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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
身子仍然睡着的,耳朵被引诱,搜寻着声音。
都是细微的,蚁语啮啮的、众多而细琐的人说话的声音,在哪里?在我身子底下,我知觉到身子被这些人声托着,慢慢浮了起来。站直身,醒来。
到廊上去看,声音是正准备打春仪式的家下人伙,都打扮得特别繁华些。人比植物次等的,季节来了,植物自现盛美,然而人不行,很迷茫地在衣服上绣了一些花草,绣些鸟,绣些兽,以及日月水火,表明与天地四时同进退的憧憬,可是季节并不搭理人,一任人单调无聊的模样,老下去,再没有第二次的繁荣。
可是大家还是愿意一厢情愿地迎接春季。
嬷嬷瞥见我赖在窗台上,跺跺跺奔过来催——
“就要打春了,你还不赶快打扮了来抢?!快点快点。”她一边说,一边就进房来逼我换绣袍子嵌了比甲,推搡着我去前头一道看芒神春牛。
走到前头,早有许多男女拥挤在大堂前空地上。我稍微望瞭望,没有看见桑哥哥。
我也不真的想找,要是找到他,不知道要作什么。
隐隐的鼓乐声飘送过来,众人都“哗”地涌往街口去看。嬷嬷也开心得挤过去,我坐在廊栏上,拿着一小包嬷嬷买的糖肥皂吃。男女老少推挤得厉害,笑闹嘻骂着,我坐在栏杆上,找好看的面孔看,几个年纪轻些的男子挤过我身前时,直直盯着我;长得可以的,我就回看他;长得不可以的,我就对他笑笑。人想要怎么样玩乐,就怎么样安排,鬼神节庆,不过是借口罢了。
我看着脚边的人潮,看着肥腻的身体与干瘪的身体、青春饱满的身体与衰老到发出气味的身体、健康的与有病以及将病的身体、女的身体与男的身体,全部这样放肆地紧紧贴在一起,前后厮磨着,宽容着另一个身体的腐坏,贪婪着另一个身体的暖热,怜悯着另一个身体的脆弱,绝望地、杜撰着另一个身体。
我也跳下栏杆去挤,跟着每个人往鼓乐过来的方向大声喊叫,没有字眼的,兽一样叫喊着。
青色的旗先出现了,舒展着,移近来;再看见的是青罗大伞,像海里一只水母,轻飘飘腾跳旋转着、涨大着、发昏的。青袍青冠的鼓乐手,面目渐渐清楚了,全是少年,唇上蒙蒙生着青青的软髭。乐手后头是青缎扎少年,脚上蹬着三块砖头厚的青屐,抬轿少年抿着嘴,两眼直看着前方,为了让轿行得平稳,膝不弯,脚不抬,前进时就把脚掌往外一撇,斜着屐齿,贴着地面往前滑一个半圆的弧,直立了屐,再换另一只脚划弧、滑行。
整支青色的队伍缓缓前行,梦里游出来的一只青色的龟。
人群像海草般涌动着,欢呼声在空气里波动着,人们掏出来米壳与豆来投撒,在浓稠的春日天光里晃晃漾漾,落在青衣人的帽上、屐上,顺着颈溜进领口去,去贴熨年少的肉身,梦想着孵化出已然胎死在种子里的生命。
而青衣少年的膝没有弯,眼没有瞬,划动着,游到了府门口的空地上,留下身后长长一道波纹,随人丛的海草动荡着。
炮竹四下炸开,把郁闷住的人声,炸出一个又一个洞来,欢呼喊叫去了翳,猛烈地喷泄出洞,府门开了,大堂的门开了。阿爹站在门前,乌纱皂履,拱起手来,巨袖把身前的阳光逼退了两步,作揖,向城里的人家贺春。
桑哥哥,作好了出远门的装束,站在阿爹身后,门檐的影子里,两眼在人群里搜巡,找不到我。
我安心地淹没在人堆里,推荡着,不必自己走动。
阿爹走下阶来,一名青衣少年呈上裹了彩缎的木棍,其余的青衣人用绳捆住了木塑的大春牛,高高吊起。
阿爹两手持棍,高举过顶,脸上出现罕有的兴奋,猛猛把棍往土牛身上劈去。
第一记劈下,土牛的肚腹裂开一道大缝,群众“轰”地叫好;第二棍击在牛的头顶上,一道纹从牛额直窜到鼻尖;阿爹显得更加亢奋了,脸红红地泛出油,大喝一声,砸下第三棍,春牛巨大的身躯应声碎裂,豁喇一声巨响,裂开的牛腹间,迸出鲜艳耀眼的五脏六腑,裹住一头小小的小春牛,夹杂着四下飞散的牛身碎片,一齐摔在地上。
人群齐发一声大喊,全部冲上前去抢夺土牛碎片和锦缎扎成的脏腑。四名青衣少年早将那头刚落地的小春牛捧起,送到阿爹面前的神台上。
我留在原地,看嬷嬷在人群中东翻西找,挤得髻也散了,还是拼了命地往人头里挣钻。忽然阶上一个人影飞起,跳进人丛当中,又过一会儿,这人纵出人丛,两个起落,停在我的面前。
桑哥哥看着我,涩然一笑,把手掌摊开来。他手里躺的是颗缎子包绵、金身红线缝的心。
“刚刚没找到你,原来躲在人堆里。”
我看见那颗孩子气的布扎牛心,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也不知道真的牛心是不是这个样子的。倒给我一捡就捡到了。人都抢土牛碎片,没人要牛肚子里这些捞什子。做得也挺好玩的,来”桑哥哥正要把金缎子心交给我,突然被人打断了。
“霍桑。”是阿爹,站在十步以外。“拿过来。”
桑哥哥脸色一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阿爹“噢”地应一声,又转过头来对我说——
“不能给你啦。我待会儿就走了,就这样吧。”他用力把皱起的眉一撑“反正本来也讲好今天不要见面的。”他匆匆说完,转身向阿爹走去。
“给我找到了,给我找到了呀。”嬷嬷欢欣无比地朝我奔过来。“阿婴你看,给我抢到这片牛眼睛了!”
我看她手里那片碎土,就只左下角有块黑色,也不见得就是眼睛那个部位。我又抬眼去看,桑哥哥的背影已然远了,阿爹正走过来,我低下头。
“我也不养蚕,也不种田,我就是要这牛眼好和药吃”嬷嬷自顾自说着,直到阿爹开口,才吓了一跳。
“嬷嬷,下午你给阿婴挽一挽面孔,把脸开了。再把髻梳了,上笄,就可以了。”阿爹交代嬷嬷,再转头告诉我——
“过了雨水,我让你和邻城武举封侵云缔婚吧。”他看看我,我低头看自己衣衫被搓挤得脏乱了,眼角一斜,瞥见一绺头发搭在颊边。
“婚礼前,不要再放肆玩闹了,脸上身上别弄出伤来。”阿爹又叮我一句,转身走去。
下午嬷嬷在庭心放了一只竿壶,让我脸朝外坐定了,挽面、上头、戴髻。
我悬坐在椅上,脚碰不到地,望着门外头的人走过来,走过去,产婆、猎户、郎中、小厮、挑水卖的、耍猴子的、赶粪车的、运棺木的,在两道门框之间来去无休止。我想象着全城都灭绝了,就只剩一个人,躲在这大门的门框外,先扮个牵猪的从左走到右,马上在门背后换上道僮的衣服再走回左边,再换算命的打扮走过去,再换菜贩的打扮走过来,又在装髻挽篮扮卖珠花的婆婆而坐在这门里头的我,就像现在这样子坐到,以为门外面仍然是繁华的世界,不知道就只剩一个人,疯狂地在门背后改扮成所有的人,走过来、走过去,瞒住我。
雨水的前一天。我到妈妈的小土坟堆上,说一说嫁娶的事。
这一回我没有带金纸。金纸上回用完了以后,桑哥哥就忙得总是不在。我自己跑不了那么远,翻过山到山脚下的鹿胎宫。下回应当同青肚子讲好,他再宰猪来家卖时,顺道带金纸过来。
只是,他再来时,我已嫁到邻城去了。
何况,我是真的定规要鹿胎宫的金纸呢?还是为了想见见霍桑哥哥,说几句话?
虽然总是说得那么少。
我坐在妈妈坟面前,拿着朱漆莲蓬簪,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土堆中间的浅沟。想到金纸,忽然想起上回我留在巨树的树洞里陪妈妈的那朵金莲花。我把莲蓬簪子放好在坟上,跑到巨树前,伸手一掏,果然还在,没给虫兽毁了。我的手移出树洞,手指间拈住的竟是一只金纸折的鹤鸟,不是我折的那朵十二瓣莲花。
我诧异得嘴张得大大的,拉一拉那只纸鸟的尾,两只翅膀居然还会扇一扇。我笑起来,伸了脖子张望树洞里可还有我那朵莲花,影沉沉地望不见,我又伸手去摸索,摸了半天,只摸到那卷丝线,再摸一摸,摸出一只绿皮都斑剥裂落了的金龟子干尸。
“难道有人折了这只鸟儿,换走我的莲花?”
这样想虽然讨人喜欢,可是连我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妈妈也不会相信的。
我举住纸鸟儿,向妈妈的坟扇扇翅膀,想知道是不是妈妈在跟我耍。
扇了三四回,连风也没有起一阵。看来不是妈妈开的玩笑。我将鸟儿高高举过头顶,对着日光把玩。我脸仰着,纸鸟的翅一展一收、一展一收、泛映得我满眼金痕。
我迷离着眼,忽然眯见纸鸟的翅子底下,有一圈小小的红影子好眼熟,趁着纸翅展起时,偷偷现一现,又隐在翅底下了。
我把纸秒的尾巴拉住,撑开了翅膀,定神看那方红影。
是我的朱红小印,红线圆圆,圈住小小的阿婴。
我一下恍然明白,细看那鸟儿身上,果然有许多道淡淡的折痕——
是有人将我那朵十二瓣莲花,折折成这只鸟。
这可就更加有趣了。我“哈”地一笑,被人捉弄的大乐。我放目四下乱望一阵,整处大树头,当然一个别人也没有。
是谁呢?
不会是桑哥哥吧?他不知道大树头这个地方的。这里除了这棵巨树特别些,别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阿爹同我才会跑来。
总不会是阿爹?!阿爹若是见到上头印了我名字的金纸莲花,早就来察问我了。我其实倒想他来察问的,好歹那样我可以问问他妈妈的事情。他大不了大生气,也就是那个样子。
他连打都不打我的。他就是冷淡,不理我。
然而看起来阿爹上回刨了坟以后,就没有再来过了,自然也不会见到我撒的金纸,折的莲花。
我又再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想到后来,觉得自己真可怜,叫得出名字的人就这样几个。何况还有一个是死了的妈妈,一个是走远的桑哥哥。
原来自己是一个寂寞的人。
看看太阳斜了,怕阿爹要寻我交代封家的事,得回去了。我看着手掌里金色的纸鸟,浸在我红红掌心窝住的暮色里,心中感到无比的珍惜。
我把鸟儿捧在手心里,一步一步往家里走,忽然想到这样子,那个折鸟的人就再也不知道这纸鸟是被林里的小兽叼跑,还是大雨冲、大风刮走了。
我微笑,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纸鸟,用掌心把铺开的金纸熨熨平,重新折成了一朵十二瓣的金莲花,阿婴两个小小的红字,静静藏在花的心里。
金纸莲花搁回了树洞里,我莫名其妙地开心着,哼唱着莲花歌,翻来覆去,只有四句,我一遍接一遍唱,往家走去。
睡。睡得很浅,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个自己正在离开床上这个躺卧不动的自己。明白地感觉到那个自己细微的动作,心里一慌,醒来。
是半夜吧。安静变得庞大,大到塞满整个房间,没有余地让我动一动,翻个身。
我躺着不动,想一想刚才的感觉,手指轻轻抬了抬,揿了揿大腿,揿到了温热的身体。知道自己还在。
才渐渐苏醒过来。被褥里是湿的,小腿卧的地方凉凉的,大腿附近温温的。怕冷,缓缓地揭开被,床溽都染浸红了。是月信流了血。
我叹一口气,再醒了些,没奈何地望望湿得厉害的夹紬裤,看着那血暗暗的红,怔忡了一下,想起什么事情来了,我撑起上身,歪着头——
那支莲蓬簪子呢?
我一楞,翻下床去搜藏簪子的小木盒,确定了没有。再一想就想起了,忘在妈妈的坟上没拿。
完全醒过来,我七手八脚换了裤子,床褥先不管,裹了大黑蜂子氅,蹑着手脚跑出府门去。
我匆匆奔上大树头,先跑到坟前一看,月光下簪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地。我松口气,突然背脊心微微一扯,觉得有只眼睛在看我。我当下转头,只见巨树身后撑出一张人脸也正望着我。我与那人脸同时“哇”地一叫,然后又呆呆瞪着对方。
“可别从树后头游出条蛇身来。”我看那张脸人气十足,心想若真遇上鬼怪,妈妈也会出来保护我的,一定会的。我想到妈妈又骇一跳,急忙用力盯那张脸,分别是男的,只不知是不是人。
那张脸也盯住我,升升升,升起来,树后头转出个连在颈下的人身。土色短裰,圆领口翻出些白羊毛来——怕冷的,总多点人的意思。
“对不起,吓着你。”说完不胜抱歉地低下头,扯弄着手里的物事。是少年的声音。
“我忘了东西,上来拿。”
“噢。不不是这个吧?”他手扬起,我一看,是张折了几折的金纸
“啊!那翅膀会动的鸟是你折的。”我大为开心,走了过去。
少年也笑起来,白白的牙齿招来月光,灿然一亮。
“你叫阿阿婴?”他辨视着金纸上的印记。
“是,你叫什么?”
“洗小西。”他看看手里的金纸,不好意思地递给我。“你折的花,又被我拆了,我折不回去你那种十二瓣的莲花,你自己折吧。对不起得很。”
“我回来拿的是这个。”我摊开手给他瞧簪子。“不是这个折纸。”我不接金纸。“你折的鸟儿会飞,比莲花有趣多了。你还是折回鸟去吧。”
“嘻,哪里会飞,要人拉它屁股才成的。”他说话之间,三两下就折成了纸鸟,拿在手里拉弄着玩。
这洗小西也喜欢笑,和青肚子一样。只是青肚子的笑很皮,似乎总有些别的意思,而洗小西的笑很简单,就是亮亮的笑,教人很舒坦,不觉得是夜晚、在风大的山上。而桑哥哥的笑,其实和不笑是一样苦恼、或者更苦恼的。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我问。
“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啊。”
“那你怎么来的?”我很讶异。
“就来了呀。来一个地方需要‘知道’的吗?来了就来喽。”他很自然地回答。
“噢。”原来不需要知道一个地方,就可以来的。我不甘心,补一句:“这里叫大树头。”
“谁说的?”
“嗄?就叫大树头呀。”我更加讶异。
“为什么?”
“你没见这里这么大一棵树吗?”
“见呀,那也不见得就叫大树头。这般大的树,别处也有的。”
“那那这里要叫什么?”我很疑惑。
“什么也不叫。我今天走过这儿,也许一辈子再也不会来了,我管它叫什么。要是我走过的去处都要起个名字记到,我忙也忙死了。”
我看他手里拍翅膀得到鸟儿,想起来——
“你当然会再来,要是我现在没碰见你,你又把莲花折成鸟,放回树洞里,隔一阵子总要再回来看看的,看看鸟儿有没有又变回莲花。眼下你不就是跑回来了吗?”我很得意,在树根旁坐到。
“我不是”他要争辩,看看我,改了口。“我是顺便看看的,我来这边采东西。”
他拎起一只皮口袋,在我旁边坐下来。
皮口袋的口没有收拢,露出几丛红色的花。
“我采了紫梗、山榴花、红蓝,”他又伸手从口袋底掏出几条黑石头。“还找到几块石涅。”
他炫耀地把黑石头在手里一抛一抛的,突然抛给我,我赶紧接住,握在手里。
“你采药吗?”我纳闷这些黑黑的石头有什么用。采花也就罢了,我也采花的。可也不像这个男孩只采红花。
“哈,你摊开手看。”
我摊开抓住黑石头那只手,掌心都黑了。
“这石涅是软石头,好制黛条、画眉毛的。”洗小西在我的黑手心里一搔,我咯咯笑开。他把两只沾了黑的手指头往左右眉一抹“你看。”
其实夜里哪看得出,何况他两道眉毛本就浓了。眼睛也黑,大大的,睫毛也长。
“喔,你采石头来画眉毛,那采红花作什么,戴头上吗?”我也闹他,拿朵红花插他耳边。
“嗳,山榴作胡胭脂嘛,你什么都不晓得。”他取下花枝,把山榴花的花朵捏在掌心里揉一揉,再拼起双掌来搓磨,神情很专注地搓磨了一会儿,摊开双掌让我看。
只见他两只手掌艳渍渍的红,掌纹里陷吸了浓稠的花汁,红得尤其殷切,像两片秋枫叶的叶脉一般。揉得烂了的花尸从两掌间跌到地上。
“眉毛我画,胭脂你搽!”洗小西冷不防把掌抹来,我一缩,后脑猛撞上背后的树干“咚”一声,两颊已被他手掌贴了一贴。
“啊呀!痛不痛?!痛不痛?!真对不起。”他一连迭地说着,满脸慌张。
今晚上他开口算起,已经第三次同我说对不起了。他两掌晾着,不能来扶,益发尴尬。
我装得发昏,抽冷子在他手心刮抹下花汁,抹到他的唇上——
“你也点个绛唇!”
他正在着急,躲都没想到要躲,上下唇的唇尖都让我点上了花汁。
洗小西生的本来就是娃娃脸,可是整张脸上最孩子气的,是那两瓣微微翘起的、柔润的唇。点上胭脂以后,那唇竟似是在一刹那间重甸甸地熟了。
洗小西却只是傻了似地看我,看一阵,把眼瞬到别处去清一清,再瞬回来看,看我的脸。又突然笑起来,不能置信地叹口气——
“阿婴,你生得真好看。”
我听了也欢喜,回笑。等了一下,他并不追加什么话,我更欢喜:头一次有人简简单单地说我好看,不跟着说“一定——”、“将来——”、“比起——”、“可是——”他说出的我的好看就只是现下,只是我,不需要和以后,和别人,和任何的结果相关连。
我们两个彼此看着,有一会儿,没说话。
我看着他好看而自然的脸,忽然有个声音跟我说“够了”我懂得这个意思的——超过了,就变成负荷,就会连上一串的“如果——”、“只要——”、“可惜——”就得收拾了。我也叹口气,逼自己说话。
“你采这些作胭脂和眉黛的玩意儿作什么?你不会是要扮戏吧?”
“扮戏?”他怔一怔,才听明白我问什么。“我扮什么戏啊!我制了胭脂眉黛,要卖钱的。”
“噢。”我沉寂下来,遇到我不熟悉的事了。我想他这样晚跑到这样远的所在,只摘采到这样少的材料,竟然还是要拿来制货卖钱的——
“这些,卖不了多少钱吧?”我小心地问。
“嗯。”他也索然。“卖不了多少钱。”
“你是不是吃不饱?”我觉得问得真蠢,只是一向听许多人说没有钱就要饿肚子的。
洗小西马上“嗤”地笑出来,哈哈笑了好一阵,才用花红犹湿的双手拍拍我脸颊——
“我吃得饱的,你别担心,我整天大吃大喝的。”他的笑完了,没有剩余,轻轻补上一句:“有人养我吃饱的。”
“可是你又不扮戏——”我话出口大感后悔,气得不让自己看他了,直直瞪到地下。
“没关系的,”他用膝撞一撞我的膝,语声平平的。“也不是只戏伶有人养。很多人养着很多人的,你爹不养着你么?”
“是啊。”我轻松了些,可也没有笨到再追问养他的人是谁。
他却自己提了头——
“喂饱我肚子的,是”他看起来不是为难的样子,只是找不到趁手的字。“是个得钱很容易的人。”
洗小西看看我,笑一笑,捋起左袖来,左腕上竟戴着一环鸡血石方臂镯。我吓一大跳,阿爹有只鸡血石的扳指我见过,他练箭时候用。再大的鸡血石就没见过了,也没见过这样红的,把他掌指间的胭脂也映得淡了。
“哗,那你拿这镯子去当当就花用不完了,卖胭脂作什么?!”
他宽容地笑起来,他的笑忽然不年轻了——
“这是养我的人,教我戴着好看的。拿去当当是可以的,等他要看时,也得赎得回来呢。”
“其实,不饿肚子的话,也不必这样辛苦,半夜上山来熬冻的。”我很懊悔开口说话。我又多知道了,可是这次是他回不去,他老过了,回不去刚刚的年轻了。
“我只是想试试,看自己养不养得活自己,所以只随便采了这点东西,倒被你撞见,看起来倒可怜了。可也管用呢,是不是?”
洗小西把两掌望自己颊上轻轻溜搽而过,整张脸顿时妖异地飞红,连孩子气的两眼都水了。
我害怕起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洗小西突然又露出我认得的笑容——
“别害怕,阿婴,总不能教我抹衣服上吧,只好抹脸上了。你不也抹了一脸吗?”他背起皮口袋。“我得走了。”站起身。
“要要去哪里?”我毕竟还是问了。贪恋。
“不晓得喽。这不归我烦心的。”他再看我一眼,毕竟,也贪恋了——
“反正你总是会在这里的,对不对?”
不对,可是不说了。
“给你收着,好吗?”笑着,灿烂的白牙齿灿烂到耗损了,他把纸鸟儿交到我手里。“翅膀会动,可是不会飞哩。”
他转身走向树林子,逼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远了。
我让鸟儿在手心里躺了一阵子。
我把鸟儿轻轻放回树洞里。好了。簪子在我怀里,纸鸟在树洞里,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