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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和宫只有五十年的历史,却一直是东岚至尊至重的中心。从它建成开始,东岚王便在这里起居,也在这里处理国事、举行朝会。这是一座彰显王者权威尊荣的宫殿。即使在夜色中,那绵延的一座座宫殿也依旧显得庄严沉重
与外表的庄严不同,紫宸殿内的每一处细节都是精致优雅的,这里是王的寝殿,不需要用陈设来显示威严,一座紫檀屏风竖立在东侧殿的门口,挡住风,也遮住了外面所有人的视线。宫人依次侍立,重重帷帘后是一座红木高床,铺盖均是细棉与锦缎所制,烛火摇曳,只能看见绣着龙纹的软枕上,一个年迈的老人奄奄一息的面容。
老人的喘息已经粗浊,生命之火就像风中烛火一样,随时都会熄灭,但是,老人仍然令许多敬畏。
“紫华君回来了吗?”老人再次问了同样的问题。宫人已经不去数这是老人第几次询问了。
“紫华君大人已经赶回京都了,王!”一旁的内史令只能给出相同的回答。
老人疲惫地闭上眼睛,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耗尽了他之前积聚的全部气力。
此时,就算他是东岚王,他也只是一个弥留之际的老者。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是,他仍旧坚持着,等待着。
殿外,雷雨交加,更多的人同样在等待——东岚王羽桓从未册立储君!
若不能确定继承人,东岚转瞬便会陷入内乱。
大臣的目光都在距离王殿最近的两位殿下身上来回游移——大殿下易洛与三殿下易庭,尽管东岚还有其它数位王子,但是,储君只会是这两人之一。
雨终于自天空倾泄而下。狂风暴雨,仿佛天地都将崩溃,等候的人俱已湿透,有些体弱的大臣开始颤抖摇晃,更多人在咬牙坚持。站在最前方的两人始终站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紧闭的殿门,连一丝余光也不愿给对方。
迟迟等不到王的旨意,已经有人难耐这种死寂的等待了。内史令在凌晨时分通知诸王子、宗室与朝臣前来王殿候旨,将近一天一夜,所有人都是滴水未沾。
“我要见父王!”六殿下易诤大喊着冲向殿门,却被尽忠职守的侍卫拦下,同时,轰鸣的雷声也掩盖了他的高声。
“放肆!父王病重,做儿子的却连见一面都不行吗?”易诤素来脾气暴烈,此时更是怒不可遏,模样凶狠。
王殿侍卫有斩杀擅闯者的权力,只服从王命。易庭连忙拉住易诤,却因力气不及易诤而被他轻易挣脱。
易庭大惊,抢步上前,打算阻止,易洛却站着没有动,冷眼看着,不着痕迹地微微扬眉。
“东岚大律明文:未经召唤,擅闯王殿者,等同叛乱,杀无赦!”
一个冷淡如风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并不洪亮的声音却硬是压过风声、雨声、雷声,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所有人都感觉被一道冰凉的刀刃冷厉无情过划过心头。颤栗之后,原本的烦躁情绪竟然轻易地消失了。
“紫华君大人!”众人惊呼,随即便参差地对来者行礼。
在他们的身后是紫极门。不知何时,那里已出现一队人马,红袍黑甲,是东岚无人不知的紫华军,而站在那队人马前的,正是被东岚民众视如战神的紫华君——白初宜。
一袭湿漉漉的黑色斗蓬裹在身上,白初宜静静地注视着易诤,无形的压迫让易诤不得不退开参礼。
哗!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夜空,雷声随即而至。那一瞬间的明亮让所有人的神色一展无遗,白初宜冷嘲地一笑,缓缓走向紫宸殿。
走过易洛与易庭身边时,白初宜的脚步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随即便走到台阶下,坦然跪下,盔甲撞地的声音清晰无比。所有人再次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
“臣紫华君奉诏晋见!”
连日来从无回应的宫殿,这一次打开了深闭的殿门:“紫华君大人,王正在等您!”
昏暗的烛火从宫殿中发出微弱的光亮,照出一条路,低头跪着的紫华君微微抬头,望向那深深的宫殿。
“紫华君大人?”内史令不解地催促。
缓缓地起身,白初宜低头掩去自嘲的笑容,终究还是走进王殿——如王所愿。
斗蓬、佩剑均被解下,紫华君一身甲胄,内史令忍不住惊叹:一年未见,艰苦的沙场征战竟未令紫华君的绝美容颜有丝毫的折损,反而更添了三分经历风尘的洒脱与沧桑。
东岚人都知道,紫华君是白王与王妹顺雅公主的女儿,继承了父母的美丽与所有才智。
与她冷淡的神色不同,她的美丽是柔和的,清灵淡雅的秀丽让人无法联想紫华君在战场上的狠绝,但是,就是这样的女子,让东岚的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如她的父亲,东岚十七年前的国相白王白子风。
内史令深深地叹息,神色却未曾流露半分,只是默默地引领紫华君来到王的面前。
“王,紫华君大人来了!”内史令在羽桓的耳边轻声禀告,过了好一会儿,羽桓才睁开眼睛,看向站在床边的白初宜。
“除了紫华君,所有人都退下!”羽桓的声音不大,却依旧具有绝对的权威,所有人都退到了王殿外,只有他最亲信的内史令只是退到屏风外。
“紫华君,靠近一点!”羽桓微微抬手,要白初宜靠近自己。
白初宜依言走近,却始终没有参礼——紫华君本就有见王不拜的恩旨——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人已显出死气的脸。
“我们有一年没见了吧?紫华君,你很不想回来,对吗?”羽桓轻笑着道出她的心思“战场比宫廷要好得多,至少你知道敌人是谁、在哪里!”
“王如此着急地召回臣,不知有何吩咐?”白初宜终于开口,却只是淡然地请示,拉开自己与他的距离。
羽桓也不以为忤,看了她好久,才缓缓地道出缘由:“紫华君以为哪位皇子更适合成为东岚的下一代王?”
白初宜垂下眼,没有回答。
“紫华君,子风没有对你评价过吗?”羽桓平静地说出真正的问题。
白初宜看着王的眼睛,叹息似地开口:“王到底想知道臣的想法,还是想知道臣父亲的想法?”
“有区别吗?”羽桓笑言“无论哪一个,都是由你说出啊!”白初宜再次沉默了。羽桓并不着急,他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多等一会儿。
“无论下任国君是谁,臣都会为东岚尽心尽力的!您是东岚的王,是臣的父亲选择的主公,请放心,白子风与他的继承者都会遵从您的旨意。”白初宜再次开口,却只是给予承诺。
羽桓看着她,混浊的目光变得犀利:“告诉朕,你愿意辅佐谁?易洛,还是易庭?”
白初宜的手悄然握紧,眼中却没有一丝波动:“两位殿下都具帝王之才!”
“可是,易洛太阴狠,易庭又太仁慈。紫华君,你愿意做约束的缰绳,还是隐藏的利刃?”羽桓毫不放松。
“臣的愿望很重要吗?”白初宜嘲讽地勾起唇角。
羽桓的目光稍稍黯淡,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紫华君,谁能完成朕未完成的事情?”
“一个帝王不仅要有才华,更要有包容天下的器度。”白初宜看着羽桓,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论器度,易洛比不上易庭。”羽桓顺着她的话说,眼神再度明亮起来。
“可是,三殿下的仁爱却不能实现陛下的心愿!”白初宜淡漠地轻笑。
羽桓没有立刻回应,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才缓缓地道:“紫华君,你的心还是偏向易洛啊!替朕草诏吧!国玺与王印你都知道在哪里!”那语气极淡,与话中的信任之意丝毫不符。
内史令悄然出现,将纸笔摆在床边的小书案上,随即退下。白初宜毫不犹豫地挥笔直书,将近末尾时,羽桓忽然开口:“加一条”
“是!”白初宜停笔等王说完,冷淡地答应,将方才的话补到诏书上,写完后,便径自到一旁的角落打开密格,取出国玺,在诏书上用过,重新又将之放回原处,关上密格,又打开另一处,取出王印,同样在诏书用过,又放回原处。
等墨迹晾干,白初宜将诏书收入袖中。
殿内一片诡异的沉静,摇曳的烛火仿佛老人的生命,在将要熄灭的时候忽然绽放出一生最耀眼的光芒,东岚的王眼中显出一种让人心惊的光彩。
“初宜”生命的最后,东岚王终于唤了之前一直不愿唤的名字,沉重的呼唤包含着最无奈的叹息“你是子风与顺雅的女儿啊你永远都无法恨自己爱上的人!”这一刻,他不是国君,仅仅是她的舅舅。
“放过易洛,也放过你自己,可好?”羽桓诚挚地看着她。
白初宜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却始终不语。那双黑眸一片深沉,掩去了所有情绪,也挡住了所有探究
“紫华君,为我再奏最后一次太平遗音吧!”羽桓无力地闭上眼睛。他已经尽力了。
你真正想听的应该并不是弹奏的琴音吧!
——心中的话终未说出,白初宜静静地到琴桌前跪坐,抬手按上名贵的七弦古琴,一曲流畅的太平遗音自她的手下响起。
忆往昔,金戈铁马纵横天下,俱往矣,万丈豪情空余温。
当圣朝最后一位君主做出这首惊绝天下的乐曲时,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啊!
追忆着莫舒氏曾经的尊荣强盛,却又清醒地看出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心痛吗?抑或是就如曲中表现的一般平静淡漠?
那如传奇一般的圣朝,在创造了无数炫目灿烂的历史后,连消失也如传奇——当莫舒氏失去最后一位继承人后,圣朝的君主没有做任何补救,就那样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家族与皇朝从历史上彻底消失。
太平遗音!真的是再正确不过了!
——自圣朝灭亡,天下就再无长久的太平。
清冷的乐曲是那样淡漠,但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它能令人血液沸腾、疯狂激越?
白初宜想不出答案,一直想不出!
她的父亲曾给过她答案:“这是王者之音!莫舒氏的一切就是每一位想成为王者的人所追求的!初宜,你听不出,因为,你的梦想不是王者的霸业!”
“紫华君,让东岚来重现那盛世辉煌吧!”羽桓忽然开口,也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白初宜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继续那未完乐曲,即使是在听到羽桓最后弥留的喃语之时,她的心神也没有任何动摇。
那是她很多年前就曾听过的低喃——“士为知己死,琴为知音断;琴断音绝,永不相见”
在太平遗音的琴曲中,东岚王羽桓走完了他的生命之路。
奏完整首乐曲,白初宜才起身走到羽桓的面前,看着他安详的样子,她无声地微笑,然后以极轻的声音缓缓地道:
“您很开心?是见到父亲了吗?其实,何必到死还念着那句话呢?仿佛爱得至死不渝,其实,您早已背叛得一干二净了!您真的以为父亲又有多在乎你的爱?‘人生的风景并非只有爱情。’——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所以,没有爱情,人生一样可以很美好!王,我会幸福地活下去!如我自己希望的那样幸福!”
决然地转身走出东侧殿,白初宜将诏书递给内史令,冷淡地宣告:“王已驾崩!”
内史令的手不由一颤,正要哀伤地落泪,就听她吩咐:“去请诸位殿下与首相、次相进来。”
紫宸殿的门缓缓打开,殿外的人只见内史令出来宣布:“请诸位殿下与首相、次相大人进殿!”
殿内的香氛浓郁,令所有进殿的人都忍不住皱眉。殿门再次关上,白初宜走到众人面前,一脸沉静地道:“王有诏命。请内史令宣读。”众人立刻跪下,只有白初宜站着。
内史令不明白紫华君为何不先宣告王驾崩的消息,却并未多话,依言展开诏书,力持镇定地宣读:“立王长子易洛为太子,继大位”刚念到这句,他就被人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