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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是神凤三十八年,烟花三月。
日光下的六月城静若处子,春风和煦。
当朝大学士回乡省亲的消息在六月城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
六月城乃大周的小京都,夜夜笙歌,纸贵金迷,与大京都七日城,南北相对。它本是大周京城,后来大周有个祖宗嫌弃这六月城天干物燥,风水不好,十日里有三日天空是灰蒙蒙的,就往南迁都到淮南隐龙城,更名为七日城。然,因祖宗都埋在六月城之外的九宁山上,每年皇上都得回来祭祖,京城里达官显贵们便都在六月城里置办了别院,热闹得很。
我正好出门打酱油,站在酱油铺子的门槛上,远远瞧见大学士一家女眷进了前面的首饰铺子。里头有个女子撑着一顶好看的纸扇,十分显眼。
酱油铺的大婶对隔壁包子铺的大娘感叹:“诶哟,这白家的夫人小姐,个个跟仙女似的。”
包子大娘啧啧有声:“你瞧白夫人身边的大小姐,大周第一美人啊。”
咦?
我赶紧垫脚再想往那方多瞧两眼第一美人。
“什么大周第一美人,明明是第一美人的妹妹。”
突然有个路人甲插嘴,语气里有股戏谑。
这话不由引起了我注意,于是扭头仰视而去,只见铺子外的屋檐下斜靠着个戴斗笠的男子,一副浪子的打扮,阳光撒在他身上,懒懒散散里有一股风尘仆仆。
男子的斗笠压得很低,大约只能让人看见这个人的下巴,我今年八岁,个子只到他的大腿,从下往上先看到他消瘦的下巴,然后是薄薄的红唇,再是挺拔的鼻梁,最后与他一双漂亮的睡凤眼对上,林黛玉那样的,冷冷清清。
他睨我,不是我自恋,我的包子样挺讨人喜这一点是白水巷里公认的事实,所以他咧嘴对我笑了。
他的笑不和煦,还不如寇远。寇远是个大夫,我是他的药童。
酱油大婶和包子大娘凑过去,纷纷追问他何出此言。
只听他又幽幽开口,“天下第一美人是白家大小姐没错,不过你们看到的那位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白大学士的夫人当年产下双生子,一对长相不同的双生子。”他将最后一句故意拖长,弄得两位大妈连连称奇,半信半疑。
大周迷信双生子是不祥之兆,长得不一样的双生子就是不详中的极品。我年纪小,见识短,这些风俗还算有一知半解。
“这个二小姐一出生就被白大学士的妹妹抱走养在身边,你们不知道也是正常。”
“那小爷你如何知道的?”包子大娘问男子。
“那第一美人去了哪里?”酱油大神更加关心美人。
男子勾起唇角,一副信不信由你们的态度,并不打算解释他是如何知道这个秘密,也没有回答第一美人去了哪里的疑问。
我默默听到这里,抬眼看了看太阳,该吃午饭了,赵小葱烧菜没酱油得跟我急,于是拎着酱油瓶打道回府。赵小葱也是寇远的药童,不过赵小葱能管寇远叫师父,寇远却不让我这么叫他,我不是很懂,他那是嫌弃我没有赵小葱聪明伶俐的意思?
未走几步,眼睛忽然花闪了一下,从天而降一颗金豆子,咚地一声轻响,就落在我脚下。
寇远这几年教我和赵小葱习武,赵小葱学得有板有眼,俨然是株武林高手的好苗苗,我却不是块练武的料,这会儿也不知道金豆子从哪儿来。视线呆呆放在脚边的金豆子上三下,然后稳稳跨过去当做没看见。若换成赵小葱,他一定会将这颗豆子踢飞,嵌进对面墙壁缝儿。寇远说过,天下没有掉馅儿饼的好事儿,比如现在,叫我们万万不可贪小便宜,有辱节操。
再走几步,又来了一颗金豆子。
我复低头认真看三眼才跨过去,依旧没捡。
我觉得自己十分有节操。
这时有人在我背后开口,“小妹妹,你的金豆子掉了。”我一转头,居然是那个浪子,他蹲身,手里已经攥着那两颗金豆子。
很多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一幕,只由衷怀疑我的节操就是和这金豆子一块儿掉落在那个时候的,又或许它从始至终就不曾存在于我身上过。
当下大周朝的物价是:一壶酱油五文钱,一颗金豆子能换十两白银,一两白银能换一千文钱,所以一颗金豆子能让我打……两千壶酱油……我发了个呆,做了个算术题,感叹了一下,那人还很耐心地等着我伸手拿金豆子。
“大叔,这金豆子不是我的,你再问问其他人吧。”
其实这男子不老,跟寇远年纪不相上下,寇远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风华正茂。关键是我小。
那人又笑,“我看见明明是从你身上落下来,怎么不是你的呢。”
我身上带了多少银子,难道我自己不知道?
默默看了男子一眼,与他保持些距离,嫌弃地问道:“大叔,你该不是牙婆子的人吧?”听说最近贩卖小孩挺猖獗,拿金豆子当诱饵,下血本啊。
三月的日光照射在这人的脸上,我才发现,这人身上虽然灰扑扑,脸却很干净,肌肤胜雪,吹弹可破。真的不是我从小有好/色之心,仅仅一瞬之间,想到鲜味楼里出名的樱桃糕,外面一层也是这么细腻粉白,里头透着樱桃馅儿的红润。
男子没说话,眯眼盯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啥,隔壁周大婶哄她三岁儿子睡觉的时候,总唱一首童谣,“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快开,我要进来~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没回来~”
天敌之间,弱者天生有种危险意识,这种危险意识正从我幼小的心底唤起,欲拔腿逃命,他的大手已经拎住了我的后衣领,把我小鸡似的提起来,阴阳怪气说:“当初我还怕你是个智障,看来寇远将你养得挺伶俐。”
※
我当然不是个智障,他的话我听得明明白白,还分析出来,这人原来认识我和寇远……
“大叔你谁?”我在他狼爪子下面扭了扭,试图反抗。
他顺势把我整个身子横过来,夹在一条胳膊里让我不得动弹。
“我?”我从一个奇怪的角度看他的脸,噙着笑,只见他的薄唇开合,轻飘飘的几个字就从他嘴里溜达出来,“我是你师父。”
……
每每我遇到需要动脑子的时候,大脑总会先有三下空白的时间,三下以后,我猛地醒悟过来,反驳:“我没有师父!”
男子“嗯”了一声,声音的尾稍微微上扬,后道:“那现在有了。”
……
知道什么叫代沟吗?
这就是代沟,无法逾越的代沟。
我就奇怪,青天白日之下,一个大男人当街掳走八岁可爱稚童,难道就没有人报官吗?!
这个自称“师父”的男人一路夹着我,走向城东白水巷深处,那里有一栋三进三出的院子,青砖乌瓦,里头种满了梨树,正是开花的季节,仿佛院子盖了层白雪。在屋檐之下悬了一块檀木竖匾,曰:沉醉东风观。
是我住了三年的地方。
寇远亲自开的门,他门一开我就嚷:“寇远,救命!”
他没理会我的呼救,立在那儿发呆。有微风吹过,带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
良久,但听寇远叫那男子:“大哥。”
男子轻轻“嗯”了一声,比刚才那阵风还要轻飘飘。
可落在我耳朵里却是如雷贯耳,大哥啊!(唱: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爱冰冷的床沿)一听到这词儿,浑身就热血沸腾,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不由自主地沸腾,反正激动地又扭了扭身子,哼唧了两声。
“大哥,她还小,不懂事,还是先将她放下来吧。”寇远这时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好声好气劝他大哥,气场明显比他大哥弱了半截。我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
寇远大哥“呵呵”冷笑两声,这次十分配合,把我安稳地放回地上。
我双脚一沾地,撒丫子就往后院跑,边跑边歇斯底里地大喊:“赵小葱,救命啊~”寇远是指望不上了,赵小葱成了我最后一根稻草。
当晚,沉醉东风观的饭厅里,头一次摆了第四副碗筷,陌生男子正经危坐在主位,寇远也难得收起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我从门缝里瞧见他还特意束了腰带,衣服穿得板板儿。
赵小葱搬碗筷,我则躲在灶房的角落里不肯出来。
期间,赵小葱问我,“你当真不认识他?”
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我反问:“我为何会认识他?”
赵小葱盯着我的脸片刻,最后摇头出去了。
“喂,你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
咕噜噜……肚子比我叫得嚣张又大声。
外面寇远在喊我:“阿迷,我们要开饭了,再不出来可不等你啊。今天有你爱吃的盐水黄牛肉和盐酥鸡。”
我听得狠狠咽了口唾沫,强忍着不回答寇远,也不走出去,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直想挠墙。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我特意躲在灶房里以免饿肚子,谁知今天沉醉东风观根本没有开火,外头的饭菜具是酒楼打包回来的!
然后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寇远的声音说,“大哥来,多吃点。”那位大哥无声无息,外面三人吃饭吃得都极有修养,一点咀嚼声都没有。偶尔寇远还说,“大哥来,我敬你一杯。”尽管我人不肯出去,但身子贴在墙壁边,耳朵伸得老长,关注着外面的一举一动,那位大哥喝酒也没有声音,让我忍不住觉得寇远在和空气说话。
正唏嘘男子怎么没声音之际,灶房的门突然从外面被人推开,我远远都能感觉到门开一瞬间吹进来的一阵掌风,心里蓦地揪起,跟只受惊的小鸡。男子跨过门槛走进来,走到我前面,我则缩在墙角,怯怯看他。
此时他的斗笠摘掉了,衣服换过了,穿着黑色滚金边的锦袍,玉冠黑发,显得整个人丰神俊秀,不怒自威。别说,这么看着,他比寇远还好看,还高大上。我年纪小,学得不多,脑袋里只能蹦出一句话: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全然忘了这厮之前于大街上同大妈们八卦大学士闺女的市侩毒舌。
我复咽了口唾沫,眨了眨眼睛,想不到出路。
那人的身子忽然要动,我如惊弓之鸟,马上缩脖子闭眼睛,咬牙切齿等待自己再次被拎小鸡一样拎出去……等了三下……身子没有腾空而起,他压根儿没有碰到我。
遂睁了一只眼睛偷偷去打量,只见他还是立在那里,身子微弯,右手伸在我面前,是我要牵着他的手一块儿出去吃饭的意思。
呃。
我抬头瞄他,想来表情应该很呆滞,但实际上我心底不算厚的隔阂悄悄融化了一层,对他这个样子很受用。小孩子嘛,寇远说的,就跟小狗一样,给我一颗糖,我就当你是亲爹。
只是产生亲近感需要一个过程,你逗只小狗还得花上几分耐心,我慢慢地正想把肥爪子塞进男子青葱玉手之中的前一刻,他等不急,先说:“你莫非是间歇性智障?”
……
我刚刚对他建立起来的好感,又匆匆碎成了渣渣。
最终,我一瘪嘴,一使劲,以小孩子的方式,结束了这一场不甚愉快的重遇。
“呜哇~啊呜哇~”
——嚎啕大哭。
※
之所以将其称之为重遇,寇远跟我说,这个毒舌的男人真的是我阔别三年的师父。但我这个人记性总不太好,别说三年前的事情印象模糊,就是昨天是晴天还是雨天如此简单的问题,都要想个三下才能回忆起来。
赵小葱说:“我三岁的事情全都记得,你怎么三年前那么个大活人都记不得。”
我瘪嘴,又欲掉豆子吓他们。
吓得赵小葱立马儿噤声,他最怕我哭鼻子。寇远给我找了个十分好的台阶下来:“阿迷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险些没命,是那次留下的后遗症。”
你看,我偶尔脑子不好使是有原因的,五岁以前的事情统统模糊不清,何况小孩子脑袋跟身子都在发育嘛,本来就没几个天才儿童能把小时候的事情记全,是不是?
“赵小葱,我可记得你第一天来观里,晚上一个人睡一间大屋子,结果第二天尿床把床单偷偷丢井里的事儿。”
赵小葱的奶娃娃脸立马黑成碳,唬我一眼,那架势就是要跟我恩断义绝。
听完寇远的解释,我可以还原事件:当年我生病性命垂危,那个“师父”就把我丢给了为人放荡不羁但医术超凡的寇远大夫照顾,谁料季越一走三年,连个医药费都没付清,所以寇远就很嫌弃地留着我当药童抵债,也所以当我病好之后就将这个师父的记忆从脑子里统统抹去。
寇远试图唤醒我内心深处对他大哥的师徒牵绊,“你小时候吃的米糊都是你师父一锤子一锤子砸碎了熬出来的。”
诶哟,人家孩子喝奶奶,可怜我只能喝米糊,难怪脑子和身子总是欠人一截!我幽幽望向那人,说:“若他是阿迷师父,为何三年不见他来看阿迷一次?”还有寇远,他也从来不提及我另外有师父的事儿,让我这些年一直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寇远捡来的孤儿。
“自然是你师父在忙要紧事,分身乏术。”寇远苦口婆心,“你过年爱吃的鲜味楼的樱桃糕,都是你师父派人送来的。”
六月城里没有这家樱桃糕,只在大京都七日城里有一家,听说贵得离谱还供应不足,不过寇远认识许多人,尤其是千奇百怪问他买药的女人,所以我一直觉得那些樱桃糕是某些喜欢他的假借看病买药来套近乎的女人,挖空心思给他送来的新年礼物。但是听完他这话,我的胃有些疼,捂着肚子纠结万分。
然后他又说,“还有你也知道的,我很抠门的,怎么可能每年过年都给你那么多的压岁钱……”
“赵小葱也有!”
“赵小葱那份是我从你师父给你的压岁包里头匀出来的……”
寇远,我们还能不能好好生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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