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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急道:“若能与晚照朝夕相伴,即使花掉全部家当我也甘愿的。”
百舌君摇了摇头,说:“我不要你任何钱财。”
张良诧异了:“那你要什么?”
百舌君笑了,注视着香炉内最后一缕烟消散在空气中,悠悠地道:“用你一年的寿换晚照一年的朝夕相伴,如何?”
一年的时间?张良心想,不过弹指一挥,他还有几十年的寿命可用,多一年少一年又有何妨,若他几十年漫长难捱的生命中有一年是与心爱之人共同度过的,岂不胜过孤单寂寥的日子许多?想到这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百舌君站起身来,往香炉里重又添置了一盘香,道:“你我一言九鼎,是再不能反悔了,你好好睡上一觉,待你明日醒来,我兑现我的承诺。”
他冲张良神秘一笑,转身出了房间,清淡的香气掠过张良的鼻尖,令他顿觉疲乏。他阖了眼,头脑昏昏沉沉,总觉得是要回家了,或许……他原本就是在家里的,那个叫百舌君的男子不过是他的一场梦,醒来之后什么都不会有变化,他还是他,他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次日,张良是被从窗户照进来的刺眼的眼光搅醒的,他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果不出所料,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没有百舌小馆精致的房间,亦没有叫做百舌君的神秘男子,他还是他,他是张良,北市街口卖字画的穷书生。
想起昨儿晚上的梦来,他自嘲地笑了,着实有趣,他竟会想出这种奇幻故事来,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起身,想到桌前倒杯水喝,却在没走几步路的时候忽地愣住了。
窗前的台子上,不知何时多了副镜奁,一女子正对着镜子梳头,见他醒了,便冲镜中他的影像浅浅一笑。
却是晚照。
待你明日醒来,我兑现我的承诺。
百舌君的声音在张良耳畔响起,如同正在叙说一个久远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有他,有晚照,还有一个叫做百舌君的不知是否真的存在于世间的神秘男子。
原来,他真有遂人愿的本事。张良喃喃道……
不知那个叫张良的穷书生如今怎样?百舌君越想越心烦意乱,只恨找不来把大锁把思绪锁了,再也不能胡思乱想。原本是乘凉,却觉得比先前愈发燥热,他索性弃了蒲扇,躲回了屋去。
直到关上了门,将喧天的蝉鸣声重重锁在了屋外,百舌君才觉得瞬间清静了,先前出的汗渐渐淡下去,人也不烦躁了。他兀自沉思了会儿,径直走到床前,在床沿雕着的梅花中顺数至第五朵,轻轻一按,只听“啪嗒”一声,帘幕遮掩处的墙壁上,现出一人高的暗格来,百舌君跳上床去,掀开帘幕走进了暗格中,门便在他身后掩了,一切复又回归原位,房间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百舌君沿了台阶向下行去,四下漆黑一片,他却驾轻就熟,如行走在敞亮的室外,想来这条路他已不知走过多少次了。这条甬道很长,直通往地下,在浣碧轩的正下方,砌出了一个密室,这也是百灵儿特意将他安排在这里住下的原因,他有些秘密,只能遮遮掩掩地埋藏于地下,短时间内是不能得见天日的。
甬道的尽头,被一面巨大的石墙拦住了去路,石墙上雕着一对龙凤,摇首摆尾,如欲腾飞,传神逼真,宛如活物。龙凤皆体态丰盈,浮雕于墙上,唯有那对龙眼异常突起,衬得巨龙的面庞愈加狰狞。那对眼睛好像是活的,无论站在哪个位置,都可以感到龙眼在直勾勾地注视着你,它威严的姿态令人瞬间觉得面前的这块领地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若是胆小的人站在这里,恐怕就要被吓破胆了罢。
百舌君走到石墙前,抬手将两只龙眼相对各转了一圈,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石墙裂成了两半,龙凤一左一右向两边退去,露出一间石室来,石墙背后隐藏着的一室灯火流泻而出,瞬间映亮了整条甬道。
这是一间同浣碧轩同样大小的房间,四面的墙上挂着数盏琉璃宫灯,衬得原本冰冷的石室里暖意融融。房间中央摆了张大圆桌,桌子上没有任何茶具,只放了盏油灯,火光微弱得很,好几次都似要熄了,却又顽强地燃了下去,百舌君走上前去仔细挑了挑灯芯,火苗便大了起来,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映于墙上,如一幅存在了千年的壁画,呼吸着经年日久的沧桑与寂寥。
而就在他的影子里,坐着一个女子。
百舌君回转过身来,冲女子深深一笑,挨着她坐了下来。
“久儿,外面已经入了夏了,百舌小馆的树多,蝉儿总没完没了地叫,搅得人心烦意乱,心事都想不成了,还是你这里好,安静,总没有碍眼的人来打扰。”他说着,牵起了久儿的手,在自己的掌中牢牢地握住了,但久儿却没有丝毫的反应,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外界的一切动静仿佛都与她没有关系。她就如同一个木偶,没有思想,没有喜怒,甚至连人最基本的情感都没有。
百舌君也并不在意,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说他白天里见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说春熙城里热热闹闹的街市。丁寡妇的故事,他说了,张良的故事,他也说了,每一个央求他实现愿望的人在他这里留下的故事,他都说了,许多个日子过去了,久儿依旧是这副模样,她不曾醒来,甚至也没有迹象表明,她可以醒来。
有时候,这种没有尽头的等待,也会令百舌君觉得由衷地失望。
“她不过是你用羽毛塑出来的骨肉,如何能听懂你的语言。”
百舌君循声望去,只见百灵儿不知何时也下来了,正斜倚着墙往嘴里喂干枣子。百舌君蓦地放开了久儿的手,站起身来,问道:“你怎么下来了?”
百灵儿将最后一颗枣子塞进嘴里,在圆桌前坐了下来,说:“我到浣碧轩里找你,却不见人,想着你又不爱去外面转悠,那就一定是在这里了。”
“你找我有事?”百舌君问。
“瞧你这话说的,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百灵儿抱怨道,见百舌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就不再卖关子,道:“我刚想到了一个让久儿活下来的简单法子,所以下来试试。”
百舌君大喜,催促她道:“快说,是什么法子?”
“不忙,”百灵儿说:“你先把那小东西拿来,我再慢慢说于你听。”
百舌君答应着,从一旁的柜子里拿了个花鸟纹长方盒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递与了百灵儿。盒子里正卧着一只幼小的蚕儿,它通体晶莹剔透,头顶有一抹红色,像极了女子眉心的一点朱砂痣,蚕儿乖乖地趴在盒子里的锦帕上一动不动,如同进入了漫长的冬眠。百灵儿两只修长的手指将它轻轻拈了起来,放在了手掌上,一丝清凉顺着掌间的纹路渗入肌肤,沿着她的血管流向了身体的各个部位,那感觉就像是泡在了薄荷叶浸的水里,舒爽极了。
“这……”百舌君看着盒子里的蚕儿呆住了,惊讶地道:“我上次来时它还是雪白色的,为何如今竟变成透明的了,它是否还活着?”
百灵儿仔细检查了一下,道:“当然还活着。这并不是普通的蚕,而是只在天山上生长的冰蚕,它幼时雪白色,及至成年,颜色褪去,则周身变得透明。它结茧时需用霜雪覆盖,吐出来的丝织成文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经宿不燎。其寿尽时,死者可化茧,茧破则复生,九死而九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你确定它就是久儿变的?”
“她在罗锦记的织锦坊里织出进贡的锦缎后就化作了这只蚕儿,是我亲眼所见。”百舌君答道。
百灵儿点了点头,说:“若确如你所言,久儿的魂魄是寄生在这只冰蚕体内,冰蚕是灵物,凡人的魂魄则阴气太重,二者截然不同,现如今同在一处,难免互相伤害,时间久了于双方都是无益。依我看来,久儿的魂魄正一点点消散,若不是我让你点了续魂灯,恐怕她早已魂飞魄散了。你用羽毛造出了久儿的身体,无奈她的灵魂不愿与这具身体结合,即使给她续了再多阳寿也是枉然。所以,我想了个能让她的灵魂和身体结合的法子。”
她将冰蚕放在羽毛做的久儿的手上,微一思忖,哼起了歌儿来,小曲儿悠悠扬扬,如点燃了的凝神的香,袅袅娜娜直钻进人的毛孔里,久儿手中的蚕僵硬的身体就在这魅人的曲调中渐渐软了下来,如冰川消融,它从长久的冬眠中苏醒过来,晃了晃小小的脑袋,四下张望了一下,忽地张开嘴在久儿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汩汩鲜血喷涌而出,它贪婪地吸吮了,顺着伤口钻进了久儿的身体里,再不见了踪迹。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百舌君见蚕儿半天不出来,顿时慌张了,生怕一个不小心从此以后真的失去了她。
“放心,”百灵儿宽慰他道:“她的魂魄既然不愿出来,我便让它自己进去,等这只蚕儿在她的体内融化,里面久儿的魂魄无处可去,只能在你做的这具躯体里寄生,我再将她的魂魄封存在里面,到那时,你的久儿便回来了。”
饶是她这么说,百舌君仍是将信将疑,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百灵儿冷笑道:“怎么,你连我也不信了么?”
百舌君沉默了半晌,说:“不是不信,只是怕了。”
百灵儿听他意有所指,知道他心中仍有个疙瘩结在那里,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已经超过百舌君的承受能力,他一直是个心灵至善的人,现如今却背负了数条无辜的生命,若不是有久儿这个理由在支撑着他,他早就该崩溃了。所以,百灵儿并不怨他,只是可怜他,他的心肠太过软弱,总有一天是要吃苦头的。
百灵儿拍了拍他的肩,郑重地允诺道:“你要信我,百灵儿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