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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厨房,欧文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自打他离家之后,这还是头一次。和塔顿庄园的厨房一样,这种忙忙碌碌的地方,看起来很有生气。一串串腊肠搭挂在吊灯挂钩上,大小厨台上摆满了肥鱼和盛放蔬菜的碗碟;一处带遮沿的区域则密密匝匝地挂满了调味食材。拱形屋顶下,桌椅凳台四处摆放。佣人们托着酒壶、面包和奶酪,奔进忙出。就连钻石形的地砖都怪有趣呢。门口堆着一些松树枝,不过门内的地面倒打扫得很干净。欧文想,这地方玩推倒积木的游戏可是再好不过了。
“你真的笑了呢!”爱丽丝声音中充满了兴奋,她轻轻捏了捏欧文的手。“你喜欢这个厨房?”
他一边拼命点着头,一边盯着一名厨娘用面包木铲从烤炉中取出三条烤面包。厨房在宫廷的底层,为了支撑庞大的城堡,这里四处立着粗大的柱子。厨房高大的窗户敞开着,空气流通,采光良好,所以显得亮堂堂的,和大厅大不一样。
爱丽丝领着他,从男佣女仆中挤过去,走到烤炉边,而那名厨娘也已将木铲和面包放在了砖砌的厨台上。
这女人个子很矮,红褐色的头发从厨帽下溜出少许,她穿着沾满面粉的围裙,脸颊上有处小疤痕。她扭头便看到公主,顿时兴奋得双眼发亮。
“噢,天哪,公主!你越来越漂亮了。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你比她更靓。小丫头,让我好好瞧瞧你。能抱抱你的老厨子吗?”
虽然爱丽丝公主比厨娘高了不少,但还是亲切地俯身拥抱了她。随后公主又半跪在欧文身边,抚摸着他的头,让他觉得有点痒。接着她扶正欧文的肩膀,仿佛是在一个非常正式的场合,郑重其事地向大家介绍着他。
“莱昂娜,这是欧文·基斯卡登。他是宫里的客人,会一直待在这里。”
厨娘更加笑逐颜开了。“欧加农少爷的弟弟!现在已经长成大人啦!”她高兴地说着,摸着下巴做沉思状,“你得有10岁了吧!”
欧文又喜又羞,脸都涨红了。他摇了摇头,“我才8岁。”
“8岁呀!真想不到啊。我哪猜得出哟。你想来块蜜糖饼吗,欧文少爷?”
他笑了,小心地点点头,厨娘冲他眨眨眼,示意跟她走。她揭开一只陶罐的盖子,取出一块印有军役袖章的圆饼,并郑重其事地交给他,随后又偷偷塞给公主一块,还朝她挤了挤眼睛。
欧文刚咬了一口就知道自己还想要第二块。这脆饼薄薄的,外酥里韧有嚼劲儿。除了蜂蜜和糖浆的味道,里边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妙味。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看着热闹。厨师们忙着大桶煮汤,大块烤肉,帮厨们呢,正在将胡萝卜、土豆、南瓜和洋葱切成小块。
莱昂娜压低声音,柔声跟爱丽丝说话。
爱丽丝对老妇人亲切地微笑着。“我昨天去圣母殿探望过她了。”
莱昂娜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我很想念太后殿下”,她说。“这宫殿里原来多热闹啊,有那么多的派对、舞会和生日聚会。可是自打国王从北方回来,城堡就只剩下一片黑暗了,因此,我连窗户都不愿意关了。我们需要更多的光。没有阳光,连花都要蔫儿啦。”
她的话让欧文瞥了一眼最近的那扇高窗。透过它,他能看到城堡上一座尖塔高高耸立着。那座尖塔……让他不由得想到一把匕首。他想知道那是不是国王的寝宫。看着赫然高耸的塔身,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不经意间,他已经吃完了那块蜜糖饼。
“我的天,你胃口可真好!”莱昂娜说。
厨娘个头不比他高多少,而他恰恰喜欢她的矮小身材。她揉了揉他的头发。“看看你啊,欧文。你头发里那一片是什么东西?面粉吗?”她摸了摸他长白头发的地方,欧文连忙一侧身,躲开了她。
“我也注意到了。”公主说。“只是一缕头发,像雪一样白。如果他的头发更长一些,我想你就很难注意到了。”
欧文自己对这个倒不太在意,只不过大家总是对此喋喋不休。这不过就是头发嘛,就算里面有一缕奇怪的颜色又怎样呢?
公主碰了碰厨娘的手臂。“他在这里待一会没事吧?我进大
厅时,大家都在大喊大叫,我看得出他是受惊了。”
厨娘摇了摇头,“在这么个小家伙面前大喊大叫,真少教养!欧文,只要你喜欢,你随时可以来我的厨房。原来你哥哥在这里也很受欢迎。如果有什么人想骂你,嘿嘿,我会先骂他,就算是国王陛下我也敢骂!永远不要惹厨子,就算牛奶变酸也别这么做。要是你害怕了,觉得孤单了,那就来这儿吧,啥时候都行。好吗欧文?你可以经常来陪陪我吗?”
欧文笑了,仔细打量着厨房拱形的屋顶和挂着的锅罐。“我喜欢这儿。”他害羞地说道。远离了国王的愤怒,他现在内心平静多了。他不想再见到他,尽管他知道必须每天要和他一起早餐。
公主又跪在欧文身边。她的眼神严肃,手却爱抚着他,仿佛她一直都懂他,仿佛二人已相识许久。“莱昂娜会帮着照顾你。我会找到拉特克利夫大人,帮他给你找个好保姆。”她抚摸着他的胳膊。“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欧文。莱昂娜也会。这里很多人还是……忠诚的。”她说出这个词之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她便站起身来,阳光映得她的衣服熠熠发光,金色的头发更是光芒耀眼。她看起来就像个女王。
“谢谢你。”欧文喃喃地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莱昂娜吸了吸鼻子。“这一炉面包又快烤好了,只要闻闻就知道了。我会照顾这孩子的,公主。别担心。有这么多人在这儿,他不会受欺负的。”她的表情就像是在和欧文密谋着什么事似的。“我丈夫是这个城堡的樵夫。”她神秘兮兮地说着。他知道所有好玩的地方,也不介意有人陪着他满山转悠。国王的树,到底留哪棵,又砍哪棵当柴火,全由他作主。他现在到树林里逛荡去了,不然的话,你就能看到他脚踩酒桶,用大壶喝着麦芽酒喽。不过你也看到了,我把厨房收拾得很干净,所以他也知道该把脏靴子搁外头。我再给你拿块蜜糖饼吧!”她又挤了挤眼睛,快步去陶罐那边再拿一块饼,而另一位厨娘则过来将烤好的面包从烤炉中取出。
“谢谢你,莱昂娜。”公主说道。
“随时愿意为殿下一家效劳。”莱昂娜答应着,表情沉重而严肃,随后又抱了一下爱丽丝。
“现在我一定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保姆。”公主说着,最后一次又揉了揉欧文的头发。
厨娘若有所失地目送着公主离开。可公主刚一走,她的表情就从惆怅变成了懊恼。欧文的心猛地一沉。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表演吗?
“他来了。”莱昂娜忿忿地说道。“布丁离他近了都能变酸。他是国王的王室管家,伯威克大人。他从北方来的,欧文。从那里来的有些人不可信。我同情令尊大人。真的。我会信守诺言的,一定好好照顾你,孩子。厨房这里就是你的家。”她朝他微笑,她冲欧文报以鼓励的微笑。
靴子的声音引起了欧文的注意,一个皮肤粗糙、满脸皱纹的老男人快步走进来。他到莱昂娜面前时,已经气喘吁吁。他个子很高,大腹便便,棕色的皮肤相当粗糙。他的秃头顶上有深赤褐色的斑点。不过他耳朵和后颈上方倒长着半圈浓密卷曲的毛发。他穿着黑金相间的王室制服,佩戴着一枚野猪徽章。
“瞅……瞅……你哦,”他揶揄着莱昂娜。“晚餐前……这么……忙的时候还杵……在那儿发愣呢?”北方口音浓重的人说的话,欧文一直都听不太懂。好像他们都火急火燎的,根本来不及说完每一个音节。“主人的鹌鹑蛋……饼啥时候能做……好?难道……你还没开始做?”
莱昂娜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伯威克,你闲得没事干吗,非得来插手厨房的事?”
“要是你们做事麻利点,我才懒……得管。主人可没……啥耐心,也不会容忍……别人偷懒的。”
“你是说我懒吗?”她语气严厉地问道。“给这么大的王宫准备吃的喝的,你知道得花多少时间吗?知道我们一天要做多少面包吗?”
“五百零六,”他冷笑着说,冲她打了个响指,“我算……的是面粉袋。我也知道鸡蛋和蛋黄的数量。我是国王的王室管家,管理着他在北方的城堡——”
“那儿可比这里小多了,我得提醒你,伯威
克!”
欧文盯着这个高高的管家。他身上的味道很奇怪,闻起来就像是——卷心菜。
他的注视引起了老头子的注意。“这又是谁家的小崽……子?又是哪个碌碌无为的爹造的孽?”
“他是基斯卡登公爵的儿子。”莱昂娜说,拉着欧文到围裙前。“他不是什么‘小崽子’,你真粗鲁,他身上可是流着贵族的血。”“噗!”他唾沫星子乱飞。“基斯卡登家的臭小子!我真可怜他!他哥已经死在河里了。”
莱昂娜看上去非常生气。“他受国王的监护,没什么要你可怜的。”
管家哼了一声。“受监护?我可不这么想。他是国王的人质。那位好心的大公爵霍瓦特要赶回北方,正好碰上了我,刚刚我们还聊了几句。这小子活不了几天了。”
莱昂娜表情凝重,面色发白。“你别再这么说啦,”她气愤地说道,并示意欧文坐到旁边的箱子上,然后走向伯威克,开始低声斥责他。
欧文坐在小箱子上面,发现对厨房这个“庇护所”的喜悦开始减退了。国王的威胁在他胃里翻滚。即使厨房温暖舒适,弥漫着酵母的美妙气味,他还是忍不住去看窗外那匕首般的尖塔。它给人的感觉像是国王就在旁边盯着他。
“不,你自己说话注意点,轻点声!”伯威克愤怒地说着,“陛下随便就能从北方找一个新厨子来,到时候你还能怎么样?如果你听我的,按我说的做,那就相安无事喽。”他阴沉地看了一眼欧文,哼哼着摇摇头,好像这个男孩子已经是一条冰冻的死鱼。
莱昂娜回到他身边的时候,眼中闪耀着怒火,使劲用围裙前襟擦着手指,自顾自地低声咕哝了一会儿。
“我得去准备国王的晚餐了。”莱昂娜终于跟他说话了,声音有些低沉。欧文注意到她没有看着他的眼睛。“过去有更多的孩子在城堡里玩耍。国王和王后统治的时候,是另一种光景。那时像伯威克这样的人说话不敢这么放肆。”她的嘴唇紧绷。“要是伯威克知道就好了,要是他知道就好了。”她偷偷瞄了男孩一眼,然后把声音压得很低。“欧文,你怕吗?”
他盯着她,默默点点头。
她匆忙地走到另外一张桌子那里取来一个碗,里边放着面粉和其他调料。她单手敲碎鸡蛋壳,把蛋黄倒进碗里。接着她开始用强壮的手指使劲揉面。欧文觉得她还有话要说,所以等着她开口。
她又环顾了整个厨房一眼,确保附近没人后才说道:“我丈夫和我经常去庭园散步。”她轻声说话仿佛耳语。“他最熟悉那里。他知道那里有扇货运门,常年不锁。”她又看看四周,再接着说时声音变得更轻了。“欧文,你父母不是送你来受死的。你有朋友,像公主,像我,都是你的朋友。公主的母亲也在圣母殿的庇护所那里。自从两年前她丈夫的弟弟夺了王位,她就一直待在那里。也许她也会帮你,欧文,你知道庇护所在哪儿吗?”
欧文盯着她,心跳得很快:“我们经过那儿……在来这儿的路上。”
“是的,”她边说话边揉捏着面团,就像正在勒紧伯威克的脖子,“只要你去了庇护所,哪怕是国王也不能让你出来。你在那里是安全的。”她回头看了一眼拥挤的厨房,眼底掠过一丝忧虑。“只要你足够勇敢。”
他胸中燃起了一点希望的火花。“我很勇敢。”他轻声说着,抬头坚定地望向她,不过却瞥到了窗外那座像刀锋一样的尖塔。
我是住在锡尔迪金的外国人,所以一开始我根本搞不懂这里的政治阴谋与仇恨。这个王国的王室就像一个大家族,家族成员彼此憎恨。家族的积怨可以追溯到这个王朝建立之时,也就是大概三个世纪前。这些家族成员将斗变成了一门艺术。国王塞弗恩的敌人,或者说他所有的男性敌人,都已经躺进了坟墓。孀居王后,他的嫂子,仍住在圣母殿并密谋反对他。他们彼此疏远。不过在我看来,她的力量,她过去的倾城美貌,已日渐消逝。我赌驼背国王会赢。有传言说他爱慕自己的侄女,爱丽丝公主。这是孀后散布的谣言,真是太下流了。根本不必理睬。
——多米尼克·曼奇尼,驻圣泉圣母殿的“艾思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