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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慕容走在敦煌的街上。
极目所见,一片明晃晃的黄色。
艳阳高照,城市内却依然熙熙攘攘,行人络绎不绝。
这里没有天下城那种精致的奢华,地面是黄土,撒上细细的白沙。每天日中之时,负责打扫市肆的奴役就把水洒在白沙上。这样行人来回走动的时候,不会有太多的浮尘。这些人来自中州、西陆、大荒甚至更遥远的南海、雪国。他们枯瘦的脸上,被太阳晒得出油。可是每张脸容下面,都藏着一颗远行者不甘寂寞的心,都有一段雄奇或者幻想的故事。
此刻接近正午,太阳明晃晃的耀眼。慕容慕容用一块刚刚在集市买的紫色绫罗当面纱,披在头上遮挡阳光,也遮住那些看她的脸的好奇视线。
她要找一个人。
这个人本应在任何地方,都闪亮夺目才是。如果他真如自己得到的消息那般,来了敦煌城,为何自己找不到他?
离她不远处,有两个年轻人却在盯着她的背影,窃窃私语。
“她是任晴川的女人?”
“没错!昨晚她在天卫铁军帐前就是这么喊的!那个热闹呀!满营的士兵都冲出来见识‘主帅的女人’!后来出来个个子高人又壮的偏将,脸红红的请她去见主帅哟。——喂,西华哥哥,你说当将军怎么这么有福气,能讨来这么漂亮的姑娘!”
说话喋喋不休的,是一个长得挺讨喜的男孩。他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个子瘦弱,完全是那种正在蹭蹭的长身体却忘了横向发育的典范,身材和豆芽菜儿似的。
这孩子是天道盟的小弟兄,父母在战乱里死了,他被行走西陆的墨云救了,就跟着他们厮混,大家看他精灵顺从,就给起了个名字叫小顺儿。
他身边的公子风华卓约,书卷气浓郁,正是楚西华。
从传送仙术阵出来后,他才发现自己来到了敦煌。那些月氏幸存的人们与他道别,扶老携幼,攀越瀚流山脉,向南,再向南,直到黄沙湮没视线。
送走月氏族人,楚西华就一心琢磨着把任桓之救出来。
可是找不到机会。
“天卫铁军”是任氏家主任渊一手栽培出来的部队,在任晴川手上发扬壮大。这支军队也许在进攻的时候锋锐不及天曜剑武,但其防守却真的固若铁壁!
无奈之下,只能出歪招。
现在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慕容慕容身上。
“拿任晴川的女人来换他弟弟吧!”他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太不高明。
楚西华忍不住苦笑起来。
浮生茫茫,自己告别楚氏出来游学,本来是为了磨练笔力,成为和楚氏家主、“无忌公子”楚无忌那般,一支笔写尽春秋的绝世史官。
但命运的轮盘运转,谁都不知道会如何倾斜。他不留神与任桓之、墨云结为兄弟,一起约定组建“天道盟”从一个闲云野鹤的备选史官变成了游荡江湖的亡命徒,这等变化谁能知道?
不知无忌公子会如何评价自己呢一想到那位家主,楚西华又苦笑起来。
大约会觉得很有趣,然后在逸人传里为自己写上两笔吧?
慕容慕容正走过敦煌的酒肆门口,此刻。
阳光洒下来,透过她脸上的薄纱,打在她眼睛上。那金色的光芒有些刺眼,那是和中州的阳光不同,一种热烈纯粹的光彩。
慕容慕容忍不住伸手去揉揉眼睛。
就在此时,心口忽然微微一动。
慕容慕容的手停在半空,愣了一愣,立刻伸手入怀,把怀里的东西抽出来。
——那是一支晶润的玉笛。
玉质柔美,在微微散发荧光的白色质地里,游漾着一股绿意。这绿意这么清澈,这么温柔,在西陆阳光的照射下,就像臆想中的江南,使人心动。
此刻笛孔微动,就似看不见的人正欲吹奏一般。有几声小小的笛声,像落花一样散落在这人来人往的黄土街头。
慕容慕容一皱眉,抬眼望向那间酒肆。
“喂,她走进酒店了也!”小顺儿发愣。
楚西华微一沉吟,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愁眉苦脸:“有钱吗?”
“没呀。”顺儿回答得理直气壮“西华哥哥你忘啦,为了送那些月氏老弱孤残离开,你把官银送上不说,连我买糖葫芦的钱都被你掏走啦!”
楚西华敲敲脑袋。
“你在这里守着,在下进去看看。”
“西华哥哥,一定要拐到那个美女姐姐!”小顺儿双眼闪亮,诚挚无比地说。
楚西华被这句话一说,几乎在地上摔一跤。
慕容慕容一进酒肆,差点被迎面而来的气味熏倒!
那气味十分刺鼻,要在西陆呆惯的人才能一下分辨出,那是劣质烧酒的味道、满身是汗的汉子们的臭味、久不流通的空气味道和后院马草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在这四面土壁的室内,揉出的一股子气味!
西陆苦寒,往来旅客喝酒,要的就是那个冲头。一口烈酒下去就是个满堂红。至于什么酒味前段中段后段的细品,那是天下城的中州风雅人士才干的,和他们没关系。
此刻酒肆内人头济济,几乎每桌都有一两个酒坛子。
慕容慕容和这里完全格格不入。酒肆面积不大,正是中午吃饭时间,到处挤满了人,头碰头的在稀里呼噜吃吃东西。四处都是粗豪的西部汉子,却没一个像她要找的人。像一支轻巧的蜻蜓一头扎进泥淖里,她看着四周,一下子愣住了。
小二迎上来,看这姑娘不像个客人,笑得也敷衍:“您要点什么?”
“我”慕容在门口发愣,后面忽然有人把她猛的一撞,粗声粗气的说:“哪家的小娘皮,别挡大爷的路!”
慕容慕容完全没提防,被撞的向侧边踉踉跄跄跌倒。
那里本有一两桌空下来,一个大约是酒店里的伙计正在收拾。她这一跌,直接跌在那伙计身上!
那人身穿着一件锦缎的袍子,本来的料子应该不错,如今却满是酒渍污垢,连本色都看不出了。头上的玉冠也缺了珠子,发髻松松的散乱不堪,乱发遮住半张脸。
他正在忙着擦桌子,右手使抹布往桌上一甩,三下五除二把桌面那些污垢抹掉,左手就把那些盘子碟子垒起来,端到后堂去,动作熟练,除了衣着有些不像样子,完全是个跑堂的。
慕容慕容一跌到他身上,他手中的碗碟一阵“哗啦”乱响。他立刻手忙脚乱扶住碗碟,完全不管慕容慕容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几乎摔倒,只满心注意着那些瓷碟不要打碎:“哎喂,小心点,打碎了你赔?”
小二见慕容慕容看着那个人,笑嘻嘻的说:“姑娘,你找这家伙?他欠了本店房钱酒钱,在做事还债的!”
慕容慕容仔细看了那人,叹口气:“不是他。”
她满怀失落地回头,正要离开,忽然眼前一暗。
她一抬头,就看到一个风华秀美的佳公子,站在她面前,微微含笑:
“姑娘,你为何持有我楚氏的青玉笛?”
楚西华一说这话,慕容慕容眼睛立刻闪亮了一下:“您是天下文宗,史官之首,一支笔写尽春秋的楚公无忌公子?”
她这话一出口,楚西华立刻吓一大跳。
但是他脸上不会表现出来,只是伸手摸摸鼻子,其实是为了遮住脸上忽然有些抽搐的表情:“呃我的身份,不提也罢。”
“当然当然,无忌公子闲云野鹤,我不会随随便便告诉别人您出现在这里的!”慕容慕容见到传说中的人物,神情难掩兴奋“天下文宗:楚氏、冉氏,三大奇门:楚、冉、墨。我一直想知道无忌公子是怎样的人,如今终于见到您了!”
说着,就把青玉笛平举,递给楚西华。
楚西华装模作样接过笛子,细细审视一番,感叹:“唉,多年不见这笛,玉色依然青翠”
“是天璇尊者将这支笛送给我的。”慕容慕容热切地盯着楚西华“她说,您欠了她一个莫大的人情天璇尊者说见笛如见人,您定会帮助我的!”
楚西华转过身去咳嗽几声。他以前曾见过无忌公子吹奏这支笛,后来听说他把玉笛送人了,谁知道是送给玄星的仙人,天璇尊者了!
他内心苦笑:公子啊公子,你四处留情,如今却要我帮你擦!
转回身,立刻变成温文尔雅的笑容:“这是自然。故人许久未见,但承诺理应遵守,不知姑娘如何称呼,所求又为何事?”
“我叫慕容慕容”慕容慕容看见楚西华忽然被一口茶呛到,好心询问“无忌公子,您没事吧?”
“呃,我,没事没事!”楚西华急忙掩饰“只是没想到天璇姑娘竟然和皇族交好”他心底却在猛抽自己耳光:我咧!怪不得觉得这女子眼熟,原来就是任桓之那小子的暗恋对象!
慕容慕容抿嘴而笑:“无忌公子,我只为自己的朋友,任桓之的自由与生命前来请求您,施以援手。”
“原来如此。”楚西华心内电转,自己本来就是要去救任桓之的!慕容慕容送上门来愿意帮忙,自然最好。
“怎么我还没说细节,无忌公子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慕容慕容好奇的问。
“哈哈,我楚氏史官遍布天下,很多事情,在下比当世任何人都更清楚。”楚西华嘴上牛皮,内心惊慌。如果这女孩信以为真,向他打听各类八卦,他又该如何是好?
幸好慕容慕容没有追问下去,而是喜滋滋和他约定了各类细节,告辞出门。
一出门,慕容慕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哼,不知哪来的骗子,竟然假冒楚氏家主楚无忌,来骗我!”她又拿出那支青玉笛,又气又恨敲打着笛身:“不是说有自动寻人的功能吗?天璇姐姐,你可不能骗我呀!”
那边厢,楚西华正在大打喷嚏:“咦,谁在想在下?”
而远隔千里的天下城,金碧辉煌的宫廷中,也有个正在修行真仙护体的蓝裳女子,轻飘飘落下在一片花海中“阿嚏,阿嚏”连打几个喷嚏:“奇怪,何人在呼唤小仙名号?”
楚西华打完喷嚏,忽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慕容慕容没有付账!
他面对一桌没动筷子的菜,发愁不已。
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怎么办?!
这时,一个人坐到刚才慕容慕容的位子上,拿起筷子,就开始大快朵颐。
楚西华抬起头来。
他立刻直了眼。
对方已经风卷残云把一整盘孜然羊肉吞下肚,楚西华才抖抖地伸出手指:
“——公子?!”
正是那个刚才在擦桌抹地、几乎打碎几十个杯碟的邋遢年轻人。
那年轻人忙着吃个不停,只伸一只手来撩起额前的头发,露出额头。但楚西华知道他不是为了和自己礼貌地打招呼,纯粹不想让头发掉到菜里而已:
“西华,好久不见!”不忘加上一句“一点长进都无,连慕容家的小丫头都能骗得你团团转!”
这个衣衫不整,乱发遮面,躲在小酒馆里兼职跑堂的年轻人,正是传说中那丰神如玉、俊朗不凡、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天下少女趋之若鹜、天下男子嫉妒如狂、文汇三江、才高八斗的奇男子,天下文宗之首、皇帝钦赐“楚公”称号的楚氏家主楚无忌。
人称“无忌公子”
楚无忌以风卷残云的效率扫荡了一桌好菜,放下筷子,怡然自得:“这丫头,点菜水准尚可。”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微微带了些鼻音,有种向下沉潜的尾韵。但楚无忌受他荼毒多年,早知这位家主行事不拘一格,做人百无禁忌,完全不能被他的声音骗了!于是简洁地将自己加入天道盟,帮助任桓之劫持官银,救助月氏人之事说了一遍。楚无忌摆摆手:“我都知道了。”
楚西华知道这位家主有不出门知天下事的奇异本领,当下只问:“怎么才能救他?”
“和慕容慕容合作。”
“您不是说,慕容公主早知在下并非无忌公子,刚才约定,只是诓骗在下么?”
“你不是无忌公子,可我是啊。”楚无忌微微一笑。
“您这样子”楚西华很不礼貌地用挑剔的眼光上下看着楚无忌“在下怎么记得整整三个月前,在莲池与您道别时,公子您穿得就是这身?”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楚无忌怡然自得把头发向后一撩,露出蹭了不少油污的脸。
“实乃至理名言!——这和您不换衣服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楚无忌斩钉截铁下了结论。
下一刻,他就把一样东西拍在桌子上。
楚西华低头看去。
那是一支女子的发簪,翡翠质地,嵌金丝镏的点翠雀鸟。雀鸟的眼是切割完美的绿宝石,闪烁动人。
“这是?”
“那个慕容家的小公主的。”楚无忌向后靠去,打个呵欠“你看是不是还算值钱?”
楚西华哭笑不得,看着他那行为脱节的家主:“你偷了慕容公主的东西?”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楚无忌交叠双手,搁在脑袋后面,向后倒去,身形在椅子上一晃一晃“西华啊,你要明白。慕容氏久居天下城,宗族数万,从来都不事生产,靠天下苍生劳作纳粟养着他们。慕容小公主头上这支簪子也是。它可能是乐游原几亩地的租子,可能是高凉几户渔民的年贡,可能是西陆商会几个月跑商的关卡费总之,不是他们慕容家的东西。”
“公子,难道就是你的东西么?”
“是天下人的东西。我是天下人。你也是。”楚无忌打个呵欠“所以,她的就是我的!”
楚西华有一种抽风的感觉:“不要用这种深沉的声音和我说这种逻辑混乱的话!”
楚无忌转眼看着他,笑了笑:“西华。记住,历史没有逻辑。历史只是无数事件互相影响,演算出来的结果。即使你创造出天地那样巨大的星盘,也无法演算清楚历史的逻辑,无法推算它前进的轨迹。”
“但您能知天下事”
“我能知但不能预知。”楚无忌垂目,像是对这样的谈话有些厌倦“去当了这支簪子,支付这桌酒菜,给我带一身好衣服来。”
“您准备出手干预历史吗?如果您出手救任桓之,您就为青史演算的轨迹,又增添了变数,这和你作为楚氏史官家主的原则不同吧。”
“任桓之不一样。”楚无忌说“任桓之的命数是个错误。”
“错误?”楚西华闻言大奇“按照公子你教授的奇门推演,星平术数,任桓之此人命数应当是有起有伏,小成小败,仕途平顺的典型贵族后代公子爷二世祖命相——”
楚无忌从乱糟糟的头发下翻了个白眼:“我有术数推算法三百七十种,你要不要都学去帮他算一算?”
“——公子,你那三百多种里哪种能算准?”
“一种都不准。”门口忽然有个人插口回答“人间自己的命数倒是好算,可你若要加入仙界五重星阙的影响,变因太多,一切推算未来的方法,如今都该废除了。”
楚西华抬头望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青衣男子,笑容温和。
“西华,你是不是怪我教给你的术数推算没用?”楚无忌仿佛脑门后长了眼睛一样,头都不回,只是懒洋洋的一笑“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挺有用的,现在是酉时三刻,你在西陆敦煌遇到东来的青衣人——你不妨推算一下,他是谁?”
楚西华将信将疑,看了那青衣人一眼。那青衣人发如银丝,耳廓略尖,除此之外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楚无忌如此说,他也就掐指开始计算。
青衣人走进来,对楚无忌哈哈一笑:“你不回头就知我来了?天下发生的事,真的每一件你都知道?”
“只要是已经发生的,全知道。”楚无忌似乎颇感无聊。“所以,只有‘未来’能吸引我。”
“虽然‘未来’的变因太多难以推算,但你应该知道,以某些力量——比如仙界的星镜,推算未来某件事情还是可以做到的。”青衣人说话很和气“星镜对你很感兴趣。”
“哼,我对它不感兴趣。”楚无忌伸手掂掂桌上的翠玉簪子,仰头望向黑漆漆的屋顶,仿佛能透过屋顶看到天空流转的五重星阙“未来是可以推算的我早有这个假设。但是,我也相信,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这时候楚西华终于停止推算,倒抽一口冷气,望向那个青衣人——这小客栈何德何能,竟然集中了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