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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死人纺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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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正百思不得其解,罗锦记的伙计们陆陆续续来上工,看到院子里被洗劫一般的景象个个下得呆若木鸡,院子里惊呼声连连,有几个反应快的已先行跑去罗府禀报罗老爷,剩下的人看着满院的狼藉一时不知所措。他们心里都怕得很,想想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他们隐约觉得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正控制着春熙城,控制着罗家,控制着罗锦记,而他们在这股力量面前是如此渺小,不堪一击。

    其实,不止罗锦记,城里所有的桑树都在一夜之间遭了殃,偌大的春熙城,如今竟连一片桑叶也没有了。

    久儿失踪的第八天,在罗锦记最人心惶惶的时候,织锦房里最年轻的姑娘巧喜说她看到久儿姐姐回来了。消息立刻报给了罗老爷,罗老爷坐了轿子亲自来到罗锦记的织锦房找巧喜问话。

    巧喜说,她今日清晨来得早,刚进了院子,便隐隐约约听到了机杼声,织锦房内好似一片忙碌的景象。她以为自己还是来晚了,便加快了步子。没想到,还未及她走近,便看到敞开的窗户上依稀映出一个身影,虽然隔有一段距离,看着不甚清楚,但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久儿姐姐,她开心极了,唤着久儿姐姐便飞奔了过去。哪知刚到大门跟前,机杼声戛然而止,推开门一看,空荡荡的屋子,哪里还有久儿姐姐的影子。她开始疑心是自己太过想念久儿姐姐产生的幻觉。她朝房间四下看了看,就在久儿常用的那台机杼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三尺绸缎,手摸上去,绵软丝滑,如流水轻淌过肌肤,带着冰凉凉的触感,这样上好的手艺,不正是久儿姐姐擅长的吗?所以,巧喜很肯定的说,她看到久儿姐姐回来了。

    罗老爷听了,心中大喜,但转念一想,又犯了愁,如果巧喜见到的果真是久儿,为什么推门进去却不见了人呢?久儿到底去了哪里,还是没有人给他一个答案。何况,巧喜的描述太过不正常了,这哪儿像是现实生活里会发生的事情,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在说一件鬼事。

    罗老爷倒吸一口冷气,他不敢往下多想,当即吩咐下去,织锦房从今往后留下人来昼夜当值,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他的久儿真的回来了,还是有人在背地里装神弄鬼,若是装神弄鬼,那就是在跟罗家过不去,他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人找出来,绝不轻饶。

    一连三天,织锦房里平静得很,再没有无端响起的机杼声,也没有凭空多出的织好的绸缎,所有人都说巧喜糊涂了,她见到的久儿纺织的景象只不过是一大清早还没睡醒产生的幻觉。

    第四天晚上,当值的小厮名叫德宝,一连三天的风平浪静让他觉得守在这间空屋子里简直是多此一举,所以,一入夜他便选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来打算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这一夜闷热得很,德宝睡得并不是很踏实,身上的汗始终未曾断过,衣衫贴在身上,黏黏糊糊的,像浸了水一样,他睡睡醒醒折腾了大半夜,在几近崩溃的时候,终于,窗外开始刮起了微风,小风带来的一丝清凉让他惬意得很,舒适地进入了梦乡。

    正睡得迷糊,耳边开始响起“吱呀吱呀”的声音。是门开了吧?德宝心里这样想着,眼皮却重得很,死活不愿睁开。算了,他心想,又没什么人,开着就开着吧。他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觉。

    吱呀,吱呀,吱……呀……声音越来越大,此起彼伏犹如鼓点重重撞击着德宝的耳朵。不对呀,德宝想,门响不是这动静呀,听声音倒像是平日里织锦房里热闹的织布声。咦?织布?

    德宝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我的妈呀,久儿姑娘正坐在机杼前边织布边冲他笑呢,昏暗的烛光下,笑容异常诡异,火苗的跳动也牵扯着久儿姑娘的笑容忽明忽暗,激得德宝心惊肉跳。他吓得抱头闭上了眼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久儿姑娘你到底是人是鬼啊?你别吓德宝了,德宝胆儿小,算德宝求你,放过我吧。德宝口中不住念叨着,心脏已是快要提到嗓子眼儿了,就在他失魂落魄快要绝望的时候,机杼声停了。

    德宝小心翼翼地眯起眼睛,朝机杼的方向瞄了瞄,没人了,再睁开眼睛四处环顾环顾,确实没人了,他愣了愣,想起犹在眼前的久儿姑娘的笑容,突然“啊”地一声尖叫,逃也似的跑出了织锦房,一路上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惨烈的叫喊彻彻底底的惊醒了春熙城熟睡中的人们。

    后来,德宝就傻了。

    接二连三的怪事搅得罗锦记人心惶惶,胆子小的,听说了德宝的故事,吓得再不敢来上工,胆子大的,工虽照上,可也没了平日里的激情。遭鬼的罗锦记如同陷入了一个诅咒,引领着它一步一步走向破灭的深渊。

    久儿还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久儿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在院子里的荷塘边赏月。这一日,她照例在晚饭过后来到了荷塘边,找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早春的微风拂着她的面,惬意得很,天上的月儿在游走的云间穿梭,像披了件薄如蝉翼的丝衣,这是自然的巧手织就的,想来人间最美的衣裳也不及它半分吧?

    久儿望着浩渺夜空中的明月,不知不觉沉醉了,待到回过神儿来,夜已经深了。她正要回房休息,只见荷塘不远处的台阶上,站着一个穿着杏黄色衣衫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逗着池里的鱼儿玩耍,嘴里小声哼唱着好听的歌谣。

    久儿仔细听了,却是一首《采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优美的曲调回荡在久儿的耳边,比这样美好的夜更加令她沉醉。

    久儿忍不住和她一起唱了起来。

    黄衣小姑娘听到久儿的声音,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看见久儿时,不禁绽放出一个绚烂的笑容,她开心地招了招手,示意久儿过来。

    久儿走到小姑娘的身边,也蹲下身来,问道:“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竟然能唱出如此好听的曲儿来。”

    “我叫百灵儿。”小姑娘答道。

    “百灵儿……果然人如其名,为何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

    小姑娘指了指荷塘,说:“我在和鱼儿玩耍。”

    久儿笑了,说:“净胡说,这个时辰,鱼儿早该休息了。”

    “真的,”百灵儿笃定地说:“不信你随我来看看。”

    她说着,又朝荷塘的最深处指了指,久儿探头望去,只是乌漆漆一片,莫说是鱼儿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黑漆漆的,哪里有什么鱼,你净瞎说……”

    久儿不满,扭过头来,却发现原本蹲在地上的百灵儿竟瞬间没了踪影,她四下看去,静静的庭院里,只她一人孤单地站着,哪里还有第二人的影子?

    “嘻嘻……姐姐我在这儿……”

    久儿循声望去,却见方才荷塘最深处的地方,百灵儿正抱膝坐在水中央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她的身体发出阵阵幽淡的光,如同云层背后的月儿,飘渺不定。

    “姐姐,我说这里有鱼儿的,你偏不信,你快过来看看……”

    她又朝久儿招了招手,久儿只觉百灵儿的笑容有股勾人的魅力,她不由自主地,随着百灵儿的召唤,一步一步,向百灵儿所在的地方走去。

    冰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了久儿,她却丝毫不愿挣扎,百灵儿动听的歌声在耳边悠悠响起,她听得惬意,只觉得累了,想在这悠扬的曲调中好好睡上一觉。银铃般的笑声随波而起,久儿就在这醉人的声音中渐渐沉向了湖底……

    等久儿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房中的床上躺着,一切都与平常没有变化,想起来方才的奇遇,历历在目,那个叫百灵儿的女子是否真的存在过?她不得而知。难道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吗?她想不通。也许是最近几日太累了,她这样说服自己,想着天明还要赶工,便早早上床睡下了,这一觉,睡得极其安稳。

    次日清晨,久儿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云锦在外面唤她:“小姐,时候不早了,该起了。”

    “就起了,你进来吧。”久儿回答。

    但是敲门声依旧没有停歇,久儿无奈,起身准备去开门。刚走到门口,门开了,云锦往房间里探了探脑袋,也不理睬她,径直朝里屋走去,边走边“小姐小姐”地喊,把久儿扰得头疼,骂道:“乱喊什么,我不是在这儿站着么,你是看不见么?”

    可是云锦的确看不见她,不止云锦,就连她爹她娘,甚至整个春熙城的人都看不见她了。

    久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个打更的张麻子,她本无意吓他,只是想叫他停一停看看他是否能看得见自己,结果一张口,说出来的话变成了悄无声息的风,竟把满街的烛火都尽数吹灭了。她伸手去抓张麻子,却吓得他直打哆嗦,她想跑开,裙裾带起的风却把全镇的树叶都吹响了,哗啦啦像下了大雨,雨点紧锣密鼓的击打着朗朗夜空。

    还有,她也不是有意要毁掉镇上的桑树,只是桑叶的味道太具有诱惑力,她吃了一口便停不住了。她没有想到,桑叶的味道竟是如此鲜美,她也没有想到,只一晚上的时间,她就把整个春熙城的桑叶吃光了。

    可是她依然觉得饿。她觉得自己真是恶心极了,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怪物。她想家里着急寻她的爹娘,她想让他们来帮帮自己,可是没人能看见她,偌大的春熙城竟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

    久儿漫无目的地在春熙镇上徘徊了七个昼夜,第七天夜里,她来到了罗锦记。

    这时的久儿,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她找了一个角落蜷缩下来,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但是她睡不着,小腹里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让她疼痛难忍,那种感觉她形容不出,就像是有一条小蛇在肚子里游走。起初是肚子,然后是胃,那细细蠕动的小蛇穿过她的喉咙,舔了舔她的舌尖,她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小蛇便一摆尾巴,直直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