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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知秋,一片黄叶悄然地离开了手足交错的兄弟姊妹,离开了滋生养育自己的母亲,摆着手,离去的那样洒脱,那样的义无反顾。最后,轻轻地融入泥土,被根儿紧紧抱住,反哺、增长着一圈圈的年轮。兴奋着、忙于收获的人们匆匆踏过,在脚下旋起片片金黄。
灿烂的阳光下,山野里沸腾了,成熟了的果实或龇牙咧嘴,或低头哈腰,或将黑土高高地拱起,一切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与自豪,以一种少妇般的风韵展示着,躁动着
牛儿在人们急切的叱喝中,依旧步调沉稳,在崎岖的石板路上,将人们膨胀的欲望一步步踏出回音。
娃儿也欢快起来了,尖叫着,打着唿哨,奔向果实满腹的大山,仿佛奔向一个挂满礼物的圣诞老人。
山野里的喧闹并没有惊起山梁上仰面而躺的公社,他嘴里嚼着一根茅根,双手枕在头下,望着如洗的天空中流荡的云朵,如同数着他身边散落着的羊群。这个季节,他的羊群在收获过的土地里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公社,这个名字是他爷爷起的,他出生那年正在成立人民公社,他爷爷豁牙一龇,烟袋杆子一戳,他就有了当时最时髦的这个名字。
公社的祖辈是靠羊财发的家。他的祖上是拎着一只瘦羊羔子从山西溜过来的,在这沂蒙的苍山绿水间窝了下来。那只瘦弱的羊羔,因得了这里的丰草肥水,渐渐的毛亮体膘,一窝窝地生儿育女起来。鸡孵蛋,蛋孵鸡,一路雪球般的滚下来,到他曾曾祖父时,羊群竟大得无法计数了,便雇了两个羊倌替他牧放,自己做起了老爷。每次羊群进圈,他是要亲自过数的,虽然他目不识丁,只能用手指和脚丫子计数,但他也有自己的绝招,他把羊儿它俩和它俩地搭配起来,最后进圈的剩一只,便是对数了。
羊财发了,便为富不仁起来,克扣羊倌的工钱,减少他们的口粮,心渐渐的黑硬起来。
一年逢八月十五,两个瘦骨嶙峋的羊倌来央求东家,说过节了,一年难得油水,是否杀只羊滑溜滑溜肠子,解解馋?望着满圈白花花的羊群,他终于狠狠心,咬咬牙,从里面揪出了一只最瘦弱的羊儿下了锅。岂不知,他宰杀的那只羊儿正是头羊,据说是他祖上带来的那只瘦羊的灵魂所依
头羊被宰杀后,羊群便乱了阵脚,每次出去放牧,羊儿总要走失几只,两个羊倌害怕东家责罚,便每次回家前都做了手脚,只要东家它俩和它俩搭配完剩一只就行了。不到几个月的功夫,羊群就损失大半,两个羊倌吓得连夜携做手脚卖羊的钱逃走了。那年又赶上百年不遇的一场大雪,羊儿冻死、饿死不少,从此,这羊财就再也没发起来,家也就从此败了,到他爷爷时,穷得只能住茅草屋,啃黑窝窝头了,但也因祸得福,在那个激荡的年代被划成了贫农,根红苗正。
他爷外号“大机枪”并不是因为他的脾气和性格,而是因为他真的得过一挺机枪。那年日本鬼子扫荡,他爷因贪图老母猪正下崽,没来得及往山里跑,鬼子进村后,便吓得屁滚尿流地躲进了猪圈旁的高粱秸里。人要走运,放屁也能蹦出铜板来,恰巧一个鬼子闹肚子,把机枪靠在高粱秸上,便就地解决了起来。臊臭难忍的他爷悄悄从高粱秸里钻出来,抄起机枪,照小鬼子头狠狠的砸了下去,那小鬼子还没反应过来,便一腚屎尿地蹬了腿,于是他爷扛起机枪就往山里跑,鬼子发觉后追过来,他就放下机枪一转悠,小鬼子便吓得全部卧倒了,其实他根本就不会打枪。仗着地形熟悉,又加上是庄稼疯长,树叶繁茂的季节,他爷三拐两窜,侥幸地逃进了茫茫大山。
抓不住他,鬼子生气了,把整个村子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他那头老母猪和一窝小猪崽也成了烤肉。据说,鬼子在村南架起柴禾,将那个死于屎尿的小鬼子一把火烧了,然后用小坛坛装走了。
后来他爷也没成为英雄,他投错了地方,把枪献给了猫在山窝里的国民党五十一军(据说,无考证),得了几十块大洋。回来后便遭了村里人的白眼,说他不该偷那机枪,害得全村人无家可归,于是他爷便得了“大机枪”这个外号
“咩,咩”两只吃饱了的公羊发狠斗起了角,吓得几只羊羔直往母羊腿下躲。公社一骨碌坐起,一记飞石打过去,正中一只公羊的角,吓得它一甩蹄跑开了。公社自小就放羊,练得一手飞石绝活,百发百中,就连整天跟在他身后摇头摆尾的大花狗也没少挨过他的飞弹。
阵阵笑声随着花香、谷香、果香,脆生生的飘来,钻进了公社用手也捂不住的耳膜。山坳里,刚成家的几对小夫妻格外扎眼,男的光起了膀子,那黝黑的腱子肉沾满汗珠,挥起的镢头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偶尔猛地一甩膀子,汗珠子便噼里啪啦地落一地。小媳妇大都衣着鲜艳,咯咯的笑声充满了磁性,像在窝边打旋的母鸡。山野里忙碌的人们偷闲隔着地垄沟坎相互打着趣,张家长,李家短,评论着各家的媳妇。
“看,二柱家的媳妇腚大腰圆,一定能生个小子!”
“正好,他家三代单传哩。”
“嫂子,你也不差,怎么生了一窝丫头片子。”
隔垄的小叔子嘿嘿的笑着
“放屁,你一辈子也说不上个媳妇!”
嬉笑啧骂中,一股股畅气透过全身,阵阵山风吹来,酸枣红灯笼般地在枝柯上摇晃着。
公社一记飞石,打开了一只欲对母羊不轨的公羊,恨恨地骂了一句:
“狗日的,让你发骚”
日到中天了,在荆柯草尖上晾翅的蝈蝈叫得格外起劲。山坳里几处都冒起了炊烟,浓浓的豆棵和各种干草的清香飘散开来,淡淡的白烟飘忽不定的左摇右摆,搞得吹火的人撅着腚围着风道转圈。山里收秋的人都是带饭的,往返几里的山路,不但费力,而且费时,庄稼人是耽误不起功夫的。
择块避风地,挖个地窖,支几块山石,抱几捆秸秆,把带来的盛水的铁壶烧得吱吱作响。馋嘴的娃儿们把豆儿、花生、地瓜等扔进火堆里,更有胆大的把逮来的蚂蚱、螳螂等用树枝穿起,在火上烤来吃,火苗映红的脸蛋上抹得像个黑包公
一家或几家人凑在一起,找块大青石聚圈拢来,拿出各自带来的吃食,一一摆开。这时的山里人是最无私的,也最豪爽的,无论吃食还是力气,都是分享的和互助的。
男人是少不了酒的,几瓶地瓜烧,倒在粗瓷的碗里,一人一大口,然后揪块老咸菜,在嘴里嚼的咯吱咯吱得响。女人有时凑趣也抿上一口,黑红的脸蛋透着娇羞和满足,咯咯的笑着。
男人把辛辣的旱烟袋吸得嗞嗞的,几缕青烟混进炊烟里
“二哥,抽我的吧,带嘴的!”
年轻的小夫妻也来凑堆,小媳妇扭捏着,坐到年轻人身后剥着手里的花生。
“屁劲没有,抽那个,一股城市里的阴沟味,还不如抽干地瓜叶子,哪有咱自家的烟叶爽快,来,抽一口这个。”
一阵干咳后,年轻人憋红了脸,直呼呛,太呛了!
男人们嘿嘿地笑了,小媳妇也笑了,但那双纤手却在年轻人的后背轻轻地捶着
“公社,来,喝一盅。”
望着羊屁股后的公社,山里人热情地招呼着,全然忘却了开春时公社的羊啃过他们的青苗。公社也不客气,从破旧的斗笠下,摘下两串穿得密密实实的蚂蚱扔给火堆旁的孩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野鸡蛋交给媳妇们,一下端起那粗瓷大碗,大大地闷了一口,长出一口气,将手里的旱烟包子甩给男人们,这里面可全是烟尖,是山里最上等的烟叶。最后,他从腰间摘下酒葫芦,把满壶的地瓜烧咕嘟嘟全倒进大碗里,端给每人都喝一大口,放下碗,他就算入伙了,可以呷菜吃饼子了。
“他二叔,西山里的那个嫚儿怎么样?没看上?”
“那可是把好手呀,煎饼摊得飞薄!”
“别眼力太高了,过日子就要讲究个实惠”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偶尔还用沾满泥土的手拍一下公社的肩膀,拍得他浑身痒酥酥的。
“唉,女人咱不稀罕,那到手的票子才是硬货,有钱还愁女人,哼”公社黑红的脸不屑以顾。
“呀,听说他二叔你银行里存了这个数!”
张家媳妇伸出被叶汁染的绿绿的五个手指,夸张地说。
“伍千,只是个零头吧!”
年轻人不知深浅地说
“啊呀,那狗日的又啃你们家的芝麻棵了。”
公社扬手甩出一颗石头蛋,却没打着什么,羊儿一下子都挤到一块空地里,骚动着。
“走了,该去泉边饮饮羊了,赶晌打个盹。”
公社挟着鞭梢,吆喝着羊群走了,那花狗在几个孩子的屁股后嗅了嗅,然后从人堆的后面衔起一块咸鸡蛋壳,屁颠屁颠地跟着羊群跑了。
在一棵板栗树下,公社悻悻地扳起手指盘算着:
放了几十年羊,铜板没得几个,却赚了一身羊膻。女人们一听说是放羊的,都绕道躲着走,弄得现在孤枕冷碗的,一见人家娶妻生子,就急得心痒,只能在山上把鞭儿甩得山响,把石头打得飞准。
前些年,政府鼓励发展养殖业,他继承祖业,发了笔小羊财,可现在政府又下令封山育林,让圈养,这么多张嘴养得起吗?只能悄悄地,做贼一样和政府打游击,抓到了最多交点“羊头税”事后还不照样风吹草低现牛羊。
前几天,在外打工的侄儿衣着光鲜的回来,还带回来个打工妹,满口的“我们哪儿”怎么怎么地,偶尔还撇几句洋腔,那个风光啊!侄儿见了他后,就是一句:“二叔,还放羊呐!”搞得公社心里酸溜溜的。
狗日的,穷抖擞什么,老子年底就把这身羊膻味去了,也到外面闯一闯,说不定也能带回个什么妹儿来,嘿嘿公社顺手揪了一把身边的山草,却抓住了草棵里的板栗球,扎得他一跃而起,大声叫骂着,拣起块石头发狠地扔了出去,正砸在远处棘棵上的马蜂窝,一群马蜂被这突来的袭击砸懵了,闻声而动起来,四下逡巡着,翁闹着,把大花狗吓得夹起了尾巴
山坳里的炊烟在飘着,天上的云在飘着,公社的羊群也在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