来,准备自水中捞起月光。
那轮月光很漂亮,就像一块洁白无暇的翡玉,他想把它捧起来放在心间。
水中捞月只能捞出更多被打碎的月光,但却有湖水自手指间流到湖面时叮叮的清脆。
那是清泉流过的声音。
弥漫在湖间的白雾还是那片白雾,可不知为何,有风自很遥远的地方起了。
清风吹拂开白雾的一角,显出水下有一条浮游自在的鱼。
风越来越大,被吹散的白雾越来越多,不多时,竟吹散了所有迷雾。
游鱼越来越清晰,湖畔的柳条也越来越清晰,明月也越来越清晰。
整片湖泊,也越来越清晰。
徐自安看着眼前美丽的湖中风景,不知为何,突然感觉特别心酸。
心酸的很想流泪。
…………………
老人眼中开始流泪。
泪水浑浊不堪,似乎夹杂着湖中无尽的浓雾碎片。
沈离停下手中的茅草,看着老人沉默片刻,问道,“何必?”
老人微笑着不语,泪水浑浊,目光慈祥而怜悯。
……………………
就在徐自安拨开云雾的那一刹那,他脑海中经年被迷雾笼罩某处识窍,也突然起了一阵风,那阵风很轻,很不起眼,却同样在吹散了的一片云雾。
………………
无风扰无虫鸣的黑夜很安静,不知是不是老人将夜色抽离成了无数篱条的缘故,透过稀云的月光很迷离,如无数片薄雪般纷纷扬扬的落在凉亭间,亭顶本就稀少的茅草此时更加稀疏,因为有一些已经被沈离用来清扫篱落间的尘埃。
尘埃泛着点点荧光,如夜空的萤火虫般四处纷飞,撞到深色的篱落上,散发出如同火星般的璀璨但稍瞬即逝的流光。
这场另无数或明或暗的大人物都屏息关注的战斗,虽然因为一些原因无法被载入历史里,但它依旧可以算是修行史上最浓厚的几笔之一。
来自千山峰顶,实力深不可测的白衣道人,几乎掌控整个大离王朝黑夜的清夜司老人墨守,无人敢轻易言清底牌究竟有多深厚的沈离,还有另世间无数修者都谈及色变的玄甲重骑,以及武道巅峰的天玄将钟山魁。
这些都是已经到场的强者,而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一把强大到无人能道清究竟有多强大的剑,正在夜云中肆意穿梭。
这把剑自九万里外剑阁中而来。
能参与这场战斗的所有人,都是真正世间巅峰的人,但就是这么一场本该旷世的强大战役,直到此刻,却依旧风清云静如老友闲聊一般,似乎让人觉得颇为有些失望,甚至有些不耐烦。
大镇守钟山魁此时就有些不耐烦,但这抹不耐烦还是被脸上的冰冷压了下去。
山的那一边已经有了些许亮光,这场只能在黑夜中进行的战斗,注定不能被世人知道,这也意味着天亮之前必须将沈离活捉,又或者直接灭杀。
白衣道人察觉到了一些异样,但脸上的神情依旧很平静,他这趟下山本就为了清道心,除道障,至于宗门至宝,他其实并不在意。
诚然这与他此时并不清楚那件至宝到底在何处有一定关系,但更多的,是因为既然他来了,那沈离手里的东西又怎么会落在其他人手里呢?
他很骄傲,甚至有些自负,因为他真的很强大。
比场间的任何人都强大。
沈离依旧低头扫的十分开心,像和萤火虫玩的孩童一般玩的不亦乐乎。
前几日时,少年受伤,他负责了家中所有零活,洗碗扫地抹桌,其中他做的最好的,同样也觉得有趣的便是扫地。
一根又一根穿插的篱条被茅草轻轻扫过,篱条交叉间最隐蔽,且最难以下手的缝隙间,沈离都没有放过,非常认真,确保每一根篱条上都不会有任何一粒灰尘,夜空中的流云干净了几分,仿佛被沈离手中的茅草扫去了流云间的浮尘,流云之后的星辉也明亮了许多,仿佛被他抹去了星辰上的斑驳痕迹。
整座畏山仿佛变的干净许多,就像被一场瓢泼大雨冲洗过了一般。
他扫的是亭间的篱落,同样,他扫的又何尝亭外的不是整个夜色?
老人以大神通凝聚亭外夜色为篱条,在亭内筑起一道高矮不一的困阵,沈离便以亭内困阵为基石,用茅草扫清亭外的浑浊夜色。
也扫清老人那颗无人可知的本心。
老人来次是为了赴死,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会选择如何一种赴死的方式。
这就是老人的本心。
他大概能知道老人心中到底有何想法,但他却不在意,水落终会石明,扫干净明镜台上灰尘,才能看见那盏明镜到底照向何处。
老人既然将真实想法隐在黑夜的尽头,那他就扫干净所有的夜色,那颗心自然便会浮出黑夜被人们知晓。
于是他扫得更加缓慢,更加认真。
直到扫到最后一处篱条时,沈离才微微停手。
与之前的篱落边角不同,这处篱条很干净,没有任何一粒灰尘停留在上面。
因为这根篱条上有一层暗红色的幽光,似一条软滑绸带一般静静依附在上面。
幽光的色泽很暗,在本就深色的篱条上并不如何显眼,气息也很淡,在昏暗迷离的星光下很难察觉,只有靠近了才可能闻到那股淡淡气味。
气味有些甘甜,像山间最纯洁的清泉,但又有些腥味,像是圣人体内蕴含了无数道法的精血。
这道血迹被保存的非常完整,不仅是血水间的浓稠程度,甚至连期间淡淡的血腥味都没有散去,气味很神秘,令人陶醉。
若有大道泥途间苦苦挣扎的修者闻见这些气息,一定会高兴的几近疯癫,因为这些气息,竟然是天地本源的气息。
这个世上至纯,至净,神圣到了极点的力量。
任何一滴天地本源,便能抵过无数玄妙丹药,那如今这道如绸带一般的血迹里,又会充斥着多少本源力量!
沈离看着一道血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茅草,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篱条,被胡渣遮蔽的脸上不经意间隐出无数沧桑。
算起来,已经过了多少年?
沈离有些茫然,似乎已经算不太清楚。
他很熟悉这道血迹,因为这道血迹本身就是他的。
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
当年他曾经就被困在这座篱落中数年,直到最后舍弃这道蕴含了无限修为的本源心血,他才得以逃出来。
可以说,若不是因为少了这道心血中的修为,他后来就不会被那些人再次困住,剩下的一系列事情,也会发生无可预知的改变。
终起根本,不过是这道心血。
沈离突然很想笑,却笑的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