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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听说嗣子与他生母来了,勉强起身换了衣裳,在青姨娘的搀扶下来到外间,接受嗣子的大礼。
那小孩儿不过七八岁,长得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倒是生得很大,穿着一身素色布衣,立在堂下,见屋内人多,有些怯怯地往旁边的生母望了一眼,才在她的眼神示意下,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恭恭敬敬地朝李氏跪拜:“拜见母亲大人。”
李氏一见他便起了怜爱之心,忙道:“快起来,到我这里来,让我好好瞧瞧。”孩子睁着一双大眼抬头看着她,兢兢战战地爬起来,慢慢走到她面前,便被她一把抱了过去:“可怜见儿的,怎么长得这样瘦弱?”她抬头看了孩子生母一眼,才惊觉自己失言,歉意地笑笑:“叫弟妹见笑了,快请坐。”
霍夫人张氏,原也是书香人家出身,姿容端庄,闻言微微屈身一礼,便在丫环们安放的椅子上坐下,道:“嫂嫂与侄女儿来京,本该早日带荣儿前来问安,今日方至,原是我们夫妻失礼了。”
张氏这话一出,本来坐在一旁的安氏表情忽然变得不太自然,忙端起茶碗,低头饮了一口。霍漪望了她一眼,笑着对李氏道:“其实婶婶早就递了贴子过来,只是母亲病着,叔叔又犯了旧症,婶婶才无暇前来。“
李氏忙问张氏:“叔叔病了?不要紧吧?”
张氏淡淡笑着回答:“已经请过大夫,用了药,如今一切都好。”
霍漪说:“婶婶早该给我们捎个信来才是,母亲与我也好早去探望,如今过了许多天,才得以见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睦呢,倒叫别人说叔叔婶婶的闲话。其实咱们是一家人,本不该见外的。”
张氏垂下眼帘,闭口不语。霍漪又看向霍荣,对李氏道:“母亲,弟弟年纪虽小,却乖巧懂事得紧,平日里读书也很勤快呢。”
“哦?”李氏笑着低头看孩子,见他有几分畏畏缩缩的,便安慰道,“别怕,跟我说说,都读过些什么书?是谁教你呢?”
霍荣小声回答道:“才学了三字经和百家姓,正读千……千字文……我爹教我的……”张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往后一缩,又改口:“是叔叔……教我的……”
张氏眼圈有些发红,对李氏道:“叫嫂嫂笑话了,这孩子……荣儿他资质比他哥哥差些,启蒙也晚,一篇字常常要学两三天才能记住……”
李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霍漪却迅速道:“勤能补拙,我听弟弟说,他每日都会诵读课文百遍,练字也是一日写五百,长此以往,必有大出息的。我还嫌他太勤快了,怕他年纪小、身子弱,会吃不消呢。婶婶多虑了,常人言道,大器晚成,咱们荣哥儿是个好孩子,品德端正就比什么都强。”
张氏闻言,表情倒放松了些,李氏则多打量了嗣子几眼,慢慢觉得这个孩子也不错了。
安氏微笑着插嘴道:“侄女儿这话说得很是,只要品德端正,学问上稍逊色些,也没什么打紧,更何况还有一位学问品行都极好的叔叔在,姑太太没什么可担忧的。”她转向张氏:“我在京中,常听人说起霍大人的品行,无人不说是位方正君子,为人是坦荡荡的,学问也极好。”
张氏微微一笑,还了一礼算是谢她恭维。
霍漪却对母亲道:“虽说叔叔学问好,到底还有朝廷的公务要办理,又有谦哥儿的功课要照管,只怕无法花太多心力教导弟弟。更何况,弟弟已经入嗣,总得回霍家老宅住才好。母亲,咱们还是为弟弟寻一位好先生吧?”
李氏有些惊讶,迅速看了张氏一眼:“这……荣哥儿年纪还小……离了生身父母,只怕……”霍漪断然打断她的话:“母亲!荣哥已经是你的儿子了,总不能叫他一直住在叔叔婶婶家里!”顿了顿,她放缓语气,转头对张氏笑道:“只是母亲身上不好,我又要侍奉母亲,弟弟年幼,无人照料,只得求婶婶多帮着些了。”
张氏的神情原本有些黯然,闻言却很是惊喜,镇定了一下,才忍住激动向李氏点头:“自当效力,必不负嫂嫂所托。”
接下来李氏又问了荣哥儿几个问题,见他虽然性子怯懦,反应也不太机灵,倒还算敦厚乖巧,也知道礼数,心里还算满意,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倦意便瞬间涌了上来。霍漪与张氏都察觉到她的变化,后者便带着孩子先行告辞了,约好三日后就将荣哥送往霍家旧宅。
他们一走,霍漪便立刻吩咐锦绣,通知管家作好一切准备,锦绣本人则回霍家专责照顾荣哥儿。李氏听着女儿的种种安排,觉得很是满意。
安氏一直坐在边上,默然看着霍家母女的举动,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很快便寻了个借口走了。她前脚一离开,青姨娘便立刻命人关院门,又扶李氏回房歇息。
李氏止住她,皱眉对女儿道:“今日你怎的把你舅母冷落到一边了?你瞧她的脸色,定是生气了。”
霍漪委屈地扁扁嘴,道:“母亲,你是不知道,舅母太过分了!今儿我去叔叔家,才知道婶婶早在我们来京的第二天便递了帖子过来,是这里的人推说母亲病着,无法见客,才将人拦回去的。我私下问过大表哥,他说不知道有此事,不过外头的女客递帖子进府,一向是由舅母过目的。此事与舅母一定脱不了干系!”
李氏吃了一惊,低头想了想,叹道:“她也是为我着想,怕我累着了。你对长辈无礼,便是你的不是。往后不可再这样了。”
霍漪眼圈一红,屈身下拜:“女儿知道了。”
待青姨娘服侍李氏睡下,回到外间,才难过地劝霍漪:“小姐,你别放在心上,太太哪里知道这世上人心险恶……”
霍漪微微冷笑:“母亲是被迷惑了,她常说从前那位舅母如何贤惠,便以为如今这位也一样贤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险处?弟弟是受皇命入嗣的,迟迟不来拜见,朝中的御史说不定会参上一本,说弟弟不孝,说叔叔违抗皇命。再则,我们一直不去见叔叔和弟弟,也有人说我们对皇命不满,不甘心家产旁落,想要独吞。不管哪一条,都能叫我们吃个大亏。万一我们母女与叔叔一家交恶,又与弟弟疏远了,是谁得益?”
青姨娘想想,都觉得后怕:“幸好小姐今日去了,才知道了实情,不然日后可怎么办呢?我实在想不明白,舅太太图的是什么?老太太与侯爷瞧着不象是有什么歹意,今日咱们跟三少爷说了几句话,也觉得他性子还好,且对小姐你并不热络,那位舅太太想打霍家的产业主意,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霍漪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且看她往后会怎么做吧。对了,叔叔吃的药,不是要用上等虫草做药引么?还得连续吃上三个月。我见他家境略嫌清贫,只怕未必吃得起。记得上回管家进了好几盒云南出产的好虫草,横竖母亲用不完,不如匀一份给他们?”想到那位二叔的倔强脾气,又补上一句:“若二叔推拒,就说那是给弟弟补身子用的。婶婶不是死心眼的人,自会知道该怎么做。”
青姨娘应声而去,霍漪默默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枝叶,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里委屈,偷偷回头见丫环们都不在跟前,才倚着窗框,低头用手帕擦眼角,偶尔微不可闻地哽咽一声。
春瑛小心地走进正屋,找到锦绣,道:“姐姐,老太太屋里的玳瑁姐姐来了,说有事要找表小姐。”
锦绣正和玲珑忙着收拾东西,闻言看了她一眼,道:“小姐在那边屋子里呢,你自去寻。”
春瑛只得往她指的方向来,却远远地看到霍漪倚在窗边,面对着一大丛玫瑰叶,背向自己,走得近了,才发现对方身体微微颤动。春瑛迟疑地停下脚步,小心地叫了声:“表小姐?”
霍漪的背不动了,低头不知做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淡淡地问:“什么事?”双眼却有些发红,分明刚刚哭过。
春瑛心中不由得起了疑惑:表小姐为什么要哭?有谁欺负她了吗?今天嗣子过来请安了,听说还要回霍家去生活,嗣子的母亲又似乎是个好人,还有什么不顺心的?难道是因为今天清明,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一边想一边低头回话:“老太太屋里的玳瑁姐姐过来找你,正在门外等着呢。”
“快请她进来,你去倒茶。”霍漪挺直了腰竿往外走,经过春瑛时,见她一脸欲言又止,便问,“你有什么话想说?”
“表小姐……”春瑛有些犹豫,“死者已矣,你别想得太多了……人总要朝前看的,活着的人更重要不是吗?”
霍漪眨眨眼,哑然失笑:“你这丫头,说什么傻话呢?”
这怎么叫傻话呢?她以前常常听到别人这样安慰死者家属的。春瑛有些不服气,嘀咕道:“我也是看到你那么难过才说的……”
霍漪目光放柔了些:“果然是个傻丫头。”她转身到外间招呼玳瑁去了。春瑛撇撇嘴,便跑去茶房泡茶。
当她正在茶房忙活时,锦绣与玲珑从门外经过,议论着该选哪个家生子给荣哥儿做伴读。春瑛忽然灵光一闪,叭的一声放下了茶壶。
今天看到周念时,他身上穿的衣裳,不正是侯府伴读小厮的服装吗?!他难道成了侯府的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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