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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峰旋身四下扫了一眼,正待移步离去之际,忽然瞥及刚才酒楼上,与长短叟一起坐着的那名结绳弟子,正站在条巷口向他招手。
朱元峰走过去问道:“跛前辈呢?”
原来蔡姗姗虽在莫可奈何的情况下,跟在长短叟身后下了楼,但小妮子一颗芳心,则始终还留在松鹤楼上。
下了楼,走没多远,小妮子终于鼓起勇气向义父开言道:“爹他恐怕还不知道分舵的地址吧?”
长短叟豆眼一阵霎动,心下逐渐明白过来,于是咳了一声点头道:“是的,爹太糊涂,那么,咳,你丫头就等在这里,到时候领他过去也好。”
小妮子如愿以偿,自是高兴万分。接着,令小妮子更为高兴的是,南宫华竟是一个人先下楼的。
小妮子心想:噢,他们好像并
但是,随之而来的另一念头,却使小妮子深深不自在起来:他们会不会是故意这样做给别人看的呢?
这个恼人的念头,一直盘据在小妮子心坎中,直到这会儿朱元峰向他走来。
这时,小妮子眼珠转了转,低声一咳道:“跛老前辈要小的在这里等您,他老人家以为,朱少侠今晚也许不会再去四海通南宫公子那边。”
朱元峰不知就里,止不住一咦道:“跛子早已知道我住四海通?”
蔡姗姗心头一凉,无告地想:听吧,这是他自己亲口招认的,铁证如山,还有什么话说。
朱元峰又是一咦道:“这位兄弟,你在想什么?”
蔡姗姗怔得一怔,连忙赔笑道:“啊,没没有什么。少侠现在是不是要去敝分舵?”
朱元峰点点头,蔡姗姗转过身去道:“那么,少侠请随我来吧。”
穿过小巷,沿后街绕向东城。大街上积雪初融,脚下一片泥泞。以刻下两人之身手,区区泥泞,原不足为患;但是,蔡姗姗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这时却故意走得缓慢异常。
朱元峰因对方只是丐帮一名结绳弟子,自己今天在武林中身份虽高,然终非丐帮中人,自是不便催促。
走了一段,朱元峰为排遣时间,打破沉闷向前问道:“日前有没有一位蔡姑娘去到贵分舵?”
蔡姗姗心中微微震动了一下,迅答道:“有,刻下仍在敝舵住着,这位蔡姑娘朱少侠也认得么?”
朱元峰笑了笑,说道:“岂止认得”
蔡姗姗故意哦了一声道:“这位蔡姑娘跟朱少侠,难道还有什么特别深厚的关系不成?”
朱元峰又笑了一下,忽然反问道:“小兄弟贵姓?”
蔡姗姗答道:“姓平。”
朱元峰道:“跟那位跛前辈同姓?真巧啊!”朱元峰说着,又问道:“那位蔡姑娘在贵分舵也住了好几天了,依平老弟看来,觉得这蔡姑娘人品怎么样?”
蔡姗姗故意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小的不敢说。少侠您不是很明白么?”
朱元峰笑笑道:“是的,我明白,但是,我明白可作不了准。
我意思是想问问你平老弟,在你第三者眼光中,印象如何?”
这时的蔡姗姗,芳心中不由得漾起两种不同的感受。朱元峰先前的那一句“岂止认得”以及现在希望别人以“第三者”的眼光对她加以品评,先后用意明显,语气露骨,这一点,可说正是她芳心深处所祈求着期望获得的一种表示。
但是,恼人的是,这种话又怎可以在丐帮分舵,一名年纪轻轻的绳结弟子面前说出来呢?
小妮子想着,故作思索之状道:“小的听舵上的一位司事说:这位蔡姑娘,脾气似乎不太好。不过就小的这几天看来,却觉得此说似乎并不尽然。”
朱元峰笑道:“你们两位都没有错。脾气不好,是过去的事;而最近这半年多来,妮子历经磨难,备尝辛酸,当然不会还像以前那样子。”
蔡姗姗一咳接着道:“至于芳仪”
朱元峰似甚有趣地插口道:“如何?”
蔡姗姗沉吟着答道:“这个,唔,还算过得去;若说如何出众,则不见得。当然,这只是小的我,个人之看法,总望少侠不要见怪才好。”
朱元峰忙笑道:“当然不会。”
蔡姗姗忽然问道:“朱少侠看法怎样?”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这正是我所以要问你老弟的原因!因为,关于这一点,我一向甚少留意,不过,你老弟眼光之高,倒是相当出人意料之外。大家都是年轻朋友,在此不妨开个玩笑:就是连蔡姑娘这等绝世姿色,你老弟都有看不入眼之感,那么,少林、武当,这两大派,你老弟大可未雨绸缨。趁早选上一选了!”
蔡姗姗一颗芳心,卜卜腾腾,陶陶然而眩眩然,周身感电似的,于刹时流遍一股无可言喻的好受滋味。
她真希望这一刹那能成为永恒朱元峰笑笑道:“老弟怎么又不开口了?没有生气吗?”蔡姗姗如于一阵充满鸟语花香的春风中醒来一般,定了定心神,方始接口道:“大家说明了都是聊着玩,怎会生气嗯小的想这位蔡姑娘朱少侠一定觉得她很美吧?”
朱元峰坦然一笑道:“假如审美如登山,我觉得我已经是站在最高的一座峰头上了。”
蔡姗姗悠悠然问道:“这是哪一座山?”
朱元峰楞了一下道:“怎怎能这样问?我的意思,不过是一种比喻,你你老弟,难道连这个也不明白?”
蔡姗姗道:“小的也不妨跟少侠开个玩笑请问少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此山望那山,一山更比一山高?”
朱元峰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你老弟刚才会有那番论调!哈哈哈!现在,我又再来问你老弟一声,你老弟有否见过前人这么一首诗:“二十四友金谷宴,千三百里锦帆游;人间无此繁华乐,无此荣华无此愁!’你老弟若是凡事都存有这种想法,区区百年人生,就此一念之贪,也就够你老弟奔波。追求和痛苦的了!”
蔡姗姗一哦道:“那么,依少侠的观点呢?”
朱元峰大笑道:“在下行事,一向都是‘慎于始’,关于这一方面,一经决定,便是:
“但据一山足,他山非我知’!”
蔡姗姗喉头突突,不期然一阵窒息,仿佛一颗心忽然跳到口腔里来了。
朱元峰笑声一歇,问道:“快到了吧?”
蔡姗姗停步抬头,不禁脱口轻轻一啊。
朱元峰吃了一惊道:“什么事?”
蔡姗姗转身赦然说道:“走走过了头。”
朱元峰暗暗好笑,心想:好个糊涂小子!于是,再往回走,约十余步,拐入一条斗巷,来到天水王记老糟坊门前。
两人走进后院,看见长短叟正在跟一名五结中年叫化低声说话。从衣结上看,此丐显为丐帮本地之分舵主。长短叟语音甚低,那名五结分舵主则透着一脸惊惶之色,似乎将有什么大事发生一般。
朱元峰走过去,经长短叟之介绍,知道这位分舵主姓钱,名宏能,外号“夜千里”刚从该帮太原总舵来。
据夜千里钱宏能说,丐帮总舵最近得到一项可怕的消息:说是过去关外的几名巨猾顽凶,因十绝颠僧十多年不闻音讯,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君山一品红金姥姥近年又因走火人魔,得了风湿之症,因而觉得中原已无克制彼等之人,正准备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而首当其冲者,便是有中原第一大帮之称的丐帮。
朱元峰问道:“这些魔头都是何等样人?”
夜千里正待开口,长短叟拦住道:“这些问题,由我跛子来回答,钱舵主,你先去办事吧!”
夜千里告罪退去,朱元峰四下望了一眼道:“那位蔡姑娘呢?”
长短叟豆眼一圆道:“咦,你们”
蔡姗姗一慌,连忙抢着道:“那位蔡姑娘么?慢一点待小的去去前面看看,可能在前面蒸房里看蒸酒。”
朱元峰转向跛子道:“你说‘你们’怎样?”
长短叟避开目光,咳了一下道:“你们已经认识这么久,还在,姑娘,‘少侠’的,实在叫人听来相当不舒服。”
朱元峰不禁红脸笑了笑道:“不然如何称呼?”
长短叟喃喃一嘿道:“我怎知道?也许人前人后,各有一套。
像你小子这种年龄,可说正是玩花样的时候。”
走进厢屋,朱元峰看见案头纸笔俱全,遂走去案前坐下,铺纸磨墨,提笔濡毫,长短叟诧异道:“你小子准备写什么?”
“‘花样’另一章!”朱元峰笑着回答,一面挥腕于纸上写下一则简函:“南宫兄如晤:弟因要事须急赴晋南一行,不克面辞,殊感歉疚;为解旅次寂寥,已恳摩云兄俱去。日后联络,可由丐帮各地分舵询转。弟元峰百拜。”
写毕,封好,顺手递给送茶进来的一名一结弟子道:“找个妥当的人,马上送去四海通,交南宫华南宫公子亲收!”
那名一结弟子退去,蔡姗姗跟着走了进来。朱元峰起身相迎,一面含笑问道:“那位平老弟呢?”
蔡姗姗朝义父溜了一眼,玉颊微红道:“在进来时,被钱舵主有事叫去了!”
朱元峰噢了一下,转身道:“对了,刚才那位钱分舵主说的几名关外魔头,以及丐帮将首当其冲,究竟怎么回事?”
长短叟点点头,待两小分别坐定,方才沉重地缓缓说道:“这几名魔头,都是十多年前,因懔于十绝和尚和君山金老婆子的威势,相继遁走关外,被迫销声匿迹者。其中一人,名郝云飞,外号‘-衣欲魔’,原为丐帮之‘金杖长老’。此人一身武功,原就不在他们帮中那位‘韦驮杵’魏力行魏老总之下。其后,因缘巧合,又不知在哪里弄来一部‘九转色天身极经’,不但一身武功为之突飞猛进,人品也随之大坠孽道!”
长短叟说至此处,语音微顿,似乎在考虑着,如何删去其中一段,而不碍整个述说的连贯性:“后来总之闹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有一年,由十绝和尚和金老婆子双双找去太原,逼着韦驮杵当场交人,等那色魔走出来,和尚和老婆子指着色魔厉声交责:为了丐帮之颜面,限其即日自行了断,如再在外面遇着,必加以五毒攻心之刑!之后,色魔自知非和尚跟老婆子之对手,就在当夜,不辞而别,俏然走出丐帮总舵,自此一去音信杳然。”
朱元峰忍不住插口道:“这与丐帮本身”
长短叟耸耸肩肿道:“这个还不简单?色魔的想法大概是:丐帮共有金杖长老七位,如果他们帮主肯护短,当时予以全力支持,尽出帮中精锐,相信和尚和老婆子本领再强,必也奈何他郝某人不得,事后痛定思痛,自然要怨及他们那位魏老总,甚至另外的金杖六老了!”
朱元峰一咦道:“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长短叟哼了哼道:“那你小子就等将来,亲自去向那魔头问个明白好不好?”
朱元峰眉头一皱,正待开口之际,一名绳结弟子气极败坏地奔了进来道:“是是哪哪一位派张司事出去的?”
长短叟和朱、蔡两小全都一下站了起来道:“出了什么事?”
那名弟子喘着道:“张张司事出门没有走几步,便遭人击毙于街角,请平老前辈你们快去看一下。”
长短叟倏地转向朱元峰,注目道:“你小子”
朱元峰心中异常难过,当下乃匆匆将由酒龙口中,获知追魂叟正囚禁在龙门九子谷,准备向南宫华提一声,藉为朱摩云之化身作一交代,并拟于今夜起程上路的事说了一遍。
最后紧接着道:“酒龙反常行动,可能己引起几条小毒龙疑心,才有此变之生。张司事所持信函,也必已为敌人搜去,事不宜迟,晚辈必须马上出发,务求走在对方前头。这边,烦前辈料理一下善后,对于张司事之死,在下惭疚万分,不过,现在已无时间谈及这些了,大家再见,晚辈决于半月之内完成此行来回!”
语毕,身子一转,抢先向院外纵身扑出!
朱元峰惟恐敌方先将警信传去九子谷,出得东城门,立即施展十绝武学中的闪电逐云身法,履不沾尘,起落如飞,霎眼奔出三十余里。
春寒料峭,冰雪尚未融消,值此早春傍晚时分,路上行人早已绝迹,一路行来,更无顾虑。
当夜二鼓光景,他即以惊人的毅力和速度,一口气赶抵华阴。
他预计在城中休息半夜,调剂一下精神,黎明前后,再行上路,天色大亮时当可于潼关附近渡河北上。
一切均照拟定之步骤行动。
第二天,辰牌时分,风陵渡登岸。己初到达韩阳城。朱元峰眼见一路顺利,这才稍稍放下一颗心来。
他相信,敌方行动再快,也将快不到他的前面去。
因为,他是一得消息便上了路,而敌方,信函拦截到手,很可能还得先经过一番磋议,以确定函件是否有诈,以及如何应付等等,这是人多口什,无可避免的弱点。现在,最大的问题,便轮到去打听那座九子谷,究竟在龙门山的什么地方了。
不过,他猜想,打听这座九子谷也许并不困难。
酒龙的悔悟,完全出自一片真诚他原先尚不能十分确定,但经过这次截却信函事件发生后,就不容易再有任何怀疑了所以,这座九子谷假使不易寻找,相信酒龙当时一定会加以说明,而酒龙既然只说出龙门九子谷几个字,就可见它必为一处人所熟知之地。
在韩阳城内,朱元峰购置了一袋干粮,略事歇息,然后继续上路。
中午至临晋,过而不留,傍晚经过荣河镇,天黑时进入万泉县城内觅栈住下。
万泉一地旧名薛通城。为南北朝时,汾阴人薛通避赫连勃勃东侵之乱,率宗族十余户迁此而得名。
唐初,以城东谷中有泉百余处,乃有今名之产生。
晚上,朱元峰唤来了伙计,问伙计道:“你知道九子谷这个地方吗?”
伙计一听,马上回道:“这个我知道,这儿有座龙门山,山中有一座山谷,就叫九子谷”
朱元峰耐着性子道:“龙门山有座九子谷,这一点,已用不着再说了。现在我问你老兄的是:它在山中何处?或者,大概在哪一个方向?如何进去?怎样走?”
伙计愣了愣,说道:“这谁知道?”
朱元峰皱眉道:“刚才你不是说过知道么?”
伙计呐呐道:“小的知道的,只是这儿向北有座龙门山,山中有座九子谷,至于谷在何处,没去过怎会知道?”
朱元峰接着问道:“也没听人说过?”
伙计摇摇头道:“没有,这大概只有北门城外,逍遥观中的那个脏道士,或许会清楚。”
朱元峰哦了一下道:“‘张’道士?”
伙计点点头道:“是的,观里一群道士中,顶邋遢的那一个!”
原来此“脏”非彼“张”音同字异!
朱元峰微微一笑,又问道:“你怎知道那道士一定清楚?”
伙计答道:“这道士修仙成迷,一天到晚,都在采药炼丹,一年之中,总有七八个月在附近山里进进出出,像这些事,他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朱元峰接着道:“他既然常年不在观中,我找去岂非枉然?”
伙计作无可奈何状,耸耸肩胛道:“那就要看你客官的运气了。”
朱元峰寻思道:这个运气明天倒是非碰一下不可。横竖这儿出去,总要向北走,纵然岔点路,也甚有限。
伙计接着赔笑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么?”
朱元峰摆一摆手道:“没有了,谢谢。”
伙计打躬退去,朱元峰关门熄灯,由于天寒人累,不久即沉沉睡去。
伙计在屋里打了个呵欠,闩紧大门,擎着一盏油灯,侧耳向外静听了片刻,然后悄悄摸去房中,用力摇醒炕上一名小伙子,低促地道:“小虎,小虎,快,祁道长许下的那十两银子,我们到手啦!前面那个小子,刚刚向爹打听九子谷,快去报告道长,就说这小子明天会去逍遥观拿到银子快回来,路上小心点!”
朱元峰当然想不到,像这样一间破落的小客栈,居然也会出毛病;第二天,算清宿钱,问明逍遥观走法,欣然出栈向北城走来。
出了北城门,是一片旷野。左边是荒田,右边则是一片起伏山丘的。昨夜虽冷,今天却有着一个晴和的天气。金黄的阳光照在身上,竟然使人微微感到一丝暖意。
朱元峰依那栈伙之指点,在走出几株大桑树之后,立即拐向右首那条通向山脚丛林的斜径。
踏上岔道,行约里半许,前面道旁,忽然出现一座六角小石亭。
使朱元峰感到非常意外的是,石亭里面,这时正歇着一名中年道士,一身道服,又脏又旧,一切均与栈伙口中描述的那名脏道士不谋而合。
朱元峰微微一怔,他想:竟有这等巧事?
噢,是的,他明白过来了!道士身旁搁着一只小木箱,道服上宿露未干,大概刚自山中采药回来。
于是,他咳了一下,高声招呼道:“这位道长,您早啊!”可是,怪得很,两下相距不过五六步之远,那道士这时竟似没有听得一般,倾身支头,凝坐如故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朱元峰暗暗诧异:这牛鼻子难道是个聋子不成?
于是他提高声音,又喊道:“道长怎这样早”
一个早字刚刚出口,道人一下忽然转过脸来,一张上圆下尖的面孔上,充满了憎恶之色,什么话也没有说,狠狠瞪出一眼之后,重又将脸孔转了过去。嗅,原来聋并不聋,只是架子好像还不小。
朱元峰因为将有求于对方,自然不敢怄气,当下一面向亭中走去,一面含笑又自说道:
“道长辛苦了吧?”
道人全身一转,瞪眼骂道:“你小子别像一只乌鸦似的,一大清早,哇里哇啦,尽聒吵个不休的好不好?”
朱元峰一愣,暗咦道:像这种人居然也想修仙得道?道家首重怡情养性,返璞归真,如果连一口浊气都不能消化干净,就服上八斗金丹妙汞,又有何用?
朱元峰思讨着,眼角偶扫,忽然赔笑道:“啊,对不起,原来道长正在揣摩一局棋谱!”
道人眼中一亮,注目接道:“你也懂这个?”
朱元峰笑笑道:“皮毛而已!”
道人顿时换上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招招手,指着脚前地下的棋盘叫道:“来来来,先让本道人考你一考,这里是一局残棋,现在轮到黑子下,你说吧!假如你执黑子,现在下哪里?”
朱元峰知道,诗酒琴棋,全是交友之最佳媒介,像眼前这牛鼻子的水牛脾气,想急也急不来,就借研究棋谱的机会,来个有心无意,从从容容,将那九子谷,不着痕迹地问个仔细倒也是一个办法。
于是,他走过去,在道人对面蹲下,目注棋盘,先行观察盘面棋势。
棋盘上摆的,是一局没有下完的古谱,黑白双方,均下了约莫五六十手左右。这一局谱,朱元峰以前也打过,现有之棋势是:白棋势雄,黑棋利厚。黑棋一块,正遭白棋围剿,这一块黑棋如果被吃,黑棋路数便不够。同样的,如果黑棋活了,白棋则将整个崩溃。
朱元峰在棋局上注视了片刻之后,抬头说道:“黑棋下一步如何走,千古以来迄无定论,因为这一局棋,有人说,最后应该是和棋,但如何才能成和棋,却无人知道,以往各代名手,根据各人不同之造诣,不是下成黑棋赢,便是下成黑棋输”
道人大感意外道:“你你小子原来还是个大行家?”
朱元峰笑了一下道:“岂敢所以在下现在也仅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揣冒昧地说一说在下个人对这局棋的看法。”
道人连连催促道:“是的,快说!”
朱元峰又掠了棋盘一眼,缓缓说道:“站在黑棋目前的立场,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就地做活,二是对杀,三是突围而出!”
道人不耐插口道:“是的,将黑棋的战术分成上、中、下三策,自古以来,这样说的人多了,其实全是空话。”
朱元峰抬头道:“空话?”
道人哼了一声道:“凡是会下棋的,这么一点浅显的道理,谁还不懂?”
朱元峰一哦道:“那就先听听道长的高论如何?”
道人指着棋盘道:“突围无成算,对杀气不够,上策只有设法做活,‘活为贵’,乃棋经中第一要义。所以,所谓‘三策’,其实只有‘一策’,便是‘做活’!做活谁都懂,问题是如何才能活!形势明白异常,舍做活无他途可循。现在不去研究做活之法却硬将一策分成三策,故玄其说非空话而何?”
朱元峰缓缓说道:“在下看法,与道长之看法恰恰相反。首先,策非一策,三策决不可混为一谈!其次,在下认为,做活便落下乘,设法突围,才是三策中之上策!”
道人突发怪叫道:“你小子是不是在发热胡说?”
朱元峰平静地道:“有很多事,用嘴讲,是一辈子也讲不清楚的。现在,就请道长您拿黑子做活,在下以白子相攻;同时,在下愿先声明一下,黑子做活时,白子决不为难保证道长的黑子一定可以活得成!”
道人瞪眼道:“真的?”
朱元峰道:“当然是真的了!”
道人抨袖说道:“来!”
朱元峰拈起一颗白子道:“来吧。”
接着,两人你一子,我一子,下得很快,也很轻松,因为朱元峰已说过决不阻止黑子活棋。
最后,道人重重拍下一颗黑子,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活了吗?哈哈哈!”
朱元峰平静地道:“再请道长点清路数,计算一下胜负如何?”
道人一愣,跟着咦了一声道:“黑棋活了,赢还会有问题?”
朱元峰坚持道:“道长点一点再说!”
道人将信将疑地点着棋盘,口中念着“一、二、三、四”最后,头一抬,狠狠翻眼道:“黑棋赢两路,错了吗?”
朱元峰淡淡反问道:“这盘棋完了没有?”
道人指着棋盘下角叫道:“只剩一处小宫子,何能影响大局?”
朱元峰道:“这处宫子出入有几路?”
道人不假思索道:“三路。”
朱元峰接着道:“现在轮到谁走下一步?”
道人两眼一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元峰缓缓接下去道:“黑棋活了便赢,是事实,也是一种错觉,因为谁也没有再去计较,白棋底下还有一手棋,当初拿黑子的人,如果要他接着下,在下相信,此人将决不作就地做活之想,因为事实很明显:棋活了,棋也输定了!而这,也就是在下之所以认为就地做活乃属下策之原因!”
道人呐呐道:“那么”
朱元峰接下去道:“在下刚才尚是一种客气的下法,假如再逼紧一点,黑棋可能还要多输一两路。所以,黑棋必须向外跑,故意引诱白棋向后追,看下去黑棋也许很狼狈,而且相当危险,但是,有一件事我们得明白,黑棋一路血战,所经均为白棋之疆域,黑棋一活,白棋便输,正是指此而言!破尽对方空地而后活,而非畏首畏尾地活块太平棋!”
道人拊掌怪叫道:“好,好,好小子,有你的!”
朱元峰趁机问道:“噢,对了”
道人手一摆道:“知道了,你小子想问那座九子谷在龙门山的什么地方对不对?”
朱元峰大吃一惊,设非他己看出对方并无恶意,这时不扑上去,来个先下手为强才怪!
不是么,刚才,他低着头,出神思考,牛鼻子居高临下,试问有几个朱元峰还能留到现在?
朱元峰呆了一阵,张目期期道:“道长如何知知道的!”
道人正待接腔,眼角偶扫亭外远处,忽然低声道:“小子快将棋盘子收去箱子里!”
朱元峰动作敏捷,三下两下便把棋盘子收好,等他盖上木箱,转脸望过去,山道上,一辆马车,正自逍遥观方面得得而来。
待那辆马车驶进石亭,朱元峰不禁为之一呆。
马车上那名马车夫,竟赫然又是一名中年脏衣道士!两道士生相虽然不同,但脏则如一。
朱元峰讶忖道:莫非逍遥观的道士个个如此,而脏的程度,只是因那栈伙个人的看法有所不同?
啊,不!这名摆棋的道士,绝不是逍遥观的道士,现在驾车来的,才是货真价实,属于逍遥观的那名“脏道士”!
那么,这边道士,又是哪里来的?又怎知道他在打听九子谷的呢?
朱元峰念转未已,那辆马车已于右亭外面缓缓停了下来,亭中道人向前走出一步,立掌稽首道:“这位道兄好!”一双奕奕眼神,则在亭中道人和朱元峰身上转个不停。
亭中道人接着问道:“道兄驾车,是不是去临晋?”
车上人冷冷回答道:“正好相反,要去临汾!”
亭中道人面露喜色道:“啊,那太好了,法弟与这位小施主,想去临汾,求道兄通融一下,等会儿车子轮着赶就是了!”
车上道人注目道:“要去临汾,怎会走上这条路上来的?”
亭中道人解释道:“本想前去道兄宝观结点缘法,现在既然有便车,车资不愁,干粮还有,就用不着再跑这一趟了。”
车上道人道:“很抱歉,这辆车子不方便,道兄和这位施主,还是请去敝观向我们当家的另外想想办法吧。”
说着,手中缰绳一抖,一声叱喝,便待催车离去。
亭中道人连忙拦去路中,合掌恳请道:“只多两个人,不会不方便的,乾坤同体,三清一家,务请这位道兄看在祖师爷的情分上”
车上道人面有-色道:“别罗嗦了,不方便就是不方便!”
亭中道人怀疑着道:“真的不方便?”
车上道人冷冷答道:“是的,不方便,请让路!”
亭中道人眨着眼接道:“法弟实在想不出不方便的理由来除非车上载的是女眷
啊,罪过,罪过,南无元量寿佛!”
车上道人闻言面色一变,扬鞭厉声道:“阁下敢说绝非三清弟子,你家道爷若不是有事在身,准会将你这厮扭去官衙里,重重问你一个亵读圣教之罪!听到没有?是个识趣的,赶快替你家道爷滚得远远的!”
亭中道人站着不动,咳道:“咱们差不多,道兄,你这副劲儿,好似也不怎么像
像要像的话,咳倒像有点情急心虚似的!”
车上道士大喝一声:“你找死!”
长鞭一抖,突自车顶跃身一扑而下。
同一时候,车帘一动,又是一名中年道士,自车厢中不声不响地如箭窜出。
三个道士,滚腾纵逐,顿时打成一团。朱元峰定睛细察,他发觉逍遥观那两名道士身手虽然不差,却似乎仍非嗜棋道士之敌手,不过,逍遥观两名道士那股狠劲,看了则叫人害怕,嗜棋道人如不想同归于尽,简直就放不开手来。
这时只见被夹攻的那名嗜棋道士,边向后退,边向亭中叫道:“喂,你小子身手如何?”
朱元峰倚柱闲立,悠然回答道:“小子不论身手如何,在未分清是非正邪之前,将绝不插手相助于任何一方!”
那道士怪吼道:“你师父是谁?”
朱元峰大声道:“我师父是谁,与今日之事无关,谁要想小爷帮忙,就得先将字号报出来!”
那道士怒叫道:“混蛋!你小子若是有个稍微像样一点的师父,他难道就没有告诉过你,说是武林中有个专下臭”
朱元峰一啊,惊叫道:“对了,‘六逸’之一的‘臭棋王’!”
心念一动;立即摸出几枚铁莲子,高叫一声:“贼道照打!”
手扬处,数点寒星电射而出。十绝独门手法,自无发而不中之理。朱元峰认取者,虽非两道士致命要穴,但是,再加上一个臭棋王,就够那两个道士生受的了。
两个道士,一中“凤尾”一中“精促”;两条身影刚刚颤得一顿,臭棋王已然一跃而上;立掌如刀,沙沙两声,一个八字分花劈,顿将两道士送往西方极乐世界!
朱元峰失声道:“乖乖,阁下手段好辣!”
臭棋王扭头瞪眼道:“假如你小子落在他们手里,你以为他们会对你小子怎么样?‘降座解缚,面北而拜’是不是?”
朱元峰忍住笑,说道:“阁下‘出口成章’,‘啃’的‘书’,好像满不少嘛!”
臭棋王脸孔一红,翻眼叱道:“罗嗦,还不赶快去看看车上装的什么东西!”
朱元峰一面走下石亭,一面笑着道:“不是娘儿们了么!”
臭棋王哼了哼,没有开口,拖着两具尸体,远远掷去一片土丘之后。
这时,朱元峰走去马车停立处,挑开车窜,向内查看。讵知,不看犹可,这一看,可将朱元峰看呆了。
臭棋王瞧出情形有异,这时快步奔了过来道:“什么事?”
边问边将朱元峰一推,抢着探头向车内望去,目光所及,也是一呆,怔了一阵方才嚷道:“真是两个娘儿们?”
朱元峰定下神来,说道:“她们的名字,一个叫‘金铃’,一个叫‘白绢’。”
臭棋王转身一咦道:“你小子认识?”
朱元峰皱了皱眉头道:“真是怪事,两人都是毒龙谷的婢女,不知怎会忽然落入这些道士手里?这些道士,如果是外人,也还罢了,可是‘毒龙谷’与‘九子谷’,均为魔龙洞穴,而这两名道士,又明显地与九子谷有着关系,岂非令人一头雾水?”
臭棋王眼珠一阵滚动,忽然叫道:“是了,准是这码事!”
朱元峰忙问道:“什么事?”
臭棋王瞪眼道:“真笨,你解开她们穴道,向她们问一声,不就得了?”
朱元峰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倒是的,与其跟你这杂毛穷抬杠,反不若向两个丫头直接询问,要来得干脆些。
于是,他先拍开两女之哑穴,问明两女另外被点之穴道,先后为两女将被点之穴道一一解开。
两女经询之下,未语泪先流,年事稍长的金铃哽咽着道:“说是要将我们两个,去献给一位什么姓郝的魔爷,以便结盟修好,共组什么四海帮”
朱元峰点头道:“‘魔爷’便是‘-衣欲魔’,姓郝名云飞,据说是丐帮以前的一名金杖长老。”
臭棋王转过身来,又是一咦道:“你小子居然连这些也知道?”
朱元峰笑笑,又向两女问道:“还有呢!”
金铃拭干眼角,摇摇头道:“别的就非婢子们所知了。”
白绢忽然怯生生地低声问道:“这位是朱少侠么?”
朱元峰忆及当日的那次肌肤之亲,双颊不禁胀热。同时于心底升起一阵无边感慨,两女为主效忠,不惜色相之牺牲,想不到最后竟落得如此的下场。
朱元峰想着,一面含混接着道:“是的,你们两个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金铃低头道:“蒙少侠与这位道长舍身相救,再生之恩,惟期报以来世;至于婢子们以后的生活问题,毋劳两位恩公费心,婢子等两人,幼习女红,稍娴绣事,凭双手以自给,谅还差强可以”
臭棋王去书箱中取来两锭银子,交给两女道:“女孩儿家,抛头露面江湖中,终非所宜,这些银子拿去,最好能找亲戚投靠,早些择人而事。”
两女接过银子,下车再拜而行。那个白绢,更是三步一回首,神情间流露出一派恋恋之情。
臭棋王耸耸肩胛道:“可惜你小子”
朱元峰瞪眼道:“罗嗦!”
他怕臭棋王再发高调,忙接道:“前辈何从得知晚辈要去九子谷,可否先行见告?”
臭棋王侧目道:“告诉谁?”
朱元峰一嗅,连忙赔笑道:“在下朱元峰,赌王门下,礼节不周,前辈恕罪!”
臭棋王哦了一声道:“就是那个什么金星武士么?”
朱元峰躬身笑道:“不敢当。”
臭棋王转身走去石亭背后,揪出一名大黑小子,往地上一摔,重重踢了那小子一脚,喝道:“你老子吩咐你的话,再说一遍!”
那小子浑身打抖,颤身道:“昨夜,我爹忽然将我摇醒,悄声交代道:小虎,小虎,快,祁道长许下的那十两银子,咱们到手啦!前面那个小子,刚刚向爹打听九子谷,快去报告道长,就说这小子明天会去逍遥观一一”
臭棋王喝道:“没有了么?”
小子抖着身子道:“是是的,还还有,我爹又说,拿到银子快回来,路上小心点。”
臭棋王忍笑又喝道:“以后呢?”
小子颤声道:“以后以后虎子走出来,因为路上又冷又黑,一时看错了人,以为这位道长就是祁道长,不意这道长却因而大为生气,将虎子用符法制住,扔在亭子后面,给冻了一整夜。”
臭棋王头一抬道:“现在你小子该明白,它是怎么回事了吧?”
朱元峰恨恨骂道:“好可恶的一对贼父子!”
臭棋王摇头道:“这话得稍微更正一下,可恶的是那个老子,这小子则怪他不得,老子吩咐下来,你叫他怎能不听?”说着,为小子拍开穴道,喝道:滚吧,回去叫你老子小心点,以后如再贪图这种不义之财,我道爷马上叫他脑袋搬家!”
待黑小子走远后,臭棋王转向朱元峰问道:“你小子要去九子谷做甚?”
朱元峰乃将风闻追魂叟被禁谷中,正拟前去解救的话说了一遍。臭棋王听完摇头道:
“省了吧!”
朱元峰大吃一惊道:“怎么呢?”
臭棋王哼哼道:“总而言之,追魂老儿受禁九子谷,算他姓阴的流年不利,命中合该有此一劫。”
朱元峰眨着眼皮道:“原因呢?”
臭棋王道:“原因很简单,进不去!”
朱元峰注目道:“谁进不去?”
臭棋王微忿道:“谁,我进不去,你进不出,谁都进不去。”
朱元峰惑然喃喃道:“谁都进不去?”
臭棋王更恼火了,大声接着道:“是的,谁都进不去目前武林中,所有每一个活着的人。”
朱元峰平静地道:“前辈这样说,是根据传闻?还是根据本身之经历?”
臭棋王瞪眼大声道:“根据本身之经历!怎么样,是不是我臭棋王张伍仁,反而抵不上你这位赌王高足?”
朱元峰静静接着道:“除了前辈之外,尚有无其他人受阻之例?”
臭棋王一哼道:“当然有。”
朱元峰忙问道:“他们都是谁和谁?”
臭棋王狠狠用手一指道:“没有别人,下一个,你小子!姓张的言尽于此,你小子不听,尽管请便,姓张的一定为你小子,通知姓胡的那赌鬼,去为你小子收尸就是了。”
朱元峰抱拳一拱,微笑道:“那么,晚辈就先谢了!”
语毕,身躯一转,大踏步向官道方面走去。
走出不上十来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喊道:“小子慢走!”
朱元峰转身道:“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臭棋王冷冷道:“过来!”
朱元峰依言走回来,臭棋王手一挥道:“上车!”
接着,由臭棋王本人爬上驾驶位置,马鞭挥动,催车上路。
朱元峰看到臭棋王那种故意绷紧脸孔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臭棋王掉头怒问道:“何事好笑?”
朱元峰忙说道:“没有什么。”
臭棋王马缰一勒道:“不说?好!咱们就这样停着,什么时候说清楚,什么时候继续上路。”
朱元峰笑着一叹道:“厉害!”
臭棋王仰脸道:“顺便说明一下,姓张的这阵子空得很,目前并不急着要到什么地方去。”
朱元峰知道拗不过,只好笑着道:“说是可以,但望前辈别生气。”
臭棋王哼哼道:“姓张的要连这点修养也没有,那和你小子,还有什么分别?哼,年纪轻轻的,说话完全不知道轻重。”
朱元峰嘴一撇,连忙咳着道:“是的,晚辈意思是说刚才,前辈在口头上虽然说得那样决绝,但晚辈深深知道,到最后,咳,还是会改变主意的。”
嗅棋王张目道:“以为姓张的在试试你的胆量?”
朱元峰头一摇道:“不!”
臭棋王眨眼道:“不然”
朱元峰低笑道:“根据嗜棋者一般的习惯。”
臭棋王一哦道:“什么习惯?”
朱元峰低笑道:“不赢不歇手!”
臭棋王眼角一斜道:“胡说!”
尽管说时板着脸,话完,终忍不住讪讪然跟着笑了出来。
朱元峰笑道:“晚辈很感欣慰,前辈这份修养,亦非常人能及咳前辈这些年来,都在哪里得意?”
臭棋王挥手一鞭,转脸恨恨说道:“别管姓张的得意不得意,姓张的得先警告你小子一声:现在和你小子一路,不过是为了路上好下几盘棋。如你小子以为姓张的业已心回意转,准备陪你小子一起去送死,可就大错特错了!”
朱元峰笑道:“即使这样,也就不错了。”
当晚,通化附近渡河,然后在离河津十来里的一座小镇上歇下来。
晚饭后,朱元峰满以为两盘交际棋是少不掉的,可是出人意外的,臭棋王饭碗一放,自木箱中取出纸笔,竟于灯下埋首作起书来。
朱元峰走过去看了一眼道:“哦,了不起,原来前辈竟还擅长丹青之雅?真是多才多艺!”
臭棋王头一抬,瞪眼叱道:“请你滚远一点好不好?”
朱元峰躬身笑道:“遵命!”
人生苦事之一,莫过于陪臭棋王,和脾气坏而又身份奇高的尊长下棋;输不愿,赢不可;不论输赢,都是活罪一场!
而今,意想中苦既然免了,自属谢天谢地。
朱元峰作罢一揖,急忙转身退出,生怕大棋士突然改变主意。
朱元峰出栈各处溜了一圈,返栈时已是初更左右。
他一跨进院子,即见臭棋王招手道:“快来!”
朱元峰暗叹一声:苦也,还是未能免得了。
讵知,臭棋王手向房中一指,却说:“过去看看桌上那幅画,看仔细点,然后为它取个名字!”
朱元峰依言走去房中,剔亮油灯,开始对案头那幅,以普通纸笔绘成的墨画,仔细欣赏起来。
在从各个角度,将全画品鉴了一遍之后,朱元峰迅即获致一项结论,结论只有五个字:
“不成玩艺儿!”
对眼前这幅画,实难给予一个恰当的形容词句。“山水”?“人物”?“花卉”?“虫兽”?
都像都不像?
画面上,东一团,西一堆,片片点点,条条划划;细丝成簇者像“花卉”隐去头尾者像“虫兽”拘楼而立者像“人物”至于那“一堆堆”“一团团”无以名之,只好视之为“山水”
部分了。
臭棋王一旁负手而立,朱元峰两眼望在画纸上,他的一双眼光则望在后者脸上,眼光随眼光而移动,神色间显得相当紧张。
“怎么样?”
朱元峰点点头,未即作答,又稍稍沉吟了一下,随后提笔于书面右上角写下两行草书:
砥柱分流,瞻挂鹤之悠扬。
石帆孤出,望盘龙之宛转!
书毕放笔,点头力赞道:“笔致高超,格局幽远,端的是名家手法!”
臭棋王半晌无言,最后黯然一叹道:“可以休矣,老弟!”
朱元峰大吃一惊,忙问道:“品品题不当么?”
臭棋王点头道:“是的,品题不当,不当之至!”
稍顿,缓缓又接道:“不过,这也不怪你老弟,它原只是我姓张的假想,而现在事实证明已无话可说了。”
朱元峰恳求道:“能否让晚辈重新斟酌一番?”
臭棋王无精打采地点了一下头道:“有什么不可以?不过,那又何必呢,依我看来,最好早点熄灯就寝,大家养足精神,以便明天各奔前程。”
朱元峰实在没有想到,六逸之中,竟有人气量如此之狭,仅为了恭维不当这种小事,居然也会翻脸割席。
朱元峰这时心底虽在这样想,但为了救人大计,已不愿再去计较这些了。
于是,他聚精会神,再向那幅墨画看去,突然,一道灵光,自脑际一闪而过,他终于跳了起来道:“啊,一幅迷仙图!”
臭棋王一呆,瞠目失声道:“你,你真的认得,它,它是一幅迷仙图?”
朱元峰也是一呆道:“难道”
他本想说:难道你自己反而不清楚它是一幅什么东西不成?它不是你自己画出来的么?
但他迅即改口接下去道:“当然错不了,在阵图学而言,它可说是最基本,也最肤浅的一种阵式,嗅嗅,对,对不起,晚辈口不择言,罪该万死!”
臭棋王注目颔首道:“不打紧,说下去!”
朱元峰咳了咳道:“说它的破法么?”
臭棋王点头催促道:“是的,说它的进出之法,以及误出玄机的险象和后果!”
朱元峰转身指着画面道:“这种阵式,进入门户只有一座,在这里。由这里进去,路分五股,均为绝途;误入任何一条,均有死伤之虞。这一点,得看布阵者之心地是否厚道,凶险并无一定限度。正确的走法,应于入门后,右拐,旁边而行,遇有溪涧阻道,则由最湍急深险处,以轻功渡过,避难就易,将有陷覆碎身之忧。过了这一关,再按穿越三才阵之走法,六九换步,见阻右折便可以了。”
臭棋王伸手重重一拍,叫道:“好,有你小子的!”
朱元峰笑着一缩身:“手下留情,拜托!”
臭棋王忽然一下僵住,讥讪道:“普天之下,精于此道者你,你小子这一套,是打什么人那里学来的?”
朱元峰取出那座十绝金佛,放去案头,微微一笑:“要不要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