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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城堡
自西向东,昨晚刮了一夜的风,皮肤像被砂纸打磨过,造成许多不快。一股淡淡的臭味编织在风里,仿佛六尺之下与烂泥同朽的裹尸布。
没人了解臭味的来源,只知道它挥之不去,反复毒害着嗅觉。当然,有许多谣传,大凡听过的人夜间仍全副武装,不敢离开篝火半步。当他们越深入眼前这片湿地,味道就变得更浓、也更深了。事实上,三十人组成的搜索队离开“磐石镇”才两天,士气已经相当低落,跟酒袋子干枯的速度几乎同步。夜半的狼嚎、反常的低温、崎岖的道路、神秘的气味……有太多紧张的理由,让人夜夜难以安歇。
世界正在转变。某种东西、本质的东西,正发生变化。
通用语贫乏的词汇无法形容,但每个黎明都与前一天不同。伴随探索的深入,景物愈加晦暗,气候变得忽冷忽热,白昼悄然缩短,天空时常被浓重的铅云遮蔽。一系列动作虽然微妙,却毫无间断,像插入伤口的锈铁钉一步步感染整个机体。在这种环境下,连最粗鲁的佣兵也变得神经质起来,推搡和挑衅更加频繁,假如没有领主那张冷酷的脸,有些人早就开了小差。
风餐露宿第三天,快天亮时,西风突然停止。
坐在石墩上打盹的守夜人哆嗦着,在北方苍穹黯淡的冷照下醒来,靠了半宿的长矛挂着一层白霜。天空尚未透出鱼肚白,十几名佣兵蜷缩在营火周围打着鼾,少量遮风的披篷容纳了其他人。佣兵们个个和衣而眠,羊毛斗篷权当被褥使用,脑袋枕着补给袋,像煮熟的虾子缩成一团。杰罗姆·森特收拾好了行头,正有条不紊地整理挎包。
守夜人裹紧了羊毛毡,把僵硬的手肘从长矛上绕开,忍不住打个呵欠。
谁说人人都得睡觉来着?
除了领主大人,还有个夜猫子极少合眼——此行的向导、另一位守夜人、也是独岭镇的游侠——“大山猫”约·约尔。当别人与寒冷和噩梦战斗时,约·约尔结束了例行侦查。紫衫木弓随意搁在左肩,他拎着两只剥了皮的土拨鼠,准备烘烤早餐。
在旁观者眼中游侠高鼻深目,颧骨的轮廓竖长,锈色胡茬和沉船上的苔藓有一拼;他背后的斗篷比通常样式短些,缀满伪装用的肮脏零碎,像犰狳身上剥下来的旧甲片;宽阔的牛皮腰带拴着他全部的家当,结成大大小小的革囊,虽然显得凌乱,奔跑时却绝不发响,一副邋遢而高效的“自然之子”的打扮。
“发现了怪东西,大人,还不止一个。那东西浸泡在水里,由一些长管子组成,外形像个金字塔,不断冒着硫磺气体。我试了试,放出来的气应当不可燃。”
“辛苦了,吃完早饭去瞧瞧。”杰罗姆盯着土拨鼠,挂上友善表情提醒道,“我模糊记得,许多啮齿动物都会传播狂犬病。是真的吗?”
“您说的可是恐水症?攻击神经系统的恶疾,无药可救,潜伏期很长。罗薇村的木匠多年前被蝙蝠咬过,去年夏天突然发作,一周内便疯癫而死,而且痛苦万状……愿他的躯体化沙为土、育木成林。”游侠平静地描述着。杰罗姆点头称许,心想毕竟是个明白人。
考虑一下对方的建议,游侠用掌心捧起额头,忽然喃喃地祷告起来。
“……以世间活水之名,遵守循环之律法,吾自取饮食衣裳,愿奉残躯为报偿……蝰蛇沥毒液,灰熊取绒毛,海雕献翎羽,猎者长安康。”念完祷词,约·约尔轻松多了,“您不提我差点疏忽了,烤之前向神祈祷会净化所有食品。来一只吗,大人?”
“抱歉我吃素。祝胃口好。”
杰罗姆不客气地回绝了,同时感到匪夷所思。和一般的“自然之子”不同,约·约尔栖身荒野的时间并不长,平时在独岭镇一栋小木屋内独居。他早年在马戏团干过驯兽师,自学了三门语言,成为一个优秀的向导。夏天随商旅前往各地游历,还曾越过海峡,服务半岛地区的酋长,积攒下不小的名声。连他这种聪明人也会执着于迷信,看来了解事实并不能改变人们看待世界的方法。
当初因为他谈吐稳重,相当熟悉地形,杰罗姆用每天十二个银币的高价雇了他。“我的领地出了点岔子。”森特先生避重就轻地说。“井水发黄,还有股怪味随西北风飘来,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谣传。虽然事情不大,但听闻附近有村落闹了瘟疫,为安抚人心,我打算带人去探探情况。万一确有其事,就该早做预防。”
“非常明智,大人,如今像您这样体恤下情的领主太罕见了。”对他的剖白半信半疑,游侠沉吟几秒钟,“我应当如何为您服务呢?”
杰罗姆从牛皮挎包内取出四张卷起来的大幅的羊皮纸(游侠对挎包的容量直瞪眼),在木桌上摊开。“首先,我需要补全这幅地图。”
地图以军用标准制作,比例尺精确,包含丰富的说明和等高线设置。植被的覆盖情况通过颜色深浅标出,详细到植物种类和可通过性,还加注了不同地段交通线路的承载力,并用碳杆笔在可能存在防御工事的高地画上几个记号。地图涵盖了红水河台地的全部,南至白橡树隘口,东抵绞架崖,最后以落日峡为边界,绘制水平很高,但只完成三分之一。再看几眼,约·约尔对客人的来意有点眉目了。
“河流下游的地形跟实际不符,三个渡口的情况也不准确,丘陵基部用目测法是看不透的……您参考的是旧地图吧?这一带的山麓早就没有油松林了。马斯洛·奎因男爵五个月前派人加宽了河床,将砍伐的原木顺水推到新建的沙堤附近,那儿有土木工程在兴建,具体情况我不了解。其实只要爬上‘苜蓿领’,附近区域的地形一目了然,不过许多地区林盖茂密,要了解真实情形,测绘者必须亲自前往才行。”
登上“苜蓿领”超过四次,对山川河流的分布十分了然,杰罗姆知道游侠说的是实情。他的目光穿过了地图,想象自己正站在制高点向下眺望:
北面的雷文领毗邻着“东西银币街”最窄的两条涵洞,掌握着省道的通行权,公函命令都要先经过他的手,因此代表勋爵行使该地区的治权;南面的“叉叉堡”虽没有险峻地形,但胜在城墙坚厚,设施完备,行商人所用的盘山路和小径都以它为终点,令它成为各类商品的集散地;介于这两座军事据点之间,充斥着无法跨越的原始山林,属于云雾与藤蔓的国度,仅仅野生动物能够自由来去;如果想沿着红水河顺流而下,避开难行的陆路,那么几个渡口皆有小领主盘踞,虽只是木头堡垒和箭塔,但足够遏制河面的敌人了。
在这片口袋形土地上生存,人人都像冰面下的鱼,为抢夺有限的换气孔不惜大打出手。杰罗姆的地盘刚好位于口袋底部,面积倒不小,其实处处受人钳制。再过几天粮食成熟,割下来的苦麦经过加工要换成越冬的必需品,在如此不利的位置上,忙活半年很可能换来一场空——所有流通途径都捏在别人手里,哪有“公平交易”可言呢?
游侠像完全了解了他的忧虑,有意无意的,手指朝地图的边缘动弹一下。
杰罗姆马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是这样。从狼王的地盘往南,有一道不起眼的断裂带,西高东低,横穿过密林。那儿最窄处仅两百五十尺,地表寸草不生,布满了燕形排列的小裂隙,狭道上方被宽阔的树冠掩盖,因此非常隐秘。‘鱼鳞滩’的名字任何地图都找不到,它还有个‘瘸子滩’的别名,因为很容易在裂缝中别断腿。猎人们从不光顾这条道,阴冷潮湿、到处是沟坎,有些区域必须索渡,假设碰上大雨甚至可能招来洪暴。不过大人,一旦乱石滩到了头,裂隙变得越来越宽时,说明您已经抵达了‘落日峡’南端。这是一条捷径,但属于最难走的那种,没有伙伴互相照应的话,我不建议任何人以身犯险。”
“相当好。我会从这里开始调查。谁能带路?”
游侠严肃地说:“大人,我有个兄弟住在恩巴尔山城马硕爵士领,就在落日峡对面。一周前他用鸽子送信,说山谷地区发生重大变故,要我尽快同他会面。您知道密林中有不少的游隼,让信鸽冒险飞越说明事情紧急,而其他路径全由领主们的私兵把守,没有商会的印信我也无法通过。如果您信得过我,请让我担当此行向导,但我们必须立即出发!”
两人都是行动派,杰罗姆力邀游侠和他同返磐石镇召集人手,次日破晓,搜索队就背着食水上路了。第一天,他们沿密林中的兽径攀登搜索,因为距离“叉叉堡”太近,入黑时甚至没敢点火,硬挨过寒冷的一夜;待到第二天,他们终于找到“鱼鳞滩”的入口,眼前出现了页岩构成的褐色石径,但兴奋心情只维持了一小会儿——这条路真像游侠所说的那么难走,跋山涉水,经过两处钉在山壁上的险峻横索,总共前进了十多公里;到第三日上午,搜索队才真正离开林雾的笼罩,也绕过了狼王的势力范围,幸好无人受伤。
“再加把劲,前面就是发现怪东西的地点。”
其他人慢吞吞地跟随着向导,千层糕似的可怕地貌经过雨水冲刷,连羚羊也不愿轻涉。众人之间拉起了绳索,以防有谁不慎从刀尖般的坡上滚落。杰罗姆时刻观察着地形地貌,这几天夜不能寐时,总幻想有一条索道腾空而起,载着他跨越障碍,从此不再受制于他人。协会在埃拉莫霍山建造过长度惊人的索道,利用机械力无情的驱动,乘坐缆车可以饱揽深不可测的火山口。但现在他既没有技术支援,也不具备大笔花钱的实力,只能当成愿景停留在想象之中。
反观现实,杰罗姆禁不住叹气。目前领地上入不敷出,要想站稳脚跟,必须找到可靠的财源,而不是在一片农垦区内埋首耕种。杰罗姆总觉得,他不可能被几个野蛮人逼死在角落里,而且再过两天会有人上门收债,到时不论他愿不愿意,正面对抗都无法回避——
带路的约·约尔一声呼哨,快步跃下乱石斜面,脚下碎屑飞溅,坠入不远处湍急的浅水中。串在绳子上的人紧随其后,哼哼哈哈着相继踏上了平地,面前矗立一道紧挨着瀑布的山涧。作为“落日峡”的一条小尾巴,山涧由南往北,逐渐开裂成无法横越的峡谷。而现在,他们只需用力一跳,便跨过了这道天堑。沿峡谷东侧缓行几分钟,离开瀑布大约五百尺,游侠指着平静了许多的溪水说:“看!”
杰罗姆头一次目睹这般怪象。
水下的石缝中探出一堆多孔的结构,由十几根长管子聚集成金字塔状,泛着令人不安的惨白色,像死去不久的珊瑚礁,一簇簇盘踞在岩隙附近。大一些的“管风琴”周长超过了两臂之和,小一些的至少像几个卷心菜摞起来那样高。众多管口淹没于水下,时刻“咕嘟咕嘟”冒着泡。杰罗姆注意到,只要出现“管风琴”的位置水都较为浑浊,万一它们长在死水里,只怕会迅速污染全部水体。每当气泡破裂,伴随劈啪声必定是浓烈的硫磺味儿,闻上去令人脑袋发晕。
“臭的要命,是这玩意儿在捣鬼?”
“还等什么,全铲掉哇!看模样真够邪门的!”
游侠说:“大家别着急,还不确定它是死是活呢。万一是活物,轻易除掉不可取。”
杰罗姆捂着鼻子说:“规模太小了。单凭它,搞臭百里方圆的空气几年时间也不够。弄一个样本上来,然后我们继续探路,天黑前得找地方扎营。”
一名佣兵跳进水里,动用岩楔和铁锤,轻易敲下两只管子。杰罗姆找块平滑的石头,捣碎管状外壳,流出一条一尺多长、疯狂蠕动的管虫来。
众人脸上现出难言的厌恶,一叠声爆出粗口。下水的人连忙爬上岸,生怕有怪东西钻进裤管里。杰罗姆将完整的标本塞进大号试管封存,再用镊子夹起碎片,观察破裂的截面。“管风琴”的外壳应该由几丁质构成,跟蜗牛壳的材料差不多,两指粗的虫子充满了液体,几分钟后方才毙命,软塌塌的外形让人全身发麻。
“现在开始节约用水,除非想尝尝虫子汤的味儿。当心脚下,继续前进。”
游侠打头阵,杰罗姆殿后,一行人继续向北深入。开始时道路只容两人并列,左边是越来越深的溪涧。然后路面快速收窄,直到仅剩一条疯狂的石缝——他们必须脚踩在石缝凹陷处、借助外围的绳索、面朝石壁横着蹭过去。短短八九尺长的险路能瞒过任何眼睛,唯有亲自爬上一遍才敢相信此处可以通行。真搞不懂,第一位探险家是怎么发现这鬼地方的?杰罗姆他们不敢怠慢,继续前进了两个小时,路的宽度增加到可容五人并行,但左边悬崖不断升高,逐渐显露出“落日峡”雄伟的全貌,右侧山壁也出现了人工开凿的痕迹。此时若不小心掉下去,绝对会送了性命。
路况有所改善,探索队的成员却更沉默了,人们尽量不去注意云山雾罩的深谷,耳中只有脚步声和装备的撞击声。用不着别人提醒,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空气的变化,没准是心理作用,当有人小声咳嗽时立即有不少效仿者——或许他们只想打破这该死的沉默,或许真的吸入了什么毒素。
杰罗姆沿道路外侧步行一阵,眉头越皱越紧。他快步赶上队首的游侠,吩咐其他人原地休息十分钟。
“上次来你注意过山谷下面没有?”两人走出好一段,确信没人偷听,杰罗姆忍不住质问道。
“大人,那是半年前的事了。我记得当时山里空气清新,看不到这样的愁云惨雾。”
杰罗姆瞪了他好一会儿,扭扭脖子,示意他走到山路边缘。发现游侠毫不迟疑,他才不情愿地取出自己的婚戒,“小心戴上,戒指能给人黑暗中的视力,转换时你的视野会变成单色,需要习惯习惯……弄丢了就把你踹下去!”当然,最后半句被他咽回肚子里。
杰罗姆用一个歇伦字母激活了戒指,约·约尔适应片刻,然后向下瞭望。
潮湿的峡谷内云雾流转,在阳光难及的底部布满黑乎乎的庞然大物,像一座座金字塔形的马蜂窝,大部分同半截的三桅帆船差不多大……游侠立刻辨认出、这东西必定是他们在水里发现的“管风琴”的亲戚,但理智却无法接受如此简单的解释。
来不及表示震讶与不信,山谷深处先后泛起压缩空气的哨声——只见巨大管虫像得到了统一指令,全体由巢穴中探出了头。数百张血盆大口同时绽开,井喷般疯狂泼洒出绿雾。所有动作如此突然、又是那么整齐划一,霎时掀起重重巨浪!
约·约尔和杰罗姆·森特踉跄跌退,差点被气流吹飞。光天化日之下,整座峡谷齐声狂啸,数百尺高的气柱持续向高空喷射,半分钟内便积聚成遮天蔽日的绿潮。地平线上巨大的蕈云拔地而起、直插云霄,蕈云顶部汇入自然对流中去,水波般散逸到远方。两位目击者瞠目结舌,连嘴都合不拢,对拔地而起的绿蕈云无法置评。头顶的天幕被气体染成黄绿色,太阳收缩成一枚暗弱的铜币,令人极度怀疑是否坠入了异域。
“太棒了……”站在毒气喷口旁最好的观赏位置,杰罗姆必需得说点什么。“去,把所有人、我是说所有人、全都集合起来。咱们马上滚蛋。”
游侠双目无神地服从了命令。杰罗姆决定立即逃走,但很难把目光从最后的云柱上挪开。再观察片刻,气流开始急剧削弱,直至无法维持蘑菇伞的外形、喷泉一样崩溃了。管虫的哀鸣于暗红色悬崖间回荡,空中绿光残照,峡谷显得分外苍凉。杰罗姆自我安慰着,同这种无法收拾的烂摊子比较,他那点困难毕竟还有希望解决。
竭力清清嗓子,将纷乱的想法梳理一遍,杰罗姆的大脑逐渐恢复运转,像一台投入七成功率的电动机。他开始意识到耳膜的锐痛,当然也听见了马蹄踏在岩石上的“哒哒”声。杰罗姆擦亮双眼,很想证明自己没有看错:十几个身着全套钢甲、脑袋装在全罩式头盔里的骑士正策马而来。
钢制全铠、沉重的长枪、编入金线的缰绳、刻有家徽的华丽马鞍……一大堆绝迹多年的老古董骤然降临,驰骋在险峻、狭窄的山道上。要是没经历刚才那一幕,杰罗姆肯定会非常吃惊。现在他的惊讶暂时用光,只好拍一拍耳朵,试着平衡体内的压力。
打扮最为华丽的骑士一马当先,于二十步开外止住坐骑,但留下了发起冲击的余量。胯下白马嘶鸣,骑士右手提枪,高声斥道:“外来者,放下武器立刻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