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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豁,×××镇经济开发区!”我以玩世不恭的目光望着巨大的横幅,同时,嘿嘿地嘲笑道:“呵呵,巴掌大的小镇,也搞起了所谓的经济开发区,嘿嘿,有意思,有意思!”
“哥们,笑什么笑哇。”三裤子则认真地介绍起来:“这是咱们小镇刚刚成立的开发区,你看,场地已经平整好了,就准备着招商引资了!”
“嘿嘿。”铁蛋子插言道:“力哥,开发区落成典礼那天,大表哥还代表镇政府,讲了话呐:嗯,嗯。”铁蛋模仿着大表哥打官腔的滑稽相:“嗯,嗯,为了适应改革开放大好形势的需要,为了发展我们×××镇的经济,经上级政府批准,×××镇经济开发区,今天,正式成立了”
“呵呵。”我可没有闲心理会不谙世事的小铁蛋,而是撇了三裤子一眼:“那,有人来投资么?”
“没。”三裤子无奈地摇摇头:“还没有,这片土地,圈起来以后,就一直空闲着!掐着指头算来,大概有好几年了吧!”
“什么?”我惊讶道:“唉,咂咂,咱们家乡的土地,本来就少得可怜,现在,又到处乱盖房子,唉,这点土地,眼瞅着就要占没了!这,这么好的耕地,又胡乱圈起来,搞什么所谓的开发区,大表哥啊大表哥,你可真能瞎胡闹啊!”“力哥。”小铁蛋却不以为然:“土地占没有了,又能咋地,现在,种地根本就不挣钱,没有土地了,大家都变成城市户口了,不是更好么?”说着,铁蛋得意地告诉我道:“力哥,咱们的家乡,已经由人民公社,正式升为镇啦!听人说,过不了多久,就要并入市区喽!”
“是么。”我咧了咧嘴,有意无意地瞅了瞅故乡的小镇:镇子虽小,却亦五脏俱全:镇党委、镇政府、镇电业局、镇邮政局、镇派出所、镇法院,一应俱全,样样不缺,应有尽有;洗浴中心、歌舞餐厅、洗头屋、按脚室,随处可见。
“哟”汽车刚刚驶入小镇,突然,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时断时续的哀乐声,以及剌耳的高音大喇叭的嘈杂声:“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死人了,办丧事呐!”三裤子淡然答道。
“豁,真热闹啊!”我感叹道:“死个人,就大操大办,真跟唱大戏似的!”
“收钱啊。”铁蛋解释道:“力哥,你真是少见多怪!”
随着汽车的行进,哀乐声和嘈杂声渐渐远去,绕过喧嚣不已的狭窄街路,眼前便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已经颇具一定规模的贸易市场。乱纷纷的市场里,人头躜动,唏唏嚷嚷,热闹非凡。烂菜叶子、水果皮核、塑料包装物随地丢弃,市场四周被垃圾山团团包围住,肮脏得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唉,这就是众多的小镇居民在此寻觅生活来源之所啊。
位于镇中心的这处贸易市场,那可绝对是一处群雄角斗的竞技场,每时每刻都蕴藏着腾腾杀气,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便会呼地一声,好似点燃了枯春的干柴,这股杀气便象火山似的爆发起来,但只见,市场里刀光血影,狼烟四起,争斗到险恶残烈之处,惊天地、泣鬼神,直打得天昏地暗。为了生活,这,有什么办法呢?
为了生存,为了养家糊口,许多乡亲们已经顾不上什么颜面和人格了;竞技场上败下阵来的诸位英雄好汉便到邻近的钢铁厂去开拓新的生存空间,将一车又一车的疏菜、瓜果、鲜肉贩运到那里,渐渐地,他们成为钢铁厂居民菜蓝子的重要供应者,当然,钢铁厂的居民们必须经常地、不可避免地品尝到他们所供应的劣质蔬果和病畜的腐肉;还有相当一部分走投无路的人,索性加入到造假者的行列。
在市场的东侧,堆积着小山般的纸箱,那是小镇的特产:家坊自制的皮鞋,如今,以这个小市场为中心点,一批批成箱的劣质皮鞋源源不断地流向周边的各大中小城市,因为造价极其低廉,农民们成为他们的主要消费者。他们生产出来的产品从外观看溜光锃亮,式样新颖,可是,一旦你穿到脚上,不出十日便原形毕露,开帮掉底。
造假者均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作坊,无需太大的投入便可生产,也不需要雇佣他人。与这些无数的小作坊相配套,许多注鞋底的、印制鞋盒的小工厂应运而生,红火之时,笨重的、陈旧的机器响彻整个小镇,给小镇奏起一曲混淆不堪的、但却是非常独特的交响曲。
有两个巨大的矛盾永远困扰着故乡的小镇:众多的人口与相应稀少的土地。正如小铁蛋所言:如今的小镇居民,依赖土地已经无法获得基本的生活来源,为了生存,小镇的居民们只好挖空心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许多人北上南下闯天涯、捞世界。成功者,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买房置地,好不威风;失败者,则沦落天涯海角,无颜见江东父老,落叶不得归根;而临街的住户们,凭借着地主之宜,设店开铺,收入尽管不甚丰厚,却也基本能维持最低的温饱;而不得地利之人,就只好到市场上大显身手了。
道路两侧鳞次栉比地冲塞着一栋栋新近建成的,但却式样呆板、造型丑陋的房屋。所有临街的房屋均无一例外地、互相比赛般的向前抢占、蚕食着原本就不很宽阔的道路,如此一来,使得狭窄的道路,更加狭窄起来。不仅如此,道路两侧的排水沟,也被人们毫无理性地填平、淤死。
“哟,还镇呐,这是啥玩意啊。”我皱着眉头嘀咕道:“到处乱七八糟的,盖房子,连个总体规划都没有,瞅瞅,房子都要盖到马路上来了”
“是呀。”三裤深有同感地说道:“是呀,是够乱的,不过,镇新的领导班子正在着手进行重新规划,哥们,你的大院子,就在规划之中啊。”三裤子一脸慕色地望着我:“哥们,重新规划之后,你的大院子,正好位于镇中心,这下,可值钱喽!”
“哼哼。”我没有理会三裤子:“你瞧瞧吧,排水沟都压到房子底下了,下雨,怎么办?”
“下雨,下雨,一下雨,我们这里可热闹去了。”三裤子指着混乱不堪的临街房屋:“哥们,嘿嘿,雨季一到,大量的雨水无处可流,就往各家各户的院子里灌,嘿嘿,每次大雨过后,大家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想尽各种办法排除院子里的积水,如果是暴雨,那就更糟了,院子里变成了小河,哈,简直要水漫金山啊。”
嘀嘀嘀,哒哒哒!
狭窄的道路不仅受到住户们的非法侵占,还被众多的各式车辆毫无秩序地塞满,汽笛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直吵得我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无所事事的司机们守候在车辆旁边,面容忧虑地翘首等待着生意来临。
临街的房屋均为店铺和门面:小商店、杂货店、饭店、食杂店、照相馆等等,等等,一家紧邻着一家。我甚是怀疑:如此众多的店铺,免不了有过剩之虞啊!
“呵呵,真是改革开放了,全民皆商啊,都开商店,小小的镇子,能有多少销路啊,能挣钱么?”
“哦。”听到我的话,三裤子漫不经心道:“反正都开着呐,没有几家关门的!”
的确如此,从表面上观察,每家店铺的生意都不是非常的兴隆和火热,同时,却丝毫察觉不出哪家店铺准备就此偃旗息鼓、关门大吉。
“小力,你看。”身后的老姑兴致勃勃地指着一排门市道:“奶奶家,这是奶奶家,奶奶家的门前,也盖起了门市房,力,你奶奶现在啊,可有钱了,吃房租,都吃不了啊!”“呵,奶奶!”我停下汽车,正欲推开车,老姑从背后拧了我一把:“别下去啊,继续开啊,奶奶在二姑家等你呐!”
“力哥。”我重新启动汽车,车轮刚刚转动数下,铁蛋喜形于色指着一处小山丘般的煤堆道:“力哥,力哥,这,就是你的大院子,现在,租给人家做煤场了!啊,好大的一片地啊!”“哦。”我停下汽车,依着车窗,呆呆地眺望着堆满煤炭的场地,一股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啊,老姑,好像比一前,面积扩大多了!”
“力。”老姑闻言,一脸喜色地推开车门:“力,下来吧,好好看看,这,就是你的大院子,呶。”老姑将我拽出车门,指着煤堆旁的一排平房道:“这是姑姑用租金盖的房子,现在,都租给南方来的打工仔啦,呶。”姑姑又指了指煤堆的西侧:“那边,还在继续垫矿渣呐,力,你的大院子,还会继续扩大的,一直可以扩大到池塘边。”老姑兴致勃勃地指着一条深沟:“这,当年都是属于生产队的范围啊,只要把沟垫平了,就属于你的喽!”
“哥们。”三裤子站在我的身旁,狡猾地说道:“咱们合作吧,你出土地,我出钱,这片土地,完全可以建成一个小区啊!”“哦。”我瞅了瞅三裤子,正想说些什么,老姑悄悄地拽了拽我的衣襟,低声道:“力,先别忙着表态,拿着他点!”
镇上的居民们,彼此之间相处的并不十分理想,这让我甚感遗憾,有时,甚至让我非常地尴尬。人人都是各揣心腹事,人人都信奉这样的信条:无论说话还是办事,千万不能说实话、讲真话,更不能让对方洞悉到自己的底细,否则必将吃亏、上当、受骗。莫说邻里、亲属,甚至连夫妻之间,都难免同床异梦。
“咂咂。”望着价值不菲的场地,妈妈乐得合不拢嘴,丰盈的手腕挎着精美的小皮包,以场地主人的姿态,迈着坚定的步伐:“咂咂,咂咂!”
“老姑,那边,不是小池塘么?”望着老姑手指着的深沟,我的心头猛然一颤,啊,池塘,池塘,故乡的池塘,我的小池塘呢?我的小池塘哪里去啦?想到此,我没有闲心理睬喜不自胜的妈妈,而是重新钻进汽车里,转动起方向盘,在人流和车缝之中,绞尽脑汁地移动着汽车,爬行般地驶向那个给我留下美好回忆的小池塘。当汽车正在吃力地往前爬行时,突然,从车窗外,飘逸来一股令我窒息的臭气,我不得不屏住了呼吸:“这是怎么回事,哪来的臭气啊!”“呶。”身旁的三裤子,冲我呶呶嘴,我顺着他喷着烟雾的嘴巴望去:“啊”我禁不住地惊叫起来:“唉,这是怎么搞的哟。”
在公路的基坡下,在一堆堆臭气薰天的垃圾山的包围之中,汪着一潭墨绿色的死水,在斜阳的照射下,泛着可怜巴巴的,垂死般的幽暗光泽,和暖的微风从一汪死水上飞掠而过,夹裹着阵阵恶臭,扑进我的鼻孔,我不得不捂住面颊:“这,这,唉小池塘,怎么变成臭水坑喽!咂咂。”
唉,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昔日的乐园,我可爱的小池塘,竟然被父老乡亲们无情地折磨成这般模样,我心如刀割,嘴唇乱抖。又是一阵轻风吹拂而来,又是一阵让我作呕的恶臭,身旁的三裤子不耐烦恼地催促我道:“哥们,走吧,快走吧,臭死了!”
“唉。”我一手捂着鼻子,一手转动起方向盘,尤如躲避瘟神一样,逃之夭夭。车轮缓缓转动数圈,我又依依不舍地扭过头去:立刻发现小池塘边的住户们,正在无情地蚕食着她,不疑余力地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矿渣,充填着可怜的小池塘,以扩大自家的地盘。
“唉”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三裤子道:“哥们,我敢打赌,用不了几年,这个小池塘,就得被填平,变成一片空地,然后,再盖起一栋栋丑陋不堪的楼房来。”想到此,我仰面怅然道:“唉,完喽,我的小池塘,就要被填平喽!”
“嗨嗨,还用得着几年么!”身旁的三裤子欣然接过话茬:“马上就要填平喽,几年才填平它,那,时间太也长了吧,那得浪费多少时间,少盖多少房子,少挣多少钱啊!”“钱,钱。”待老姑和妈妈返回汽车里,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哆哆乱颤,紧咬着嘴唇,从小镜子里瞅着老姑:“老姑。”
“嗳,力。”老姑甜甜地答道:“大侄,啥事啊?”
“老姑,那条沟。”我情绪激昂地说道:“不要再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