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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宠篇续四十五】功成名就
躲在山里,混吃等死的这几日,傅汉卿有几次不经意间,想起狄飞。
那是他第一次识痛,那是他第一次识得人心。以后的轮回里,人们眼中要么没有他,要么,人们眼中看到的,并不是他。只有那个人,曾经真心实意地对他发出铮铮誓言:
“从今之后,有我一日,总还有你一日的。你有什么想要的,我总尽量为你办到……你能这般待我,无论如何,我总有报答,总不至负你便是。”
那些,是他在六十年的沉睡之后,才终于可以沉淀的记忆。
他不知人心变化,人情反复,然而,在那个他生平最痛的那一刻,在他看到那个明明面无表情的人时,他知道了,他,在伤心。可是,直到如今,他才真正懂得了,伤心,到底是什么滋味。
狄飞面容平静,对白惊鸿说:“你说得对,杀他的人,不是你。这件事,我不能怪你。”
小楼中人,能看到世间的一切,但是,并不能直接听得世间的声音。那时候,屏幕上,狄飞吐出的话语,是电脑根据他的口型,和阿汉记忆里狄飞的音色合成。
就算是老成精明之人,也不能从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中,听出那些微细的感情。
而他,忘记了。那时候,看到这一幕,他转身而去,再度沉睡,从此将这一切深深埋藏。甚至,对上狄靖那张酷似狄飞的面孔时,他的心也依旧是淡然冷漠,波澜不兴。
因为,那只是一张面孔。就像他名为傅汉卿的这副皮囊里,装的并不是一个绝色倾城的灵魂。
狄飞……瞌睡间,迷蒙时,脑海中掠过这个名字。傅汉卿却已经不再会不自觉地将它湮灭。
屏幕上,狄飞面对他尸身,面无表情的一幕,便清晰起来,纤毫毕现。
阿汉的记忆力,一直是极好,极好的。
今天的傅汉卿,看得见那时候狄飞的在意,还有痛苦。
今天的傅汉卿,也勉强可以明白,当年的狄飞,是为什么感动而发下誓言,他曾经替白飞鸿担当下的那一场场凌虐,又来自何方。
对于一个习惯了掌握一切的霸主来说,你不必真正反抗,单单是你有可以反抗的可能,这样一个事实,就足以令他们不安不满。
那个人,有反抗之心,却没有反抗的可能。
而他,是那个有反抗的可能,而没有反抗之心的人。
所谓的反抗的可能啊,呵呵,也不过是,他是真的不在意他的权势威严。他那一心一意的真诚相对,让他感动的同时,也成了一种罪。
因为可以轻易地得到,所以便不觉得值得珍惜。因为知道他不怕痛苦,所以便可以放心将他伤害。
第六世的他,是一个容貌勉强可称清秀的男宠。他一样爱睡懒觉,从不任性,从不给他主人添麻烦。他一样服侍主人,保护主人,最后为主人被人打死。而若干年后,有人向主人提起他,主人却茫然。他早已不记得身边曾经有过他这个人,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阿汉,没有在他的心中,划下哪怕最浅的痕迹。
他,也没有在阿汉心中,划下哪怕最浅的痕迹。
狄飞,是在他的心里,刻画下了一道痕了。
只是不知,当初,二十年后,狄飞是否曾经和他那第六世的主人一般,茫然地问过一句:“阿汉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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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汉,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隔了几日,张敏欣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傅汉卿思索了一下。
“我想,我会去庆国吧。反正我已经逃出来了,就不必麻烦轻尘了。”
张敏欣幸灾乐祸地笑:“哈,来不及了,他已经出发了。他的任务,可不止是救下你,还有帮助你完成论题呢。庆国,好地方啊!让轻尘那个家伙从楚国一路故地重游到小背心的地盘上,哈哈哈哈!一定很有趣!”
三百年前,庆国本是女主之国。这个特别的国度的特别的法制,是随着那个宠爱方轻尘的女王的死去,而终结的。
现在的庆国,有国王,有皇后。
而他们的皇后,是选择了“论皇后一枝独秀的可能”的,肖蓓昕。
“哎,说起来,小背心可比轻尘混得成功多了。她老公五大三粗的,可对她那叫个疼,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上。小背心提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他都傻乎乎地答应。上个月,小背心还在床上和他咬耳朵,‘毛里求斯没有毛,伦敦巴黎任逍遥’,谁要是说出这两句话,谁就是她罩。哈哈,你真该看看庆王当时糊涂的表情啊……”
“张敏欣……”傅汉卿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我没事了。”
张敏欣正喝水润喉,差点没呛着。“阿汉?”
“嗯。我没事了,你别担心。我的路,终归是要自己走。”
滴滴的警告声起,今天的通话时间,已经用完了。
张敏欣望着屏幕上陷入沉眠的阿汉,心中却没有欢喜,只有怅然。
小楼,可以看见世间一切,也可以操控风云,毁天灭地。曾经试图窥探小楼的千军万马,绝世高人,都做了烟灭灰飞。然而,小楼的规则,入世的同学,若是动用小楼的力量来完成论文,等同作弊。所以,众人坐在小楼里,看着阿汉受刑心焦欲死之时,最多也只能派出一人,走遍千山万水,去到他的身边,却不能指令天上卫星,发射一道死光,将阿汉身边诸人统统送上天堂。
作弊的,帮助作弊的,都是会受罚的。而张敏欣,却绞尽脑汁,游弋于规则的缝隙之间,要给予阿汉额外的帮助。
她不能透露晋王的信息,但那时候,信昌君却不是电脑认定的对象。所以,她热情如火,彻底调查信昌君,再怂恿阿汉改变模拟对象。她,便没有违规。
谈笑时,她有多少次似八卦,似无聊,言谈之间,却将阿汉周围的一切,暗暗透露。御花园里的密道,云岭中的伏兵。但是,其实,她这是在玩火。上一次,阿汉在刑房发威后,她急切之下,透露了那条密道,就已经引火烧身。这几天,她一直在庄教授的帮助下,和那个古板的电脑申诉、再申诉。好容易抹掉了纪录,她又故态复萌。肖蓓昕便是她通话联系,一番春秋八卦,心照不宣后,便有了这两句其实是专门设给阿汉的密语。
这一切的心思,一切的盘算,本来,她从没有想过阿汉会懂。因为,以前的阿汉,是不会去想,也是不会懂的啊。
成功了?终于,她当年的算计,经历了七百年的时光,让这双孩童般的清澈眸子,也染上了红尘。再不能如一面明镜,干干净净,清清朗朗,真实无我,照出人间百态。
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不是么?
那么,为何,她感受不到一丝的满足。在这值得开香槟庆祝的时刻,她心头流过的,却是一种怅然和酸楚。
————————多余的话————————
到现在,男宠篇,要进入收尾阶段了。这一章,算是过渡。当然,还要收上起码那么两三万字……嘿嘿。
今天偶尔逛碧水论坛,看到一帖,称BL变BG为“天雷”,我小汗。被大家宠得,我都忘记了我这设定有多BH了。==||陶然也对我说,她看了前面几章,还是觉得有遗憾。因为,阿汉的圆满,其实只能着落在狄飞身上。
我就开始反思了。本来么,我写这个男宠篇,立意的确是……遇山开山,遇水架桥,没路找路也要阿汉从此美满幸福。哈。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狄飞呢?我为什么要给阿汉安排一个女人呢?我为什么要将这个女人设置成一个并不完美的人呢?
首先,我不能原谅狄飞。有些错误,你可以忏悔,但永远也无法弥补。在我看来,狄飞伤害了阿汉。他又为了补偿阿汉,要将他强推上魔教教主之位,阿汉拜他所赐,多受了两世苦楚。他既然懂得阿汉,却为了自己心安,如此霸道地试图安排阿汉的生活,我觉得,让阿汉在他的“关怀”下得到幸福,是一种耻辱。所以,从开始,我就没有考虑过他。阿汉应当得知狄飞的忏悔,但是,在我看来,也仅此而已了。
纳兰的虚幻,处处都包含了真实。而我,从开始,就彻底放弃了包容真实的打算,哈哈。因为要让阿汉这个人物幸福,就算是在一个仅仅映射了现实的世界里,难度,也还是太高了。那么,其实,完全放弃了真实后,要让阿汉得到幸福,很简单啊。已经有多少各式各样的小攻,爱上了平胸小白,单蠢无比的小受啊~~~~可是我也实在无法容忍这么特别的阿汉,最后泯然众人,成为千万小受(还是平胸小白受)中的一员。
所以,续篇中的阿汉,在和爱人的关系中,不能仅仅是对方的附属品。不能是一个凭借漂亮的脸蛋和单纯的性格,享受、索取爱情的人物。所以,我想让他变。变得能和一个人互相扶助,就算不能比肩而立,也不能相差太多。那么,就要有一个人,帮助他变,陪他走完一生了。这个人……我再怎么想,也是个女人。
阿汉,让我想起了百年孤独那篇让我郁闷绝望到想吐血的小说里,那个不谙世事,绝美无比,走到哪里,都令男人热血沸腾的女人。
但是,没有一个男人,离了肉欲的诱惑,会娶她。因为她嫌麻烦,嫌到要将自己的长发剃光。她不要复杂的服饰,只爱赤身套上最简单的灰色长袍。她无知到会捡起任何东西,甚至是粪便,在各处涂画小猫小狗。这样一个女人……没有男人会娶她……所以,故事里,她孤独地长大,孤独地,在男人的热情和女人的嫉恨中,渐渐凋零。这个神赐给世人的,最完美,最纯真的礼物,在她十八岁的生日,在那个炎热的夏日,歉意地对她的嫂嫂说了对不起,便裹着她身下的床单,被风带走到天际。神收回了他的礼物,而当她消失在云端的时候,她的嫂嫂,念念不忘的,是她带走了她的床单。
阿汉,和她,有些像呢。他的脾气性格,没有足够的体贴,细心和耐心,是受不了的。如果一个男人对阿汉做到了体贴,细心和耐心……我默。与其写一个娘娘腔的男人,我宁可写一个没有脂粉气的女人。所以,就有了昭王了。
我最初想到昭王这个人物,对阿汉,就是要有母亲的宽容,姐姐的温柔,还有妻子的依偎。宽容接受阿汉,温柔改变阿汉,依偎和阿汉相守。我不打算让她当圣人或者观音……实际上,我很希望能让每一个配角都有一点自己的颜色,而不是一个单纯的正面或者反面的剪影。所以,无论是小小,铁六,秦王,还是古利宏,都不是纯粹的反面角色,不如说,他们不过是为私欲所累,选错了路的人。唯一的大反派,晋王,我还给他保留了“三十年前的辉煌”呢。相应的,阿昭也不是个不犯错的角色。她一直生活在晋王的阴影里,为了这个,她有一些决定,并不是最恰当的。甚至于,连累了身边的人。但是,她终究是醒悟了,她终究是走了出去。
刚看cathypolly问我为什么让阿昭和晋王兄妹变父女。啊,哈,从开始就是这样设定的么。欲立其子那一章里就写过:
“她是太子见不得人的女儿,她的母亲,是她爷爷宫中一个只得过爷爷两次宠爱的卑微彩女。孤寂的她,在冷宫中,悄无声息地默默成长。”
摊手……她的母亲,受她的“爷爷”,也就是太子的爸爸,也就是“皇帝”……的宠爱……笑,虽然很隐讳,但我是说了啊。
昭王的这个生平呢……她是年富力强的太子,强迫“临幸”他年老体衰的老爸的低级嫔妃,说难听些,乱伦的产物。她没有母家可以依赖,她当年保护不了她的弟弟被毒杀,也保护不了她的母亲疯狂而死。所以,这方面,她是受了伤了。如果不是以前的伤痛,她不会有这么强烈的,保护身边人的意念。
为了活下来,为了能拥有保护身边人的能力,她练了会让她短寿,会让她失去所有女人特征的武功。而晋王,是她的父亲,也几乎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血亲。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晋王,给了她发挥才能的天地,让她可以走出那个宫廷。所以,要她背叛晋王,那个决定,是不容易的。而小小的孩子,实际上,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已经没有了一个弟弟,所以,她才会尽所有力量,试图保护这一个,和她有一半相同的血液,另一半,来自她唯一的手帕交的孩子。也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她才会杀死其实已经成为孩子生命威胁的小小,她才会容忍皇后一步步剥夺她的权力,而不加反抗。
她的心里,有晋王,有晋国,有弟弟,有雁翎。所以,她能分给阿汉的,的确非常非常的少了。好在阿汉也要得不多。当然,这样一个人,心会很苦,她分给阿汉的少,分给自己的,却几乎没有。所以,我们阿汉,才会有表现他男子*度的机会啊,哈哈哈哈哈!
至于这个傅汉卿和阿汉不像的问题……我再擦汗。有些是因为我笔力不够,有些是我刻意为之。因为这篇东西,是从结尾往前构思去的。(所以,大家不必担心我突然写不下去^_^)结尾时,傅汉卿的形象,已经和阿汉天差地别了。从那里往前走到开篇,这个傅汉卿,也终于是不能和阿汉的形象统一。因为我必须给他一些改变的根据,就是说,我必须让他在意一些东西。所以,其实,宴会上,傅汉卿的多话,是一处毛病,只是那个毛病,我不好改。笑。
和狄飞的圆满,这个重任,交给纳兰,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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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宠篇续四十六】料事如人
过了几日,傅汉卿给小七易了容。小七欢蹦乱跳地出去打探消息,而傅汉卿则在小山洞里坐等。
辜负小七的心意,他的确是不打算再去找京昭了。
宴会之上一碗粥,清柳园中一根银链。一张面具,二十两银子。帐篷内,她疲惫安然的睡颜。白绢,金针,银芒。不经意间,两个人便有了牵连了。不过也只是牵连而已。他们算朋友都勉强,更谈不到情爱。傅汉卿对任何人都不曾真正上过心,又惦记着他的论题。而京昭身上责任太重,人又理智,傅汉卿对她来说是奢侈品,自然,更不会允许自己陷进去。
所以,傅汉卿最信的是她,让她最安心的也是傅汉卿,两个人你救过我,我救过你,算起来真是一笔糊涂账。但是一年前,傅汉卿始终想的是要入秦,而京昭送他走,也是毫不犹豫。后面这一年间,傅汉卿想起京昭的次数一个巴掌就能数出来,而京昭预备下那盒银针,也不过是她思虑向来细密的缘故,平时心里绝对是没有这个人的。
花前月下,伤春悲秋,思前想后,期盼天长地久。这种情绪,对这两位一样都属于火星。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在一起,小七再怎么努力其实也注定了是徒然。对于傅汉卿来说,同样的错误,没有必要犯第二次了。他并不是笨人,事后回想一下,自然明白,自己当时从秦营脱身,实在是太过轻易了些。那当时秦王天天搂着他听取军机,也就是别有用心了。秦王明摆着就是要他去找京昭,除了“教育”他之外,顺便也可以离间一下京昭和晋王的关系,再送几个假军情惑人耳目——秦王并不知道他在酷刑之下,原来可以一言不发。至于云岭的消息,就更是出乎秦王意料了吧。说到底,料事如神,对于谁来说都不过一句空话。
不要暴露你的记忆力和轻功。不要介入秦晋之争。不要多事。现在,傅汉卿才终于明白了当时京昭为何要这样叮嘱。自己明明答应过了,还是一头栽了进来,这点令他十分郁闷。京昭也一样没法料事如神。她那盒银针,就准备的着实多余。就算她不出手,秦王的人其实也绝对不会让他受到任何真正的伤害。
三方一起“料事如人”的结果,他倒霉成了夹心馅饼里的馅,受了一场大罪不说,伤怒之下,还失手要了晋王的性命。这让他很不安。京昭不得不弃了她昭王的身份,叛出晋营。秦王现在大概也正为了找他而焦头烂额。他顺便还把轻尘和张敏欣也给拖下了水……唉,这样的热闹,委实不是他这种人想凑,能凑的。
在他看来,自己最好还是溜得远远的,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悠闲度日。对他好,对别人也好,是不是。算起来,这几百年里,他不是没有承受过别人的恩情,但就算对方不是滴水之恩,指望他涌泉相报的,对他那种要命的个性也难免是颇多怨言。他会感恩——但是你休想他会因为感恩,就为了报恩,而替他的恩人们做任何在他看来是不公平,不正当的事。
而每一世,他成人后,都是被人豢养的男宠。除了替恩人在主人面前周旋这种他定然不肯,就算肯也做不好的事情,他还有任何其它报恩的手段吗?嗯,其实,如果他的恩人对他说,把所有你主人赏赐给你的财物都给我,他眼睛不眨就会答应,然后他会转头问他的管家:我的财物都在哪里……但是,话说回来,任何一个人对他这样说,他都可能会答应……滑稽的是,七百年下来,还真没有哪位鲁莽到向他提过这种要求,而他也就从来没有机会发现过,主人赏赐给他的“财物”,他的管家们早就心安理得地当成赏给自己的处理了。
所以,说到底,其实,阿汉始终没有过报恩的筹码。这忘恩负义,冷酷非人的名声,还有他的大小恩人们愤愤不平的目光,也就硬是跟了他七百年。一个施了恩的人,面对一个有恩却不报,甚至你不挑明就根本不会意识到你帮助过他的人,就算是不恨,也再难有多少好意。这是人之常情。
他一直是这种稀里糊涂的性子,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任何一个跟随他久了的下人,都不会再觉得阿汉从来不打骂他,不故意为难他,有什么值得感激的,反而,总是会对某次阿汉不肯替他拦下主人的责罚耿耿于怀。这就像你去问一个人,你这辈子最不能缺的是什么,庸俗的会回答“金钱”,鸿鹄的会回答“事业”,小白的会回答“爱情”。
有几个人,会想起来回答:空气……
阿汉的这几世,人际关系上,算是失败到极点了。每一次,到了最后,他遭遇不幸时,同情他的人都没有几个,更不用说替他鸣不平了。如果有人认真地向他们解释,阿汉此人,其实从来都是一个很感激别人的好意,很想报答帮助过他的人的人,恐怕,会被所有人一起嗤之以鼻。
即使,那的确是再确实没有的事实。
在傅汉卿看来,受人的恩惠,是天下第一麻烦事。因为报恩是天下第一麻烦事。所以他很怕受人的恩惠。受了人的恩惠,吃饭睡觉当懒猪就不方便了啊。不止是身体累,心更累啊。那将是多么痛苦的人生……而现在,他非常敏锐地察觉,再跑到京昭身边去,自己将彻底陷入无底深渊。
小七回来了。眼神呆滞,浑身都微微打着颤。抹去脸上的易容物,露出一张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
“阿汉哥哥,我不能跟你去庆国了。”
话未说完,眼泪就要掉下来。
小七虽然聪明伶俐,也有几分暗器毒药的功夫,但他毕竟还没有满十八,平时在雁翎军里就是个被大家宠着的开心果,哪里当得了什么护卫。昭王将他留在身边,其实更多是为了关照培养他。他是雁翎的孤儿,父兄都战死沙场,母亲也早就过世。他没有亲人,雁翎军中的每个人,也都是他的亲人。
外面流传的消息,雁翎军弑主而叛,晋军乱,无力西进。
天寒地冻,秦军粮草被袭,无力久持,双方和谈。
据说,和谈条约,晋国承诺从此不踏入卫国一步,并许以金银财帛,换取秦卫两国助其剿灭在卫国流窜的雁翎军。
一颗人头,按军阶,一百两银子起价。姬京昭的人头,价值千金。
小七便止不住地发抖。原来,雁翎诸人,并没有像昭王和他说的那样,向东北退却,取道庆国,回东湾。
他们留在了卫国,骚扰秦军。两千人。就算他们个个是马上马下功夫娴熟,能以一当十的精兵,毕竟,他们只有两千人!
没有后方,没有援军,没有粮草。他们走的,是一条死路。
而他们在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后,还会被晋买了首级,当作叛徒,示众侮辱。
现在,他明白了。难怪,难怪他死磨活赖,昭王还是坚持要他来接应傅汉卿,虽然明摆着他该是傅汉卿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想起那些哥哥们,那样温和地笑着摸他的头,那样嘻嘻哈哈地拍他的肩,跟他说,他已经长大了,自己惹下的祸事,总要自己收拾,不能再指望他们。
原来,他们是在和他告别。原来,他们是要将他支开来,让他不必和他们一起送死!
在晋国的封锁和秦兵的追击下,那支小小的雁翎军,能支持多久?!!
不行!他要追上去!他不能这样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自己却恬颜苟活!
所以,他挺直了身子,将眼中的泪逼了回去。
“阿汉哥哥,我要去找昭姐姐。卫国比较乱,现在到处在搜查雁翎。包袱里的干粮够吃五天,五天后,你从这里先往东……”
傅汉卿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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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宠篇续四十七】雁翎铁牌
傅汉卿愁眉苦脸地跟着小七在卫国游荡,寻找雁翎军的踪迹。
其实,当时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找京昭……他吃饱了撑的,去找她做什么啊!是,从小七的话里,一听出她有危险,他就心慌。他不想她死。非常不想。他想找到她,看到她一切平安,才能放心。
但是!如果她不平安,难道说他找到她,就能帮上忙吗?!傅汉卿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现在内功极好,轻功出众,可除此之外,他一无是处啊!尤其是,他从来没杀过人……不对,从来没有主动杀过人。晋王是被他冲穴时候爆发的内力震死的。问题是,如果当时他不是正急痛攻心,没意识到身上有人,他十有八九是会为了不伤害晋王而选择放弃冲穴的。他这样的人,到了战场上,往好里说是一根废柴,往糟里说就是个天大的累赘。你不杀人人就杀你的时候,哪里容得下犹豫。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周围刀光剑影,他左躲右闪不还手,周围敌人越围越多,旁边一刀砍来,他终于避不开……然后她不得不飞身扑过来救他……
黑线,黑线。他这样的人,哪里能够帮她,纯粹就是过来祸害她的。但是,话已经出口,他还没学会反悔,只能愁眉苦脸地跟着,心里暗暗祈祷最好晚一点找到京昭他们,让他趁这几天练上一套伤人但不杀人的棍法。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老天爷好像还真听到了他的祈祷。几天过去,他们还没有发现雁翎军的影子。
雁翎军明显是化整为零了。似乎到处都有小股的雁翎军袭击粮仓和运粮队,他们也不贪功,打了就跑,主要是骚扰。不过这种骚扰遍地开花,也不知道到底有几桩是雁翎军干的,几桩是卫人混水摸鱼。秦国两线作战,能留在卫国把守的兵力不多。而为了和晋国开战,他们还在卫国狠刮地皮。
在秦国人看来,卫国不好守,要将晋国人拒之其外代价太高。那么,如果晋国人打入卫国,他们不把能搜刮的都提前搜刮走了,岂不是留下来白白便宜晋国。一年前,雁翎军在的时候,虽然也搜刮过一番,但是他们军纪好,待人和气,就算是要钱粮也从不过分。而且卫人都知道,那些雁翎军搜刮的钱粮,最后都是送去了秦国。现在秦国又这么不管他们死活地狠命刮,这新仇旧恨,卫人自然就都记到秦国人的头上了。
眼看家里存粮见底,一旦得了机会,卫人哪有不趁机抢夺粮食的道理。那些本地的卫国军队,有了雁翎军这个挡箭牌,也跟着起哄。他们一样对秦人没好感,反正粮食丢了,都是雁翎军干的。所谓法不责众,秦军暂时还没有和卫国军队翻脸的本钱。一时间,卫国人人说雁翎而心喜,个个翘首以盼雁翎军从自己家门口过一遭……
本来说,这悬赏雁翎的赏格还是很丰厚的,足以让某些自感手头拮据的人动心。然而,当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秦兵,马鞍上挂了卫国农夫的头颅,头颅上系着劣质的伪造雁翎铁牌,叮咚乱响,一路醉笑驰骋而过,动心的人,也就都死心了。那笔财,不是卫国人能发的。
所以,卫国人,对雁翎军诸多维护。换了晋国的军队来,他们很可能会怀疑,会抗拒,但是他们信任雁翎。
人要吃粮,马要吃草。十来万大军在前面蹲着,后方不靖,粮草不继,怎么打仗。云岭里的那支兵马,倒是不需要给养的。这支军队走到哪里,都可以就地取食……只要那里有人。这支出名凶悍的“狼军”,窝在云岭,本来是准备诱敌深入,然后包饺子用的,谁知道被傅汉卿一句话捅了个窟窿,成了废棋。习性使然,他们没有多带粮草的习惯。虽说“两脚羊”肉味鲜嫩,天天吃可就腻味透顶了。雁翎军专盯住了他们的粮道动手,几批军粮被烧的烧劫的劫,这些狼憋得有些坐不住了。
终于,秦晋和谈了。双方撤兵。秦晋边境上的秦兵,回头,漫过卫国的土地。
罩在雁翎军头上的那张网,猛然收紧了下来。
傅汉卿和小七不得不开始潜避行踪。两人向庆国去。小七估计,雁翎军逼迫秦人撤兵的目的已经达成,现在应该是已经在撤退。与其在卫国乱找,不如去庆国他知道的那个“窝点”里和他们汇合。
挂在秦兵马鞍上,叮咚作响的雁翎铁牌,渐渐,多了货真价实者。
那一天,小七出手杀了几个秦人的散兵游勇,夺了马匹。藏尸到树林里,他跪在地上,终究隐忍不下,失声痛哭。
“小铁……小铁……”
小七怀中抱着的,从马鞍上解下的人头,还留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惊恐。
血将头发粘结成块,僵硬的表情,合不拢的眼睛。
那是一颗稚嫩的,未满十六岁的头颅。
随同京昭和傅汉卿入卫的雁翎八卫中,最年轻的,最羞涩的,曾经涨红了脸,拼命拽着小七的衣角,要他不要激动的……那个……懂事的孩子啊。
他那还没有发育成熟的身体,如今,正在哪里冻到僵硬,正在哪里被野狗啃食?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小七一样,被赶走,又飞蛾投火一般扑了回来。
小七流干了眼泪,将那头颅放在地上,拜了几拜,抽刀将头颅砍成碎块。
红的血,白的脑浆,扎人的头骨碎片。和着泥土埋了。
不能让他的头颅,被人拿去邀功。
小七站起来,将铁八的雁翎铁牌,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犹豫了一下,取下自己的雁翎铁牌,问傅汉卿:“昭姐姐的铁牌,还在你那里么。”
傅汉卿摇头。京昭的铁牌,他到了秦国,就被秦王收了去。
他也见惯了鲜血和杀戮。但是从来没有像这一次,心口这么闷。那种说不出来的,压抑。
小七将自己的铁牌挂在傅汉卿的脖子上,顺着衣领,贴身滑下,到胸口。带着小七的体温,温热。
“雁翎中人,铁牌从不离身。战死,不能收尸骨时,雁翎总要在事后想办法找到战死者的铁牌收葬。雁翎中人,将自己的铁牌给另一人,也就是发誓,将自己的性命给另一个人。”
小七抬头,看傅汉卿,眼睛红肿,神情却已经平静。
“我挂小铁的牌子,是发誓代替他活下去。我将自己的牌子给你,是发誓用自己的性命保护你。”
“不……”傅汉卿要将那铁牌取下,小七坚决地握住了他的手,摇头。
“你能拿下我的铁牌,你能归还昭姐姐的铁牌么?!”
傅汉卿头脑中一片混沌,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小七话中的含义。
小七松手,背起包袱。
“雁翎中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互相交换铁牌:大战前,结为异姓兄弟,发誓同生共死。雁翎中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将铁牌亲手交给一个不是雁翎中的人:发誓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对方。所以,雁翎铁牌,也是我们雁翎人最庄重的定情信物。”
小七牵马,脸上笑容缥缈。“不是我想保护你。我是要替昭姐姐保护你。我们,去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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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宠篇续四十八】倦鸟归巢
定情……傅汉卿被砸晕了。这哪儿跟哪儿啊!京昭的铁牌,他们还没有离开邯郸的时候,就给了他了。当时要他冒充雁睫,不能没有雁翎铁牌。京昭说现打造来不及,就让他先用她的充数。反正一般人也不会把铁牌从他领子里拉出来给人看号码,而她自己用不到那个。傅汉卿还没有那么自恋,会以为京昭是自认为配不上他、暗恋他、爱在心头口难说……后来他赴秦的时候,京昭将这铁牌给了他,也明说了是给他当护身符用的。
不过他以前真的没有料到,雁翎铁牌除了身份识别外,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原来,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有她的铁牌,他就是她最重要的人,就算不是爱人,也是她会拼命维护的人。原来,那块护身符,份量竟是如此沉重。难怪,秦王会那么笃定,自己离开后,会去找她。如果不是她想保护他,秦王也不会看出便宜,使出放他出走这一箭三雕的计谋。如果不是他没心没肺地来找她,雁翎便不会叛出晋营,小铁……便不会死……
傅汉卿心中忽然难过,一阵干呕。那泥水中红的血,白的脑浆,还有客栈中,小铁羞急到通红的脸,就在他眼前晃。他的性命,不该这么昂贵!他死了,还可以重来。而小铁……他再也没有了长大的机会。
难道说,只因为他救过她的性命,她就该一辈子,不惜代价,舍弃一切,默默保护他?难道说,只因为他救过她的性命,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一辈子享受她的保护,甚至连累别人,也能坦然?
傅汉卿苦笑了。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啊。事到临头,他才清楚地认识到,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可是……
如果说,连她,他都觉得不应该。那么,他以前又为什么会以为,凭着短暂的恩惠,短暂的伤害,他就可以要求一个充满猜忌和伤害欲的人,对自己一辈子愧疚宠爱?这样的要求,如今,自己都觉得过分,觉得天真。
“阿汉,你怎么了?不舒服?”
…………
“咦,你没仔细看吗?一般的男宠虽然也有吃有喝,但也未必永远那么清闲,时不时的还要侍酒啊,演舞啊,奏乐啊,参加娱乐工作。只有被小攻捧在手心上的那个不用,整天藏在家里,连看都不肯让无关的人多看一眼。这是为什么?一般来说,这些小受都曾被小攻误会过,伤害过。而后真相大白,小攻悔不当初,痛不欲生,从此千倍百倍来回报小受,小受说一,绝不说二,小受说太阳从西边出来的,他立马下令,说太阳从东边出来的一概处斩。只有得到了这种地位之后,才能真正一生闲适无忧啊。”
想起当初张敏欣引诱他上钩的时候,描绘的美好生活,傅汉卿有些恍惚。
“阿汉,你还好吧?”小七驱马靠近他的身边。
“小七,你说,这世界上,有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有没有可能,你彻底付出一次,以后就可以混吃等死,安然坦然,享受一生。”
小七有些懊丧。“有一次,我问昭姐姐,既然大家都加入了雁翎,已经是兄弟了,为什么还是会有摩擦误会,甚至背叛。昭姐姐对我说,你以为入了雁翎,就一劳永逸了?如果有人要你付出极大代价,因为以后就可以一劳永逸,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想骗你。第二,他自己被骗了。”
傅汉卿轻笑了一声。张敏欣,你骗得我好惨。原来,不是我努力不够,也不是我运气不好。原来,我的论题,根本就不曾有过这样完成的可能。
我那猪一样的幸福生活啊……傅汉卿在心里叹息。
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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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国,三家屯。
毡帐,牛羊,战马。
无垠草原,白雪覆盖。云岭山脉给西南边的天空镶了一道暗青色的边。
“云第,你组织赤翼的兄弟,今天下午开始,分羽撤离。”
毡帐中,云第盯着在火盆里缓缓燃烧,发出暗红色光的干牛粪,沉默抗议。
文经揉了揉太阳穴。“云第,我知道,你不想走。可是,这里的弟兄越聚越多,迟早会引起庆国的警惕。我们已经和秦晋两个国家成为死敌,再不能加个庆国了。”
“翎主还没有回来。”
“是!难道我就不知道,她还没有撤出来!我们两千兄弟也只出来了一半!”
文经强压下怒火。“这里预备下的粮草,已经不够我们支持五天了。不撤离到能找到水草的地方,你是想所有人都饿死在这里吗?”
“你们先走。我们赤翼最后走。”
文经气得脸色发白。自从他的亲弟弟在京昭入卫的途中,上演了惊心动魄的那一幕,他一直心中有愧。几年间,他忙于军务,太过忽视自己这个弟弟的想法了,以至于弟弟背叛他也不知。虽然京昭一如既往地信任他,仍然按照惯例,让他在她不在的时候,代领四翼,但他的心里终究是有些底气不足,抑郁寡欢,再不复从前的意气飞扬。另外三翼之主,因为那场变故,心中也难免隐隐对他有些不服。
但是,这一次……
“雁翎军规:令必行,禁必止。云第,你不满意我,等到了东湾,你可以和单虎和宜斌他们两个一起,弹劾罢黜了我。现在,我没空和你解释。听令!或者,交出你的将印来!”
云第坐了片刻,终于起身,施礼,闷闷地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宜斌劝慰文经:“别生气了。到现在还有八百散羽没能归巢,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第一次见识。他也就是心里不痛快,闹一闹,还是分得出轻重,不会不听你指令的。”
文经颓然,苦笑。云第心情不好,可以任性,可以向他发泄。他心情忧虑,夜夜难眠,又该向谁去诉说?只因为他是那个刚强的,稳健的,分得出轻重的,大家便都觉得,他应当将云第的那份苦恼焦虑也一起承担了。
你们知不知道,我已经要被压垮了啊。
单虎突然向他们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人跪到地上,侧头将耳朵贴在地面上,倾听。
“骑兵,两万以上,东北。”
三人对望一眼,额头上一起冒出冷汗来。
“云第哥哥!喂!云第哥哥!昭姐姐回来了没?”
门外,传来小七大声询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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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宠篇续四十九】决战沙场
乌暗的皮甲,藤蔓般铺散在左边脸颊的青色纹身,男持枪,女持弓,呼喝嚎叫,奔马如飞。
庆国之兵。
匆忙而并不慌乱,雁翎集结成圆阵,刀枪闪光,对外。他们在卫国骚扰的时候,为了隐蔽,很多人都弃了马。现在是骑兵在外,护着步兵。步兵单腿跪下,在骑兵之后,张弓搭箭,稳稳地从马腿之间的空隙瞄出去。
一个甜瓜切开两半,庆国兵马是那厚实甜美的瓜肉,他们是瓜肉中间那一掬瓤籽。
庆兵并不合围。来回打马奔驰,马蹄如雷震地,却空出西南方,诱人的一个缺口。
兵威之前,雁翎军巍然不动。平原之上,无处躲藏,阵势一溃,万马奔腾之中,骑兵中跑得快的,勉强还有几分脱逃的希望,步兵就真会成了别人的马下之泥。
雁翎军成名五十余载,绝非侥幸。他们有细腻的配合,严整的军规,还有那一份临危不惧的宁定。
这支军队败过,退过,没有溃过。
庆兵骤停,东北方,乌压压一片兵马。千军万马,战场上,却忽然一片寂静。
东北方向的兵马中,升起一杆金色的旗帜。
一掬瓤籽的正中央,文经失笑。
“竟然是庆王亲临。我雁翎军,何德何能!”
眉眼间,却又意气飞扬起来。文经伸手解开了自己的铠甲。里面,是一身轻薄的白衣。
“云第。”
“在。”
“从我离开起,我不在时,四翼以你为首。”
云第几乎张口说不要,然而,到底还是扭过脸去,咬紧了牙。“遵命。”
虽然雁翎兵都是能够马上马下作战的全面手,但是术有专精,他的赤翼,便是骑术最佳的。最合适突围,逃命。
“宜斌,单虎,该怎么做,你们知道。”
那两人笑了,上前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你放心。”
文经上马,寒风中,他的嘴唇已经冻得有些发紫,用马鞭指向东南。
“云第,以后,你身为四翼之主,万万不可任性。西南方是死路,你带着他们从东南冲出去,然后一直向东,不要回头!明白么,不要回头!”
云第转回头来,直视他,眼中有泪!
“你放心!我是四翼之首!”
文经手中抓了一块白布,忽然一幅奸计得逞的狡诈笑容。
“太好了,我尝了几年的滋味,现在终于轮到你也来试试了,哈哈哈哈!”
云第心中沉郁,却也笑了出来:“滚你的吧!快去快回!”
是啊,文经,这个滋味,我也尝到了。当你的每一个决定都意味着取舍和牺牲,当你责无旁贷地,要担当下决定每一次取舍和牺牲的责任,无可推托……文经,我知道了。这几年,以前那个潇洒无羁,嬉笑怒骂的你,去了哪里。文经,我是真的,知道了。
对不起…………
弃甲弃刀,白衣白旗。如果庆国的军队不是为了剿灭他们而来,文经这样的装束走出去,对方当知雁翎并无敌意,并且是要试图讲和。如果他能进入庆军,也许能说服庆王,免去这一次战事。以庆王的身份,这两千人中,也唯有他,才堪可匹配。所以,只有他去。
但是,庆军明显是有备而来,并且已经摆出了歼灭他们的架势。文经此去,十之八九,是得不到说话的机会,就会被万箭穿心。然而,这一线生机,身为四翼之主,他不能不求!
雁翎军已经在变换阵势,骑兵镇西南,步兵张弓搭箭,指向东北。
一旦文经被杀,他们将作出向西南逃窜的假象。然后,当庆兵追击之时,赤翼骑兵将向东南而走,而剩下的人……死战,战死,尽可能拖住庆兵。
文经正准备打马出阵,有人拉住了他的马缰。
傅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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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之外,另一处战场。
仍然是甜瓜,瓜中,仍然有瓜瓤。
但这个甜瓜,是完完整整,没有缺口。
几千秦兵,中间围困的,是几十骑雁翎。人人带伤,个个染血。
对峙。
京昭还是那身显眼的亮银铠甲,坐在乌骓之上,神色平和。抬眼看看天色,她微微皱眉。他们拖延不到天黑了。
如狼似虎的秦兵,看着他们,就像看着大堆的金银财宝,跃跃欲试。如果不是上峰的命令,他们早就将这几个人乱箭射成了刺猬。
京昭微笑。嗯,千金呢,我也算贵重物品了。
她将头盔取下,拢了拢汗湿的头发。
近处秦兵的神色里又添加了些别的东西。
京昭觉得好笑。
这一年来,她的内功不再压抑她身为女性的特质,她的身体,便慢慢有了属于女子的曲线。这个她可以用布裹掩饰,但是五官的线条渐渐柔和,她可是无能为力了。平时和她天天在一起的人觉察不出,这些第一次见她的秦兵,却很容易就注意到了,她是个女人。还是个长相过得去的女人。唉,可惜啊……
她恶作剧般向那几个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意淫不止的秦兵抛出一个妩媚的笑。在宫中长大,没有吃过猪肉,她也见过猪跑啊。
那几个人反应不大,倒是她身边,刷刷刷,投来数道震惊到呆滞的目光。
京昭无奈敛了笑,瞪了一眼身边的几位。“怎么?”
那几位很有默契地扭头,红脸。
唉,可惜啊……京昭心中再次哀叹。没有使美人计的资质啊。要是能把他的脸借过来用用该多好……
京昭被自己的邪念逗乐了。刷刷刷,旁边又是数道震惊到呆滞的目光。
京昭将头盔戴上,正了正。
秦兵没有迷惑到,身边的人倒是快给自己吓傻。亏了。
她是无聊。现在秦兵不动,她乐得放松自己,恢复体力。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样围着他们,是要等某位大人物来问话。死尸是不会回答问题的。
自从在庆卫边境被秦兵发现行踪,这些秦兵就如附骨之蛆,摆脱不掉。于是她干脆亮了身份,招摇起来,将更多的秦兵吸引到她身边。
她的身边多一个人,其他正在撤离的雁翎就少一个敌手。而不出她所料,秦兵舍不得杀了她,而是想活捉。这就给了她很大的机动余地。
只是,到了今天,也终于是,逃不掉了。
青色的旗帜下,一个声音遥遥传来。“昭王,别来无恙。”
京昭向声音的方向看去。隔着重重兵马,看不见秦王的身影。
“能和阁下并肩驰骋,是京昭的荣幸。”
用内力送出的声音,悠悠荡荡,飘在战场之上。
当年宴会之上的戏言,一语成谶。他们两人,果真在草原之上,对战沙场。只是,时迁势移,如今,他为刀俎,她为鱼肉。
“如果你现在告知本王那人的下落,并束手就缚,我可以绕过你身边兵士的性命。”
京昭叹气,微笑。终于,是没有再拖延的可能了啊。她抬头看着蓝天,看着那洁净的白云,心中一片宁静。
真的是……不想这样死。可惜……可惜……
“只可惜,第一,我不知道他的下落。第二,我不能束手就缚。第三,你身边的狼军,俘虏了敌人,从来就不曾留过活口!”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哨,含在口中。
清厉的,类似雁鸣的哨声,穿透长空。
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长长长……
重兵逼近,迅速撤离,不必救援……重兵逼近,迅速撤离,不必救援……
不知道,二十五里之内,有无能听懂这哨音之人,可以将这个消息,传到三家屯。
她举起手中青锋宝剑,指向西方。
“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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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宠篇续五十】代价几何
“有爱,实在是太有爱了!唉,他为了他,白衣赴死,感人肺腑啊!”
小楼中人,虽然不能直接听到世间的声音,但是却可以借着入世同学之耳,听得他们所能听到的一切。文经和云第的一番对话,已经让张敏欣要流口水了。强攻强受,本就是她心中最爱。
傅汉卿的反应却慢了一拍。他刚到这里,雁翎军便忙着整队应战,他一个闲人,当然不好开口询问什么,只能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跟着指挥走。雁翎军中众人,则很有默契地,将他和四位翼主一般看待,层层将他围在了正中保护。潜意识里,因为肖蓓欣的关系,傅汉卿没将庆国的军队当成敌人。只想着文经一去,自然误会冰释,危机解除。直到文经上了马,看周围人的神色,才真正意识到他此行的凶险,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马缰。
“危险。”
文经正冷得浑身打哆嗦,一边试图将马缰夺回来,一边没好气地说:“当然危险。再不让我走,还没见到庆王我就要被冻死在路上了。”
“让我去。”
文经作势要用马鞭柄敲傅汉卿的头,最后还是收了回来,笑道:“小家伙,你懂得什么?你什么身份?派你去向人求饶,算怎么回事。就算是你见到了庆王,他也不会肯听你说话的。”
按年龄说,傅汉卿才满二十,文经稍微倚老卖老一下,还真的有这样教训他的资格。
傅汉卿正要说话,张敏欣的怒吼炸雷般响起在耳边:“阿汉!你做什么!”
傅汉卿被震得差点伸手捂耳朵,还是对文经说:“也许我能让庆王答应放过我们。”
张敏欣已经料到他要做什么了,急得跺脚。
“阿汉!你这是借助小楼的力量,严重干扰现世,会被罚的!就算你死了,都将不得解脱!五十年啊!你会被束缚在自己的尸体里,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腐烂,五十年!你疯了吗?你是学生,他们只不过是你上课用的教具!教具!”
傅汉卿置若罔闻,宁定说道:“庆王后曾经说过……”
听着傅汉卿口中吐出禁忌的话语,张敏欣颓然喃喃:“疯子!傻子!阿汉,我要被你害死了!”
那句秘语,如果傅汉卿是用来救自己,这等小事,张敏欣有九成九的把握不会被电脑注意。但是,战场之上!这样的话从一方使节口中说出,这曝光度可太大了。上一次,云岭的兵情,因为当时秦王让傅汉卿在他身边听取过无数“军机”,电脑又不可能完整记录那些,所以糊弄过去完全没有问题。可这一次,若是几千人的生死,取决于一句明显不是来自现世的,他也根本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得知的话,电脑如果还察觉不出是他们做了手脚,那电脑就是一堆废铁了。
这样的违反规定,而且干扰如此之大,可不是轻轻罚些分数就算完事的。她自己已经完成了模拟,就是被罚也不过再入世一回,她那种论题,无所谓。可是,阿汉……唉。”
傅汉卿诚恳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张敏欣,对不起。他们的性命,只有一次。让我看着他们死,我做不到。”
张敏欣有气无力道:“算了,咱俩一起等死吧。小背心很喜欢当皇后,我也很怀念母爱的感觉……”
这当然不是实话。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就算是再自由,再奢华,对于他们这些来自无拘无束的未来的人来说,都和坐牢没什么两样。除了阿汉这种怪物,没有人真的不在乎。不过,事已至此,埋怨后悔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她只是叹气,对阿汉道:“你这个主犯,五十年的惩罚恐怕是逃不掉。别忘了,长痛不如短痛,可能的话,到时候交待人把你自己给火化了。”
她很怀疑这会儿自己这样的提醒,阿汉会听进去。但是一旦电脑查实他们联手作弊,作为惩罚的一部分,阿汉和小楼的联系很可能会被完全切断。她现在不提醒,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傅汉卿则根本不在乎。开始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会受罚,但是听张敏欣提醒“五十年”的时候,就完全明白了。前两天小容刚闹了那么一出,他当然有所耳闻。但是,想想看,情况好的话,不过受一次烈火焚身之苦,忍忍就过。外加当五十年孤魂野鬼,那对他来说连惩罚都算不上。三百年的星星他都自愿看过了,再加个无人打扰的五十年,他有什么不乐意。
“如果我受点苦,就可以救下一千人的性命,那很划算。另外,我该替他们谢谢你。”
张敏欣哼了一声,关掉了通讯。自作孽,不可活啊。阿汉以前是什么都不在意,现在倒好,她费尽心机的结果,他学会在意旁人了,可是还和以前一样不在意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啊……我到底做了什么……
机房内,张敏欣郁闷得想砸东西。
雁翎诸人自然感受不到张敏欣的烦恼。虽然傅汉卿不肯透露秘语的来源,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认定这秘语的真实性。雁翎中人……咳咳,研究傅汉卿的品性,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他要自己去庆军那边,雁翎人是坚决不让的。傅汉卿没有争论的天分,只得松了手,看文经出去。
雁翎军中,没有人会天真到以为,单纯凭借皇后一句玩笑般的秘语,一国之主,就会放过他们这些被包围的敌人。那也太儿戏了。但是,有这一层关系,若是对方本来并没有赶尽杀绝之意,谈判成功的机会,的确大了很多。
云第看傅汉卿发呆,牵了自己那匹神骏的青骢马过来,将缰绳塞在傅汉卿手里。青骢马有些不满地以蹄刨地,云第抚mo它的鬃毛,安慰它。青骢马通灵,明白主人的意思,安静了下来。
“阿汉,你也上马吧。万一谈不拢,你跟紧我。”
“我……”傅汉卿刚想说什么,忽然心中一颤,侧耳凝神。
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长长长……
那哨音是如此微弱,却又是如此决绝。他甚至分辨不出,这声音到底他是耳中听得,还仅仅是他那超高精神力带来的心灵的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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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秃脑袋光可鉴人,络腮胡子硬扎扎,油腻腻。庆王在马背之上,手持羊腿,啃得满嘴汁水横流。
“他奶奶的,不对味啊!”
庆王咕哝着。也不知道他说的是手中羊腿,还是对面的雁翎军。
天下人皆知,他家里有一只母老虎。可庆国的传统男人,从来以守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为最高荣耀,他乐在其中,丝毫不以为耻。不过,如果有谁,因为他对妻子的容让,就当他是只没有骨头的软虫子,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家里有只母老虎,他当然是那只更加健壮的,笑眯眯的公老虎。
只扫过雁翎军一眼,他就知道,这次自己恐怕是被人骗了。一支强敌当前,不争先逃命的队伍,一支配合到如此天衣无缝的军队,将士之间,需要怎样的坦荡和信任。一支凶残嗜血的军队里,绝对没有人敢于完全将自己后背交给同伴!这支军队,会无故越境,屠杀牧民?荒唐!如果不是自己谨慎持重,没有一上来就发起冲锋,那么现在偷笑的,会是谁呢?
但是他面色上点滴不露,仍旧一幅无脑莽夫的做派,眼角却貌似无意地瞟过身边之人。
妹妹,你可能会伤心了。
远处那水泼不进的阵型中,一骑单骑,缓缓而出。
“哈哈哈哈!好小子!有胆气!老子去会一会他!传令全军,不许放箭,听到没有,不许放箭啊!让开,让开让开!”
一夹胯下的肥马,他用手中的羊腿拨拉开侍卫们,乐颠颠往外冲。扮猪吃老虎是庆王的拿手好戏。他的侍卫们对自己陛下表面上的狂性鲁莽已经习惯了,也不阻拦,只是护卫在他身后。
庆王自然不会跑到对方的弓箭射程之内,也不过出列几步,摆出欢迎的姿态来。雁翎诸人看到这一幕,心松了不少。
眼见文经和庆王已经能够看清对方面目,庆军营中,却传来几声弓弦的轻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