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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无涯翻过一座山头,又淌过一条溪涧,天色已渐渐暗淡了下来。他见四野没有村落,不禁暗叹道:“看来今夜又要露宿山野了。”惆怅中,他不经意间扭头望去,却隐隐发现对面山腰密林深处,好似有楼宇闪现。
姜无涯淡淡一笑,于是朝对面山腰走去。踏着布满苔藓的台阶,他来到一座山门前,仰头望去,只见石梁上镌刻着“大同寺”三个字,只因年代久远,石梁有些风化,看上去很不清晰。
“大同寺?呵!大道昌隆,则天下大同。原来还是座古刹,就不知是否有高人驻留。有道是深山度十日,世上已千年。也罢,我不如就在此剃度出家,反到一了百了。”姜无涯心生倦意,喃喃自语道。
他来到庙门前,只见两只镇殿神兽都已缺鼻子少眼,辨不出模样来了。而两扇发污的漆红大门更象是要掉下来般,稍有风吹草动,便“嘎嘎”作响。那门梁因常年风雨侵蚀,已经腐朽。只怕是轻轻一捅,便会坍塌。再看那断瓦颓垣上布满了瓜藤,一株歪脖子老树,吊着几片枯叶从庙里探出头来,活像个夜叉。然而一切皆破,唯独庙门左右的两块木牌却是崭新的,只见上面镌刻着两行大字。左书:杜绝凡尘俗世徒。右书:忘尽人间沧桑事。
姜无涯沉思半晌,似乎若有所悟,顿时对这座寺庙产生了好感。他觉得此庙虽然残破不堪,却清爽宁静,非但没有荒凉的感觉,反而有着与世隔绝的超然味道。
也就在他沉思时,一名中年和尚拿着扫帚从庙里出来,忽见有人立在门前,不由愣了愣,问道:“施主从何而来?”姜无涯回过神来,见那和尚目若朗星,鼻似悬胆,颌下蓄着短须,虽穿一席木兰色五衣袈裟,却挡不住逼人的气势,心知不是普通僧侣,连忙双手合十道:“弟子途经宝刹,不想天色已晚,还请师傅收留一宿。”
那和尚上下打量着姜无涯,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活像个乞丐,于是颇没好气地道:“施主俗气太重,我大同寺立有寺规,不知施主可曾看见?”
姜无涯苦笑道:“弟子对俗世纷争早已厌倦,之所以还像个俗人,不过是身臭皮囊罢了。百无聊奈,还望师傅收留。”那和尚眼睛一亮,旋即又摇头道:“阿弥陀佛!大同寺已多年无人打扰,还请施主另往他就吧!”
姜无涯皱了皱眉头,那股爱理论的书生气又涌了上来,说道:“出家人理当乐善好施,予人方便自己方便。贵寺何以却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和尚不悦道:“本寺数十年来的规矩,凡夫俗子概不接纳。即便是高僧大士云游至此,挂单也不会超过三日。”
“真是奇了怪了,莫非此庙有何见不得人之处?”听到此言,姜无涯心下一掂量,于是故意高声道:“想不到贵寺还有如此不尽人情的规矩,看来也不会有什么得道高僧在此修行。弟子原以为还能得到点化,与佛结缘。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必要喽!”
他说着悻悻然转身欲去,心中却暗叹道:“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终日浑浑噩噩,就连菩萨也不愿眷顾,何其可悲也。罢了,罢了。”便在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胖和尚走了出来,朝那中年和尚比划了一番,又指了指姜无涯的背影。中年和尚不由皱了皱眉,无奈地朝姜无涯唤道:“施主请留步,主持法外开恩,请施主过堂一叙。”
姜无涯闻言一喜,忙回身施礼道:“那就有劳师傅带路了。”胖和尚还了礼,随后领着姜无涯进了大同寺。姜无涯来到寺内一看,只见除了几间简陋的禅房,拥着座陈旧破败的大雄宝殿,便再无其他建筑。
进得大雄宝殿,迎面一座脱了金身的如来塑像,虽不失端庄华丽,却已是容颜半毁。两侧排着十八座掉了漆色的罗汉塑像,一个个缺胳膊断腿,却依旧张牙舞爪。再看如来像前,几缕轻烟伴着一位袈裟泛白的老僧,显得异常的空灵祥和。那老僧侧对着殿门,盘坐在一张漏了絮的蒲团上,轻轻地敲着木鱼。
姜无涯见老僧白眉似柳,长须及腹,看上去明明已古稀之年,却又面如儿童,气若牛犊,不由暗暗称奇。他心知老僧绝非凡人,于是忙双掌合十,上前参拜道:“弟子冒昧,打扰老禅师清修了。”
那老僧缓缓睁开双眼,目光犹如皓月般照射在姜无涯脸上。姜无涯只觉这目光中仿佛蕴藏着无穷道念,已将自己的身心洞若观火,一览无余。他不知不觉中,便为老僧的气场所慑,敬佩感油然升起。
老僧平静地注视着姜无涯,过得片刻,方用苍劲浑厚的声音问道:“该走的自然会走,该来的终究要来。老衲观施主面色憔悴,满目疮痍,心中必有放不下的恩怨吧?”姜无涯忙叩首道:“弟子罪孽深重,苟活于世但求赎罪。此生尘缘了尽,本已心无所求,胆却时时莫名心慌。还请大师恩赐法语,以化我胸中怨气。”
老僧双目一合,朗朗道:“施主既已心无挂碍,又何必执着。”姜无涯沉默了片刻,自忖道:“是啊!我若真的心无所求,又何来这许多烦恼?”一股莫名的愁苦涌上心头,他必恭必敬道:“大师教诲的是。弟子愚钝,已至于妻离子散,兄弟反目,害人害己,遗祸无穷。弟子也不知何为执着,何为彷徨。还请大师指条明路。”
“心无挂碍,无挂碍,方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是为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世间本有许多事物,明明不存在,却因世人愚蠢恐惧,又被凭空捏造了出来。施主沉溺其中,如何能摆脱业障,悟得本性。”听到老僧这番话,姜无涯恍惚道:“那弟子要如何做,才能回头是岸?”
老僧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花亦非花,物亦非物。本来自在,又何须强求。施主执着于莫须有,六根难净,心源枯竭,不但看不清这世事沧桑,更看不清本心未来。”
那老僧寥寥数语,犹如山崩地裂,晴天霹雳。姜无涯从未如此震撼过,以至于觉得自己真是枉读了十年圣贤书,竟然还是如此肤浅。他惊骇之余,连磕了三个响头,并祈求道:“求大师指点迷经,带弟子脱离苦海。”
老僧淡淡道:“别有世间未曾见,一行一步一花新。念之则亡,忘之则生。生似死来死似生,生死无常似有常。心无挂碍,死便生,常思挂念生便死。世人皆知世间苦,却不知苦从何来。如此只知向菩萨求取功名富贵,太平安乐的饭夫走足,看到的只是我佛的功德慈悲,却不知佛法真谛何在。还有那些只知广集香油钱,手捧金钵盂的释家行者,他们修缮的也仅仅只是佛像,又岂是佛心本来。施主若想脱离苦海,立地成佛,还须忘尽一切,从头来过。”
老僧妙语连珠,听得姜无涯出神入壳,感慨不已。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吁了出来,随即拜倒道:“老禅师微言大义,令弟子醍醐灌顶,茅舍顿开。弟子愿皈依佛门,追随大师参禅悟道,此生远离红尘。”
谁知那老僧却摇头道:“诸佛至高无上的妙道,都是经过多生累劫勤苦修炼才得来的。要行一般人所不能行的善行功德,忍一般人所不能忍的艰难困苦。那是只用一点点感悟和小小的心机,就能得道的。翠竹黄花皆佛性,清池皓月照禅心。施主无论在何处均可悟道,又何必钟情于小庙呢!”
姜无涯觉得老僧是有意考验自己,于是恳切道:“弟子自知天资愚钝,而大师乃是在世活佛,唯恐看不上眼。但弟子还知,二主神光为求佛法真谛,自断一臂的故事。弟子此生但求能追随大师左右,若大师不肯收留,那弟子便长跪于山门之外,至死方休。”
老僧双目一睁,只见其眸子中精光连闪,仿佛要洞悉姜无涯的内心般。须臾,老僧又阖上双眼,拨着念珠诵起经文来。姜无涯见状,二话不说,连磕了三个响头,便转身离去。
姜无涯来到山门外,朝山而拜。从此,无论日晒雨淋,风吹雪打,他都没有半分退却。因为姜无涯意识到,只有留在大同寺出家,才能化解自身的罪业。也只有悟得大道,才能减轻他内心的伤痛,使其超脱苦海。
胖和尚步入大殿,见老僧正在禅坐养神,不由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当他正要转身离去时,却听见老僧问道:“苦渡,他还跪着吗?”胖和尚啊了一声,点头表示没错。老僧叹道:“世人迷茫,还须来往。而此人深具夙愿慧根,若能潜心向佛,他日必成有道高僧。阿弥陀佛!天意难违,就请他进来吧!”
苦渡闻言,忙谢过老僧,随即兴高采烈地去请姜无涯去了。苦渡之所以高兴,是因为连日来他不断给姜无涯端茶送水,可姜无涯为表诚心,竟是不吃不喝地撑到了现在。他每每看见摇摇欲坠的姜无涯,内心都会平添不忍。
须臾,只见苦渡搀扶着姜无涯走进了大殿。此刻的姜无涯,已是唇齿干裂,面白如纸。但他一见到老僧立刻就来了精神,竟摆脱了苦渡的搀扶,噗通跪倒在老僧面前,有气无力地道:“大师,您是不是愿意收留弟子了?”
老僧颔首道:“悟得色空还本性,诚为佛度有缘人。”姜无涯激动之余,急忙哽咽道:“多谢大师收容,弟子诚心向佛,必会潜心修行,不负大师教诲。”说完,当即昏了过去。
两天后,姜无涯身体略有好转,便来到大殿受戒。
老僧双目微垂,淡淡道:“你俗名姜无涯,又是半路出家,老衲就赐你法号苦海,为苦难、苦渡师弟,你看如何?”姜无涯双手合十,诚然道:“无涯既苦海,苦海方无涯。弟子苦海,受领法戒。”老僧颔首道:“即修六度万缘,当守三归五戒。望你潜心修炼,早渡尘缘。老衲了尘,忝为师尊,自当领你入门,破除凡心。”
有道是:青丝散尽尘心落,斩断孽根铸把锁。人生百年一场梦,贫富贵贱皆是过。
姜无涯受戒后,俗世身份即告终结,成为了不折不扣的出家人苦海。作为了尘大师的关门弟子,苦海每日除了做点杂务,更多时间便是随师父念经颂佛,参禅悟道。
了尘大师先交给苦海《无量心经》、《楞伽经》、《金刚经》和《法华经》等经典,要他慢慢钻研。苦海早读晚阅,很是勤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逐渐适应了这种枯燥平静的生活,心境日渐提高,感悟和思路也得到了很大的拓宽。
春去秋来,光阴似箭,转眼就过了两年。了尘大师又将《般若心经》、《华严经》、《最上乘论》、《血脉论》、《坛经》等经典传授于苦海,让他层层深入。苦海倒也勤奋,修为得以长足进步,对佛法的理解也是越来越深。
虽然终日重复清苦的生活,他到也过得平静,胸中的愁苦幽怨,随着修为的精进,得以逐渐淡化。只是偶尔想起下落不明的谷芳母子,和含恨而去的江寒玉时,还不免心存愧疚。
这日,了尘大师把苦海请去大殿,说道:“你很虔诚,也很用心,没让老衲失望。但在为师传你更高的佛门经典前,尚需对你进行一次考核,你可要用心了。”苦海应道:“师父请讲,弟子尽心回答便是。”
了尘点了点头,于是问道:“你对世间善恶如何看待?”
苦海沉思了片刻,说道:“善有三。其上善,以虚怀为本,不着为宗,无相为因,涅槃为果;其中善,以治身为本,治国为宗,天上人间,果报安乐;其下善,以护养众生,胜残去杀,普令百姓,俱禀六斋。恶亦有三。其大恶,五毒入髓,野心蒙性,但求孽果,不图业报;其中恶,利令智昏,贪婪无度,虽不大杀四方,却逞一己之快;其小恶,易动痴心,难明智理,虽有向善之念,却无始终之志。是故,善恶只存于心,肉身即为载体又是根源,不可尽除。虽有我辈中人,除大恶,惩中恶,儆小恶。也只能令善恶人间,多一些清平罢了。”
了尘道:“当年傅大士为劝见梁武帝,推广禅宗真理,而将善分为三。难得你又把恶分为三等,足见你已有些心得。其实人性本无善恶,只因来到世上后,受各种世俗形态的教化,从而生出贪、嗔、痴、慢、疑五毒。又随着年龄的增长,业障不断加深,从而再生出许许多多无明的烦恼。人性之所以可怜,就在于内心深处的诸多恶根,一但受到俗世的感染,就会被激发出来。所以那些道行德业愈高的人,就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所谓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也就是这个道理了。故我辈修行之人,往往是游历于人群之中,却徘徊在浮华之外。正是这种卓尔不群,融而不化的状态,才能对人心进行最彻底的洗礼,从而排除五毒,摈弃业障,达到四大皆空,不着于相的境界。”
苦海心中震撼,暗暗思量道:“原来我之所以一错再错,就是心中欲念不尽,体内五毒太深。”他想着不禁感激道:“师父宏法博智,令弟子受益匪浅。”
了尘淡淡道:“但凡智者,必须忍受孤独。老衲见你慧根不浅,与佛有缘,欲传你《大乘真经》,共计九部八十一卷。其中奥妙无穷,你可要好好参悟。”苦海慌忙拜道:“弟子定当潜心研习,不负师父厚望。”了尘颔首道:“法本无法,贵乎会通。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苦海双掌合十道:“弟子谨尊教诲。”
从此,苦海完全沉浸在《大乘真经》那浩如烟海的禅理玄境之中,浑然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