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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离记得这个声音,但是还未由他来得及细想,上官红晃了两晃,人已瘫倒在地上,没了呼吸。天地瞬间一片漆黑,什么别致院落,桃树小炉,都在顷刻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哪里还有光亮,黑暗绵延数百里,再无尽头。青离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心空落落的,没有着落。上官红在哪里,她死时的景象竟是这样的吗?那黄衫女子又是谁,为什么总觉得她的声音如此熟悉?心中太多的疑问,青离只盼有个人过来将一切来龙去满原原本本告诉他,可是现下,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上官红的声音犹如一场及时雨,幽幽在他耳畔响起:有人给我续了命。
她说她叫百灵儿,她把我从棺材里带出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我重新拥有了生命。她说人的命是有定数的,阎王要来取的命,没有带不走的道理,若要活下去,只有折别人的寿来增我的寿,用他们的血来续我的命,我替他们活着,他们为我去死,这很公平。
我不愿杀人,可是我想活着,人世间的风景如此好,我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呢,怎么甘愿就此死去,一抔黄土就想掩了我的大好年华,我不甘心。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个小姑娘,她才七八岁,没有爹没有娘,在巷子口乞讨,她真可怜呵,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我从她身边走过,她脏兮兮的小手拉了我的衣裙,明亮的大眼睛眼巴巴瞅着我,盼望着我能给她一块饼子或者几枚铜板。我蹲下来,从怀里掏出锭银子来,她傻了,她怕是做梦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我微笑着把银子塞进她的手里,她喊我恩人,一个劲儿朝我磕头,我将她扶起来,仔仔细细瞧她,那样天真的眉眼深深刺痛了我,老天不公,如此幼小的生命本不应承受沉重的苦难,她的日子太过悲苦,我想要给她一个解脱。
我的飞刀很快,她喉间的伤口甚至还没有出血,人已没了呼吸,我走的时候,她保持着开心的笑容,那一锭银子压在她的手心里,沉甸甸的,在她看来,那是生的希望。
可是这一切都被青离看到了,他这次没有追到我,可是却记住了我。从此以后,每次杀人,或早或晚,他总能寻来,他铁了心要阻止我,我只能逃,逃到哪里,他便追到哪里。我逃得不耐烦了,便和他交了手,他武功不及我,我的飞刀在他面上留下了一道伤,从左眉心贯穿至右颧骨,伤口很深,他满面是血也不避开,只是问我,每杀一人,你心里的快乐便会多一分吗?
我愣了,是啊,我可以活下去了,可以活得比任何人都好,可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快乐呢?我看着我杀过的人滚烫的鲜血从飞刀下流出的时候,为什么感觉不到快乐呢?我看着他们面对死亡绝望而恐惧的眼神时,为什么感觉不到快乐呢?我看着他们为了活命而跪地求饶时,为什么感觉不到快乐呢?我是活着,可是却日日煎熬,比死了还要难过百倍千倍。
于是,我再一次逃了,我的命来之不易,却又弃之可惜,人说杀人偿命,青离要让我还这血铸的债,我不愿意。
我从未见过如此执着的人,他的眼神里有锋芒,却又如雪山新融化的冰雪,干干净净。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凛然正气令我感到自惭形秽,我想逃到一个能让他彻底找不到的地方去,又总是忍不住停下来等一等,看到在身后追逐的他我才会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是在有力的跳动着的。杀人,是为了续命,也是为了见他。
可是,百灵儿不耐烦了,这一切对于她而言太过碍眼,她有她的计划,而青离则是屏障,她要让我除掉青离,我杀了那么多人,但这一回,我不愿意。所以,我的命无法再续了,百灵儿有句话说得很对,人的命是有定数的,阎王要来取的命,没有带不走的道理,我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辈子。
今春的桃花开得太过浓郁了,花香让我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不知道下面有没有如人世间一般的好风景,它那里一年的时节是否也如春熙城一般四季分明。青离,若你还能追来,黄泉路上,我一定等你……
上官红知道自己是睡着的,但是眼前的景象却又让她觉得清醒无比。去往栖雾山的必经之路上,春熙城外的落英坡,青草遍野,十里桃花盛开出一片锦绣,偶有三两间茅舍,桃花掩映处小窗窈窕,微尘不到,春风自扫,处处不食人间烟火气,俗事在此地也变成了雅趣。桃花开得讨喜,上官红伸手掐了枝,想到百灵儿那日也是如此掐了桃花来嗅的,她便觉得厌恶,又不忍心将花儿随意弃了,只得照原样插回了枝头。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梦到这里,不过很快便有了答案,青离修长的身影远远自桃花林间掠过,只一瞬,便到了上官红身边,忽地顿住了。
“青离……”上官红低声唤他,青离回过头来,仿若未闻,目光直直从她身上穿过,在茅屋间停了停,又移向它处,似是在找寻什么。
“青离……”上官红又唤,他怎么会不认识自己了呢?青离低了头,微微闭目,认真倾听春风中传递而来的一举一动,看样子,他是要辨认出一个准确的方向来。
依稀有歌声。
不成调的曲儿夹着微风飘来,细碎的铃音,像荡着秋千,时而高及可闻,时而低至无声,断断续续,总听不真切,待要仔细去寻,歌声戛然而止,四下安静得很,连风也不屑于动弹了。上官红警惕着看看四周,心中莫名泛起一阵紧张。
忽如一道闷雷,歌声骤向,似是自高远的天上而唱,天地间雷声滚滚,惊得花枝一阵紧似一阵乱颤。清清脆脆的嗓音围绕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生生擒住人的身体,动弹不得,而心中则升腾起无穷悲凉,只觉自己是置身于漆黑无比的洞穴里,周围尽是山鬼,它们的呼吸就在你的耳侧萦绕着,你逃不了,哪里弥漫的都是恐惧。
“春未至,人去了,菩提树下因果到。新鬼叹,旧鬼笑,只与修罗报。”
是百灵儿!
上官红反应过来,急着去捂青离的耳朵,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七窍被这夺魂的歌声震得流出血来,片刻间,便不行了。
歌声方才止了,林间丢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再没了声响。
“青离……不……”上官红绝望的哭喊,可地上的人却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
原来事实竟是这样的,他也是死在百灵儿的手上。
那喜欢穿红色衣衫的女子叫上官红。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巷子口,她给了行乞的小姑娘一锭银子,这让我刮目相看,她有一副好心肠,但是,她刚离开,小姑娘便咽了气,伤口在咽喉,飞刀所致,手法极快,连血都还来不及出,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下如此毒手。此后,每隔几日,便有一人会丧命于她手。我情愿相信她杀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她杀的人都毫不起眼,我想象不出这些穷苦的老百姓和她有什么血海深仇,我能看出来她下手时心还是不忍的,明知是错,又为何固执的一错再错,我很想找她问个明白。我想尽办法去跟踪她,但每次都晚了一步,我每每赶到时,那些人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却再没办法看看世间的美好,多么残忍。我不能任由无辜的生命接二连三惨死在她的手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找到她,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她应该为她欠下的累累血债做个交代。但是,我还没来得及找到他,生命也已走到了终点,人世间最后的感觉,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是她吗?也好,我们之间总需要有个了断,只是,死在她手里的人那么多,我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
青离的声音在耳畔兀自荡漾,上官红惊醒,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置身在哪里,身边的灵犀睡得正熟,喃喃说着梦话,而房间另一头的床榻上空空如也,青离已不知哪里去了。
月正圆,今儿个是十五了,青离仰头望着那一轮皎洁的银盘,想到白天上官红亦是坐在这个位置看着高远的天,一坐便是一整天,那个时候,她在想些什么?
上官红推门出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安静的画面,青离在台阶上随意斜倚着,慵懒闲适,背影的线条柔和了许多,有种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快感。月辉招摇着攀上他的身体,清亮的光芒里竟透出股暖意来,许是心境不同了罢?就连平日总爱看的天亦是如此,头顶三尺有神明,想到一小角天幕,也会住了若干个神仙,便会觉得心悸,自己做的事情总逃不过悠悠法眼,青天见了,是要来惩罚的。可是今日,上官红不怕了,菩提树下因果到,她种下了因,如今总算要尝苦涩的果,心中总算释然了。
上官红在青离身旁坐下,一同赏起了月,最后几个时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只这样并肩坐着便好,待到天明,霁月风光都会和她这个涣散的魂灵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还是青离先开了口:“下面黑,一个人去,不会觉得太寂寞么?”
上官红认真想了想,说:“会,但总是要习惯的。”
青离笑道:“不如我陪你?”
上官红也笑,允道:“好。”
如此,再没了别的话语,他二人默默无言,相偎而坐,只安心享受着最后的宁静,从此后,山高水阔,任它天崩地裂,知道总会有一个人在身边陪着,心便是安的。
竹屋里,灵犀趴在窗子上,笑眯眯瞅着并肩而坐的两人,都十五了,美景良辰,月圆花好,断没有不快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