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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卫往南偏西走大约一千三百里,经蒙古草原太仆寺旗和张家口,就是北平。燕王的队伍出了大宁卫,一路迤逦向南。
还只是十月,草原上却已霜寒露重,颇有寒意。北风萧瑟,草木皆已枯黄,高远辽阔的天空恰似穹庐,云朵高得遥不可及。不时有成群的大雁鸣叫着列队掠过头顶,“长风万里送秋雁”,令人油然而生天地苍茫之感。
朱棣远征用的是当地驻军,自己随行的只有王府亲兵一百多人,马三宝王景弘侯显三个内侍带着亲兵队伍骑马,又无辎重行李,甚是轻快。给莲花安排了辆马车,知恩陪坐着。莲花却嫌气闷,时时骑了小雪与朱棣并辔而行。
亲兵都是沙漠起就熟悉的,自海市蜃楼一事后都视莲花如神仙,见她骑马倒也毫不奇怪,只是熟悉沙暴掌故的想起当日惊马一事不免好笑。
知恩第一次来到草原,对草原辽阔的景象惊叹不已,常常自己坐在车辕上,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看见大雁野鸟飞鸿甚至野花都惊喜大叫,叫的最多的是“王大人!”。
王景弘上次远赴汉城送信,在朝鲜人民心目中,“王大人”就成了天朝青天的代名词;知恩出发前,王妃和曹夫人再三叮嘱,到了天朝大宁卫之后就找“王大人”,所以“王大人”在知恩脑中早已根深蒂固。偏生王景弘也和知恩特别投缘,平日最是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老成人,偏偏见了知恩就笑逐颜开,一大一小两个人咕咕哝哝说不完的话。真正人夹人缘。
朱棣有心上人在身旁,时时见她笑颜酽酽,虽明知聚日无多,仍觉幸福满溢。两个人说说笑笑并骑而行,塞北风光在朱棣眼中第一次变得美丽,直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才好。
草原上偶尔可见零零落落的蒙古包,莲花好奇地问道:“这些都是哪个部落的,为什么孤零零的?已经深秋了,冬季不能放牧怎么办呢?”
朱棣笑着解释:“这一带有喀喇沁,翁牛特,察哈尔几个大的部落。不过游牧民族逐草而生,即使一个部落的,一般也是以家庭为单位围着一片水源和草原自己生活,相距不会太远。待部落里有大事的时候,部落首领再召集大家。春夏季放羊牧马,会囤积下干草食物,秋冬就靠储藏过活”。
莲花睁大眼叹道:“真不容易,这岂非是居无定所?”
朱棣道:“不错,游牧生活枯燥清苦,辛辛苦苦也只能混个温饱,牲口少的家庭就连温饱也谈不上,比起中原的农民可还要苦得多。这一带有蒙古人,还有先卑,契丹,突厥,匈奴,乌恒和库莫奚,也是一样。”
莲花问道:“那牧民的其它生活物资呢?是到哪里交易吗?”
朱棣道:“没有固定的交易渠道。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和中原来的商人换到一些,很多时候换不到,衣物这些可以等一等,或者一件衣服穿到老死也是常事;但是盐巴和茶叶等等这些必需品换不到就会着急,有时候牧民就干脆骑马去抢了。所以边境常有掳掠发生。”
“掳掠?”莲花很惊讶。
朱棣点点头道:“不错,就是公然抢劫。掳掠的规模时大时小,牧民人多的时候聚啸百人,冲到汉人的村庄里,抢衣物,抢食盐调料,银两茶叶。村庄为了自保,开始自发组织武装,双反敌对越来越厉害,牧民开始带刀,村庄也自备武器,真打起来的时候和战争差不多”。
莲花不解地问:“朝廷为什么不设个交易场所呢?牧民的马匹牛羊肯定还是有市场的,即使让商人谋点小利,对双方百姓都是件好事。”
朱棣叹道:“谈何容易!为这个事情我已经上过几次奏章,但不光是父皇反对,朝中大臣也认为何必屈尊为夷狄谋利。北疆战事至今年年不断,朝廷视蒙古为大敌,不打仗都不可能,怎肯与之贸易。”
莲花想起在彻彻儿山那一夜,自己心里有过的斗争,其实蒙古牧民何辜?还有先卑,契丹,突厥,匈奴,乌恒和库莫奚这些民族的牧民,他们不是和天朝,和朝鲜的人民一样都是百姓众生?
想到这里,莲花侧头对朱棣说道:“我们佛弟子都相信众生平等,《长阿含经》说‘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即使佛祖,也只是众生的一员,当然也包括牧民。”
朱棣欣赏地看她一眼,道:“唐太宗李世民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这时何等的自信!真正强大的名族,就该有海纳百川的包容气度;民族弱小,才会有小家子气的民族情绪。”
正说着话,隐隐传来一阵阵马蹄声,朱棣定睛看时,远处草原尽头迎面跑来一群奔马。走在最前面的侯显举起右手,喝一声:“准备!”,所有的马匹停住,亲兵们挺立马背,迅速取出了兵器。众人一动不动望着前方,一阵阵杀气弥漫开来;草丛里的野鸟受惊,扑棱棱地飞走。知恩已经被王景弘赶进马车,偷偷掀开车帘一角向外张望,乌溜溜的黑眼珠闪着好奇和紧张。
朱棣一带缰绳,青骢马挡在了小雪之前。马三宝和王景弘策马立在了燕王的左右。
这时马群上的人边奔边喊:“燕王!燕王!”
随着众人疑惑的眼光,奔马已经到了眼前,大约有二三十人,老远地就跳下马,跪在地上给燕王行礼。
侯显不动,仍和亲兵们严阵以待;马三宝和王景弘也警惕地看着。
为首的是一个蒙古青年人,不高但很壮实,面孔是草原上特有的铁红。宝蓝长袍大概日子久了,有些黑乌乌地发亮;一双马靴也磨得快要透底。一边行礼一边大声说道:“参见燕王!小的是阿鲁台部落的术儿多,给燕王行礼!”
朱棣微一思索道:“术儿多?你是博哈的大儿子?长这么大了?”一边轻轻举了下右手示意。侯显和亲兵们收起了武器,杀气渐渐消散。
术儿多道:“正是。上次见王爷还是七年前。”
朱棣回忆着,不错,七年前,自己也是远征,打到了阿鲁台部落所在的阿泰山一带,首领博哈后来率部落投降,双方最后握手言欢,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想起往事,朱棣不由微笑:“都起来吧。你怎么在这里?”说着下了青骢马,站着和术儿多说话。马三宝和王景弘侍立在后。
术儿多又磕了个头,起身说道:“大宁卫传来的消息,说是王爷自大宁回北平。小的估摸着要经过这条路,特意在此恭候王爷,等了四天,真等到了。”言语中喜不自胜。
朱棣知道大宁卫城里各族人鱼龙混杂,有不少部落特意派了探子在城里打探,倒也不一定是敌意,有个什么事好早些准备。当下并不在意,微笑道:“是博哈让你来的?他都好吧?”
术儿多半低了头道:“阿爹上个月走了。”
朱棣一愣:“走了?”
术儿多道:“阿爹那一日不小心受了风寒就生病了,病了没几天就走了。”顿了顿又道:“没受什么苦。”
朱棣半晌才道:“本王记得你阿爹和本王一般年纪。。。他最喜欢中原的烧刀子酒,那一晚我们烧刀子酒和马奶酒一起喝,大家都喝醉了”,朱棣双眼望天声音低沉,像是和术儿多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
众人俱皆沉默,看着朱棣。
良久,朱棣才回过头来看着术儿多道:“那你现在是部落的首领?”
术儿多躬身道:“是,阿爹走时遗命我接任,六位长老也都赞成。”
朱棣点了点头:“部落还好?”
术儿多答道:“多谢王爷关怀。今年春天雨水多,夏天的草比往年丰茂,牛羊都长得好。”停了停道:“阿爹让我拜谢燕王,上次自彻彻儿山遣回的六百多人,如今在部落里过得挺好,都感谢燕王的大恩大德。”
朱棣笑道:“哦?那个叫哈奇的怎么样了?”一边回忆:“还有也后霍?奈尔划?”王景弘帮着回忆:“持叨其?赞哈?”
术儿多笑答道:“哈奇和持叨其上个月都成家了,娶的就是部落里的姑娘。说是等生了儿子,抱去给王爷磕头呢。其他几个也快了。”
朱棣笑道:“好,那本王备好了红包等着”。
术儿多憨憨地挠了挠头笑道:“王爷可别被对几个小子太好了,把他们都惯坏了。”停了停道:“部落里没什么好东西,这十匹马是千挑万选的骏马,请王爷不要嫌弃。”
术儿多说着一挥手,身后的人牵过十匹马,果然个个一看就是好马,肢长腰健马光油亮。还只上了辔头没有马鞍。
朱棣不由心中感动,走到术儿多面前:“好,这些马本王收了。回去在你阿爹坟前,替我敬杯酒”。马三宝早已提着酒袋站在一边,拔出塞子递给了朱棣。
朱棣喝了一大口,递给了术儿多,术儿多也喝了一大口。王景弘不待吩咐已经把马上车上有的酒袋都取下,交给了术儿多的手下。还有些半新不旧的长袍马靴,也一起交了过去。莲花见了连忙和知恩一起把车上的几卷布匹,几袋盐和食料拿去放在了一起。术儿多并不推辞,笑着点头致谢。这些东西在蒙古部落,都是用得着的。
良久,朱棣望了望天,对术儿多道:“天色不早,我们要上路了。你带着部落好好过活儿,如果缺什么,到北平找本王。”
术儿多手上还提着酒袋,又喝了一大口,递给朱棣,朱棣接过喝了一口,还给术儿多,挥挥手示意他留着。术儿多双目含泪,又喝了一口。
身后的蒙古人摸出胡笳,呜呜地吹起来。
笳声素悲,王维曾有“悲笳嘹泪垂舞衣”来形容胡笳的悲凉;蔡文姬更有长诗《胡笳十八拍》来叙述自己思乡离子的凄楚哀怨。
蒙古人并不通曲牌,只是一腔热血,慷慨激昂,此时昂首在秋日惨淡的斜阳中吹起来,笳声份外苍凉,直穿透薄薄的暮色,响彻天空。南飞的大雁引颈发出阵阵哀鸣,应和着笳声。笳声和雁鸣互相缠绕着,激荡在辽阔的草原,草木含悲低头,鸟雀敛声屏气。
莲花听着,蔡文姬的诗句一一在脑中飘过:“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莲花远远望着暮色中朱棣魁梧的身影,眼中雾气浮现,慢慢模糊了双眸。
而朱棣在登基后,果然建立了蒙古等其他游牧民族的纳贡贸易。即部落使团按朝廷规定的时间和路线,维持一定的次数和规模,呈献马匹和家畜作为贡品;朝廷以白银,丝绸,纺织品等中原物产赏赐给部落领袖派来的使者,实际上就是朝廷高价收取贡品。后来更指定了地点,允许游牧民族和中原百姓在此进行贸易。这样做固然为明朝骑兵提供了马匹,但更重要的目的是使游牧名族安分游牧,以纳贡正当取得中原的货物而不要再袭掠边境。其中阿鲁台部落在永乐期间使团纳贡近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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