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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千秋客又道:“我在来春熙城的路上恰巧碰上一件怪事……”
“哦?”妙笔生好奇,问:“不知是何怪事?”
千秋客展眼望了望门外忽然黯淡下来的天,轻叹一口气,道:“说起来也与两位有些渊源,城外的乱坟岗里,有个坟被掘了。”
妙笔生和苏媚娘心中“咯噔”一声,记忆中某个早已被刻意忘却的片段又卷土重来,打定主意要向他们已然平静的心绪挑衅,无疑,这是一场注定不会欢喜的久别重逢。
妙笔生喃喃道:“你说的莫不是……”
“是万灵枯。”月如素的声音恰到好处从门口传来,她呵气如兰,将那个十恶不赦的名讳生生剥露于众人面前。原本应该随着这三个字一起狂跳的心却随着月如素的到来渐渐偃旗息鼓了,千头万绪如深林里受惊的小鹿,三两下便跑没了踪迹,于是心中万般杂念俱无,只安享着现时的安稳与平静。
月如素灵动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在千秋客的面前驻了足,他二人相视,会心一笑,千言万语便在眼波流转间诉了衷肠。月如素终于感觉像是回了家,过了这许久,一颗漂泊无依的心总算是安定了。
“许久不见了呢,师兄。”她说。
春熙城的醉月河只有在入了夜才能彰显它的美丽,蜿蜒的河流绵延不绝,将一座城池分了两半,遥遥相望。行走于两岸,总能看见水中那一轮皎洁的明月,近在咫尺,却又如隔了万水千山,总触摸不到,朦胧中不知这一轮明月是真是假,只觉在它柔媚迷惑的光晕中,似已醉生梦死过百次了。
百舌君任由百灵儿牵着沿了醉月河漫无目的地行走,早已是深夜了,他二人像两个携伴相游的魂魄,窥探者世人迷离的梦。
“我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百舌君随着百灵儿默默无言走了半晌,终忍不住,停下来问百灵儿。
百灵儿指了指前方,说:“你看,这就快到了,我要带你去看看,这繁华盛景的城池里那些不如意的事情。”
他二人在一间矮小民房前停下,周围皆是一片黯淡,只这里还有一星灯火,微弱的火苗拢了千头万绪,令所有安宁都变得明灭不定。透过残缺不全的窗户纸可以看到,萧徒四壁的房间里,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蜷缩在床上,她怀里紧紧抱着个枕头,两眼空洞无神,像是痴傻了。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呀!
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了梦中……”
妇人轻轻拍打着怀中的枕头,口中哼着动听的摇篮曲,仿佛怀里抱着的真是个熟睡着的宝宝。她慈爱的目光深深刺痛了百舌君,古朴的小调令他心中不由勾起一阵心酸,悲伤很快就蔓延了。
“这个女人姓丁,人家都叫她丁寡妇,”百灵儿说:“她的丈夫在她怀孕后不久因醉酒和人起了冲突,被活活打死了,她悲伤过度,孩子不足月便生了下来,却是个死胎。她心灰意冷,人就傻了,整日只抱着个枕头,只当那是自己的孩子。你说,这算不算是春熙城里最不如意的事情?”
百舌君敛了悲悯的目光,道:“那倒未必,丈夫死了可以再嫁,孩子死了可以再生,总还是会有活法。”
百灵儿道:“心如死灰,只行尸走肉般活着,又有何用?”
百舌君不言,人世间,从来不缺悲苦,一重重苦难的叠加才铸就了一具具血肉之躯,生而为人,是没有资格谈不如意的,这是老天爷赏你的,再不痛快也要甘之如饴,这是定数。
百灵儿扭过头去,不愿再看那个绝望的女人,她朝深沉的夜色中走了几步,对百舌君道:“她已没有几日可活,不如我们遂了她的愿可好?让她看看朝思暮想的人,权当做百舌小馆的第一笔生意。”
“那酬劳呢?”百舌君问。
百灵儿笑了,说:“是她余下的寿。“丁寡妇这一夜做了个好梦。她梦到自己的孩儿已然会走路了,这样多好,他一直被自己抱在怀里,总是那样小。是有多久了,一年,还是两年?她的孩儿从不曾长大过,一年又一年,岁月更替,她始终未听到一声清澈的哭啼,以及稚嫩嗓音的咿呀学语,更休说那一句“娘亲”,天知道她是有多渴望那两个字眼。
朦胧中有双手在拍打自己的脸,嫩嫩的,小小的,饱含着早春的芬芳,还有浓郁的奶香气,扑面尽是暖意。丁寡妇懒懒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眸,它的主人“咯咯”笑着,手指头含在嘴巴里,淌着湿漉漉的口水。
“娘……亲……”他呼唤着她,因着还未长牙,声音含糊不清,可她却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听到了,这个小宝贝,在喊她“娘亲”。
丁寡妇彻底清醒了,抱起孩子就是一通乱亲,苍天有眼,总算没有夺取她的一切,她可以用下半辈子的时间去把这个孩儿抚养成人,然后母子二人尽享天伦。她如今相信这一切是会实现的,因为她知道,她的夫君冥冥中在天上看着,他怎么会忍心让他们娘俩受苦呢?
从这一天起,丁寡妇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生命于她开始变得欣欣向荣,她感觉到自己是踏踏实实活着的,而不仅仅只是一副等待老死的躯壳。
街坊四邻惊奇地发现,丁寡妇疯癫的病好了,仅一夜之间,她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头脑也清楚得很,全然没有精神失常的样子。她再不一天到晚抱着个枕头到处乱跑了,只是,她的身边突然多出来了个孩子,这孩子是哪儿来的?没人知道。于是,人们私底下总少不了议论纷纷,有人说,丁寡妇是想孩子想疯了,半夜里跑到哪户人家家里偷了个孩子回来,权当是自个儿亲生的养着,身边有了孩子,她的心病也就医了,只是苦了丢孩子的那家人,好好一户人家被硬生生拆散了,骨肉分离,这究竟造了多大的孽啊?
百舌君看着府门前新悬上去的匾,“百舌小馆”四个字如交错缠绕的藤蔓,将他的思绪硬生生拴在了某个地方,同样是破败,他这里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而另一处则是置之死地在劫难逃,他这里旧貌将换新颜,另一处则即将消散于宿命的判定中。有什么好呢,一切新气象的诞生都是用破灭来做的祭奠,他高兴不起来。
“这四个字如何?”百灵儿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同他一起仰望着头顶的牌匾。
百舌君收回了目光,道:“字是好字,可惜少了些人情味。”
百灵儿知他意有所指,忍不住笑了,她注视着百舌君,如同注视一个怪物,说道:“人情味?于你于我何用?”
百舌君注目望了巷子口,说:“无甚大用,但求心安理得。”
百灵儿冷哼一声,道:“百舌君,你太过慈悲了,你我不是菩萨,修不了济世救人的圆满功德。”
百舌君叹了口气,问道:“你只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丁寡妇阳寿将尽的?”
百灵儿知他早晚会这样问,并未回答他,只说:“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我助你了却你的夙愿,其他的事情还请你莫要多问。”
百舌君知她有许多事情难以启齿,自百灵儿在分别几年后重新找到自己,他便知道,百灵儿已不是从前天真单纯的百灵儿,现在的她,心中如一口沉睡千年的古井,埋藏了太多他永远无法涉足的秘密,只是这些秘密究竟是福是祸,百舌君不知道。不过,百舌君隐隐感觉到,与他久别重逢的百灵儿身上,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是无色无味的毒药,一寸一寸侵入肝肠,吞噬着百灵儿,吞噬着他,亦吞噬着春熙城中不尽如人意的人们,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罢了,”百舌君长叹一声,道:“从此往后,无论是福是祸,我再不多问。”
百灵儿感激地望向他,重重道了句:“多谢。”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百舌君跨过门外的荒芜,走入百舌小馆似锦的繁华里,足够幽静避世的院落令他凌乱的心复又恢复了无波的平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烦恼重重抛给了身后连天的衰败。
“今夜是丁寡妇的最后一夜了,你不去送送她么?”百灵儿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百舌君只摆了摆手,便一头钻进了浣碧轩,再不肯出来。百灵儿知他心里不痛快,便任由他去了,她简单交待了雪羽、墨羽几句,独自一人出了百舌小馆,朝着春熙城最贫贱落魄的地方走去。
丁寡妇被邻居发现死了的时候,尸身已然臭了。她仍以百舌君初见时的姿势蜷缩在床上,双眸合着,看不见悲喜,只是唇角上扬的弧度在明明白白告诉世人,她是快乐的。
只是奇怪,丁寡妇好像不再是丁寡妇了,她全身上下被松软雪白的羽毛覆盖着,如披了件雪色的貂皮,姿态尽显雍容。看的人都恍惚,仿佛她不是死去了,而是化身成一只洁白胜雪的鸟儿,飞到忘川之上,奈何桥头和她的丈夫孩子团聚去了。
说到孩子,更是奇怪,那个不知被丁寡妇从哪家偷来的孩子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来由地来,无来由地去,却在这个人世间不曾留下丝毫存在过的痕迹,当然也不会有人去追寻他的痕迹,因为,他于万千人的生命中,连个过客也不如。
丁寡妇的尸体是邻居几户人家凑了钱给草草葬了的,很不起眼的一拢黄冢,只在下葬的时候有几个人祭拜,之后便再无人问津。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人世间毕竟是欢喜的,既然欢喜,别人家的悲苦便只是沧海一粟,总不值得在心头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