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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佛兰西人,从和珅的府邸出来,又直奔福康安的府邸而去了?”
发问的,正是当今的天子,已经做了五十一年的皇帝的乾隆。
此时他正在皇宫内,接受时任军机处的领班大臣、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一等诚谋英勇公阿桂的求见。
“回皇上的话,这佛兰西人的确是从和珅的府邸,一脸不快的出来,显然和大人没有答应他的要求。奴才本以为他会直接回到馆驿,谁知道他兜了一圈,径直奔到吏部尚书福康安的府邸去了。”
回话的,正是阿桂。
阿桂,乃是满洲正蓝旗人,章佳氏。在乾隆三十三年,他曾领兵击退了入侵云南边境的缅甸人。三十六年,又率兵镇压了大小金川的叛乱,可以说战功彪炳。而此两战,后来被乾隆皇帝纳入了自己的“十全武功”之中。
乾隆皇帝坐在椅子上,正仔细揣度阿桂所说的话。虽然和珅在私下里最得崇信,然而毕竟很多事情上不了台面。这阿桂功勋卓著,军中颇得人望。七年前,乾隆朝军机处最后一个汉人领班大臣于敏中病故。乾隆朝这几十年连续长期年由刘统勋、于敏中这样的汉人担任领班大臣的局面终于结束了。
这个局面,曾经让满人统治者乾隆十分的不安,然而当时朝中的满人大臣竟无一人有协助他处理机要事务的能力。
直到七年前于敏中身故后,战功卓著的阿桂,进入了乾隆的视野。因此乾隆也让他做了军机处的领班大臣。
可以说,他现在是事实上的宰相。而他十分厌恶和珅,这件事也是人尽皆知的。
因此阿桂今天突然跑过来,跟自己讲有洋人跑到和珅的宅邸活动,乾隆大概还是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的。
最近两广总督确实有奏折上报,说佛兰西人在安南国境内有传教士活动。佛兰西,便是今天被称作法兰西的法国。两广总督还上奏,在缉拿海盗和走私的过程中,从来往船只上,甚至查出来私自携带入境安南的军火。
这些事情听上去固然让人恼火,然而安南毕竟只是自己的属国。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的统治,就随他们去好了。这些佛兰西人,还能掀起什么大浪不成?
而两广总督上报的这些事情,作为自己的秘书机构,军机处、尤其是军机处的领班大臣阿桂,自然也是知道的。可是这些人,真是芝麻绿豆大的一点事情,都要翻出来搅混水。
乾隆也见多了底下这班大臣的相互攻讦,自是见怪不怪。
不过阿桂说,这佛兰西人从和珅的府邸离开后,便又进了福康安的府邸。他为何要把福康安牵扯进来?
阿桂两次领兵,自己的内弟,孝贤皇后的弟弟富察傅恒也跟随一起。可以说,这两家的关系非同一般。而这福康安便是富察傅恒的儿子。而两年前平定甘肃回乱,福康安也跟随阿桂一起出征。
按理说,这阿桂应该与福康安是一伙的,而且福康安与和珅也素来不睦。那阿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朕知道了。那爱卿到底想说什么?” 乾隆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听听阿桂想说什么。
阿桂见乾隆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反而紧张了起来。此时虽然刚入春,北京的天气还有些寒凉,但他的额面与鼻头却上微微渗出了汗珠。
他此刻只敢低着头,从余光中观察着面前的这位皇帝,试图看看他的表情。
乾隆少年登基,如今已是古稀老人。虽不像他的祖父那样经历了擒鳌拜、平三藩这样的凶险境地,也不像其父亲雍正经历了九龙夺嫡的险恶环境,但能将这偌大的国家治理地还算平稳,自然
也是有他的手腕的。
而这手腕,便是这位皇帝的帝王心术。乾隆在最初登基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直采取的与他父亲雍正皇帝不同的统治方法,便是诸多怀柔,礼贤下士,让大臣们颇有如沐春风的感受。
然而,就在孝贤皇后病故后,这位皇帝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先是借皇后病故、诸多皇子、大臣处置丧仪有怠慢和不敬的缘由,处死、流放、罢官了一大批人。后又变本加厉,对稍有过错的官员,即使是微末小错,也大加申斥。可以说,乾隆中期,算得上真正的“官不聊生”。
而阿桂的父亲阿克敦也是亲自经历过的。阿克敦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对乾隆当时的举动可以说洞若观火。
“其他人都说,是皇后病故,皇上才心性大变的。这些话,别人说说也就算了。所谓的帝王心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让下面的臣子,根本无法洞悉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正因为无法洞悉,才能心怀恐惧;心怀恐惧,才能战战兢兢....因此,皇上会借用任何的事由,来大做文章。你在朝为官,但求一个‘稳’字....”
阿桂跪在地上,想起了父亲对自己的谆谆教导。现在,他颇有点后悔如此冒失的跑进皇宫,来跟乾隆告状了。
然而安南境内,已有多方传报,有姓阮的逆犯想要起事,甚至推翻黎朝。而这阮姓逆犯,据说便是与佛兰西人大肆勾结,从海上走私枪弹火药,谋图不轨。
当年康熙爷为了消除郑氏逆犯在沿海的影响,便下了禁海令。后又从四口通商改为一口通商,只留广州一个港口与洋人做贸易,都是为了防止远离大陆的海外成为反清反满的基地。
阿桂来此之前,自然也是做过准备的。他又仔细盘算了一下,觉得当今天子最是崇敬自己的爷爷,用这个做说辞,应无凶险。
“奴才斗胆。朝廷对这南方洋面,速来颇多忌惮。百余年前,郑氏余孽孤悬台湾海岛,妄图与朝廷分庭抗礼。如今这安南黎朝的使者又诉说其境内有阮式作乱,而其背后,居然有佛兰西人撑腰。这和大人掌管户部,与广州通商之事自然有管辖的权力,有洋人进入他的府邸,也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当次多事之秋,若让洋人觉得咱们会任由他们胡作非为,那...”
阿桂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一下。他想观察一下乾隆的脸色。然而乾隆没有给出任何表情。阿桂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道:“那...那些打着朱明余孽旗号的反贼,说不定会挟洋自重。往后...在广东、福建,又或是台湾...难保不出现....”
“行了,朕知道了。” 乾隆忽然打断了阿桂,但语气仍然十分平淡。“阿桂,你刚才说‘多事之秋’,你来告诉朕,现在有何‘多事’?你刚才又说,‘挟洋自重’?就算有朱明余孽的反贼,像佛兰西、荷兰、葡萄亚这些撮尔小国,还能帮他们翻起什么浪花来不成?”
阿桂听到乾隆此话,心中一惊,赶紧朝地上磕了几个头,惶恐地说道:“奴才失言!奴才失言!如今海内升平,皇上又是万世圣君,哪会有什么‘多事’!”
阿桂上位,凭的是战功。平定缅甸入寇、大小金川叛乱、甘肃回乱,这些都是他累积的战功。然而,他这还是犯了路径依赖的错误:虽然如今做了军机处领班大臣,却也不能整天将自己的这些功劳挂在嘴边。
尤其是,面前的这位皇帝,最喜欢面子。
若是你天天叫嚣着自己帮助皇帝平了多少叛乱,在皇帝看来,那就是在打他的脸。
你这不就是说我是个无道昏君,才会激起如此多的民变吗?
阿桂此刻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好在,乾隆此刻心情不错,也没有借题发挥。
因为,就在阿桂入宫前的一个时辰,和珅来了。他给乾隆带来了一台佛兰西的座钟。
乾隆皇帝虽然自居天朝上国,对西洋人不甚重视,但他还是对一些西洋的小玩意颇为喜欢。尤其是西洋钟表。
现在,他被阿桂耽搁了接近半个时辰,早有点不耐烦了。他还想早点回去把玩和珅刚刚送来的那台座钟。
“好了好了,你站起来罢。” 心中挂念着座钟的乾隆,也没有心思继续去揣测阿桂今天来到底还想说什么针对和珅的话。这和珅虽然没法像阿桂、福康安那样帮助自己平定叛乱,但是却最懂自己的心思,哪像这些武夫,整天就知道在朝堂上搅混水。
“朕知道,爱卿你作为领班大臣,也是恪尽职守,不希望咱们老祖宗打下的这片江山出什么岔子。但是朕希望你谨记,不要拿国家大事,来借题发挥!你听得懂吗?”
听到乾隆话里有话,而且眼神一直向外飘,腿也似乎有马上起步离开的意思,阿桂知道今天又是白来一趟。这位皇帝自从上了年岁,渐渐地也不理国事,公事都交由军机处打理,私事,则都交给了和珅。
诚然,乾隆在最高的权位上待了五十多年,已经算是中国历史上十分罕有的了,你也不能要求他继续兢兢业业地埋头政务。
阿桂战战兢兢地回答了乾隆,便退了出来。
他擦了擦额面鼻头的汗珠,心中颇感失望。退出宫外后,他便骑上了自己的马匹。虽然现在入朝为官,已经可以像文官那样坐着舒服的轿子来出行了,但是他多年戎马生涯的习惯,还是无法放下,在京内行走,俱是骑马。
阿桂带着自己的随从,快马加鞭,不一会来到了一处宅邸。这不是他的宅邸,而是他前面刚刚提过的,如今在朝担任吏部尚书的福康安的宅邸。
他甩镫下马,径直走了进去。门房也知道这位阿桂大人与主人往来甚密,也不做通报,就放了他进去。
阿桂径直走到了福康安的书房。福康安前年在陕甘总督任上,助阿桂平定了回乱,接着便调回了朝中担任户部、吏部尚书。此刻,他正在书房内看书,见到阿桂满脸失望地走进来,便赶紧迎了上去:“世伯,如何?”
阿桂朝椅子上重重一坐,叹了口气:“嗨,果然像贤侄你所说的,皇上对这件事并不在意。还好,我按照你提醒的,把你也带进话里,所以皇上并不疑心,也未对我多加申斥。”
福康安笑了笑,吩咐下人给阿桂看茶。待阿桂品了几口,神色逐渐缓和,他便开口道:“和珅颇受皇上崇信,咱们若想扳倒他,须得找到几件坐实的把柄才行。世伯,你听小侄一句劝,这件事可急不来。”
“急不来?这皇上已年逾古稀...随时...” 阿桂说到此处,警惕地朝外望了望。“如今他与十五阿哥走得又十分的亲密。到时候....”
福康安不等阿桂说完,接着抢道:“所以,咱们的那桩大事,才得抓紧去办!”
阿桂忽然将声音放低:“你早上说,已经打探到了?人在哪里?”
福康安也警惕地望了望外面,低声说道:“那个洋人说,人在台湾。”
“台湾?” 阿桂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在台湾?”
福康安道:“这中间的事情,恐怕也只有等那位爷来了,才知道了。”
阿桂狠狠地说道:“到时候,和珅手上有十五阿哥,我们有那位爷,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