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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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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六号这天,真莉再次背起简单的行囊出发。这一次,她不是去工作。而是跟着摄制队大伙儿从肯亚飞去南非的开普敦。开普敦从十二月三十号起举行一场连续二十四小时的电幻音乐会,迎接千禧年的降临,许多支世界著名的电幻乐队都会在那儿表演。真莉跟她的同伴们想去看看。顺便度个假。

    她就住在开普敦市中心长街的一家旅馆,那是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十二月三十号那天,她从那场音乐会回来了,跟她一起的,还有同样是摄影助手的日本女孩由美子,她们两个都受不了那里的人太挤,玩了一会就决定结伴回旅馆。真莉也想留在房间里听泰一的节目。两年来的除夕,她都没错过,千禧年的除夕,她更不想错过。

    除夕的午后,真莉和由美子在市中心一起逛街,两个人买了许多手工艺品。真莉又买了一双可爱的轮胎凉鞋。由美子先回旅馆去了,真莉独自留在旅馆旁边的唱片店看看。她逛了一会,竟然无意中在唱片架上发现一张“蓝猫”的唱片一不是她认识的蓝猫,而是一支非洲乐队。她觉得很好玩,马上拿去柜台付钱。拿看大包小包从唱片店出来的时候,突然有把声音叫她。

    “真莉!是真莉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转过头去,看到跟她说话的竟是柴仔,柴仔身边站着山城,还有那个她阔别多时的人,泰一就站在山城和柴仔后面。

    他丝毫没变,只是头发长了,依然是三个人之中最突出的。两个人目光相遇的时候,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愣在那儿好一会。他那双大眼睛望着她。朝她咧开嘴笑笑。

    “听曼茱说,你去了非洲丛林拍纪录片,是吗?”柴仔又说。

    “是啊!我跟同事来看音乐会,你们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也是来看音乐会。”山城说。

    “音乐会还没完啊!昨天人大挤,所以我今天不去了。”真莉说。

    “泰一也是说人太挤,嚷着要走!我倒是舍不得走。”柴仔说。

    “你见鬼去!”山城捅了他的肋骨一下,说:“要不是我们一路揪着你走。你早给人踏死了!"

    “啊真莉,你买了什么?”柴仔问。

    “唱片。”她说。

    “什么唱片?"

    她连忙把唱片藏在身后。她不想泰一看到她买的是蓝猫的唱片——虽然这是非洲的蓝猫。

    “就是非洲音乐啦!”她说。

    “我也进去看看。”柴仔跟山城说了一句,两个人便一起进了唱片店。

    “你好吗?”泰一首先开口说。

    她微笑点头,问他:

    “你不用做电台节目么?”她明明前一天还听到他的节目。

    “千禧年除夕,电台有特别节目,暂停一天,明年再会。”他挂着一个微笑说。然后又说:

    “真巧啊?在这里碰到你。你住哪里?"

    她仰起头,指了指背后的那幢旅馆。

    “你晒黑了。”他说。

    “唉,没办法,在非洲嘛!我一定变得很难看了。”

    “噢不。你看来很好。”

    她笑了笑,说:

    “难得啊!你没取笑我今天这身打扮!"

    他挑了挑那两道乌黑的剑眉,说:

    “这里是非洲,就不能要求大高了!你没变得像非洲土著已经很好啦!"

    她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阳光下,他那双黑眼睛熠熠生光。

    “今晚一起吃饭吧?”他突然提出来。

    “啊好啊!”她咧嘴笑笑。心中一阵喜悦。

    “我六点钟来接你。”他欢喜地说。

    “那么,六点见。”她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住一零七。”

    五点钟,真莉站在镜子面前。撅着嘴,很不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在非洲生活的日子。谁又会好像住在城市里那样悉心打扮。现在,她一年多以来头一回端详镜子中的身影,才发现雪白的皮肤已经离她而去了。虽然每次在外头她都拚命涂防晒膏,也戴着草帽,可阳光还是不好应付。还有她的头发。来南非之前,她狠心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剪掉,省得要打理。她的头发如今短得像男孩子,就跟泰一、山城和柴仔他们没两样。待会跟泰一吃饭,他又不知道会怎么嘲笑她了。他也许会皱皱眉说:“怎么你来了非洲,以前那个狮子头反倒不见了。”

    真莉想着想着禁不住笑了。她带来的随身衣服只有那几件。她根本没想到会碰到朋友,更没想到那个人竟会是泰一。现在,她挑了行囊里最好的穿在身上——一件芥末色低领中袖的汗衫和一条粟子色吊脚裤,只能这么凑合着穿了。泰一待会见到她,肯定又会说:

    “哎呀呀以前教你的全白费了?"

    “不,他肯定会说得更难听的。”她思忖。

    她皱皱鼻子对镜子里的身影笑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在乎他的想法。

    “不过就是旧朋友碰面吃顿饭罢了?”她跟镜中那个心情有点紧张的自己说。但她偏偏又希望没那么简单。三个钟头之前在楼下刚刚看到他时,她觉得好像从来都没跟他分开过。

    突然。真莉又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了。她怎么会傻得一时忘记了呢?她是因为这样才来到非洲的。她和泰一之间,隔着一个紫樱。

    她撇撇嘴。离开了那面镜子,闷闷不乐地想:“哎我真傻。”

    她又想:“不过是旧朋友吃顿饭罢了,山城和柴仔也会一起来的啊?”仿佛这么重复对自己说便会减少一点期待,让心情好过些。

    她看看钟,五点半了,时间好像过得很慢似的,她想找些什么来做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那么,待会见到泰一的时候,便不会显得很期待了。他总是很容易就看出她的心思。她在房间望了一眼,看到搁在桌上的那台手提电脑:

    “啊呀呀我已经两天没看电邮了!”她想起来,就坐到椅子上。盘起两条腿打开电脑。她的邮箱才两天就塞得满满的,其中许多封都是曼茱写给她的。

    “她干嘛塞满我的邮箱啊?”她心里想着,先打开曼茱昨天第一封电邮来看看。

    “真莉,

    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陆子康昨天出车祸,死了。”

    真莉惊得喊了一声:“哦!”双手捂住嘴巴。过了一会,她伸出发抖的手指把曼茱的电邮逐一打开来看。曼茱一直追间她有没有看电邮,又把报纸上车祸的照片传送过来给她。那宗车祸是十二月三十号凌晨在港岛东区走廊发生的,陆子康的车子以超过两百公里的时速撞上路边的石墩,车子断成两截,他脑袋碎掉了。跟他同车的一个新进的小艳星给抛出车外。也死了。曼茱告诉她,子康车祸前刚从一个派对出来,喝了许多酒,那个小艳星是他交往了大半年的新女友。

    “真莉,

    你还好吧?己经看到了我的电邮么?很担心你。”

    真莉的泪水急涌出来,下巴颤抖着。陆子康死了!怎么可能啊?他还这么年轻!她想起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香港的启德机场。那天,她满怀心事地出发去多伦多。当她排队经过检查站时,旁边那一行突然有个人叫她。

    “真莉!”

    她转过头去看看,竟然是陆子康。他一个人,手里拎着一件轻便的行李,下巴尖底下的山羊须己经不见了。看见她时,咧嘴朝她笑笑。

    “天哪!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他!还要在这个时候!”她心里大呼倒媚,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她以为过了检查站就可以摆脱他,没想到他又追上来了?问她:

    “你去哪里?”

    “多伦多。”她不,情愿地回答他。

    “哦我去日本拍外景。”他又不忘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我刚刚当上副导演。”

    她瞥了他一眼,脸上没表情。

    “你毕业了吧?”他冲她笑笑。

    “唔”她应了一声?

    “今年市道很坏呢要不要我帮你找工作?我倒是有些办法的。”他说。

    她扫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

    “不用啦。”

    他有点难堪,两人默不作声走了一段路。

    “我跟郭嫣儿分手了”他重新开口说。一副他一点都不怀念的样子。

    “是吗?”她口吻冷淡地说。心里想,狗男女的下场本该如此。接着她冷淡说:

    “我要登机了。”

    她没看他一眼就逗直往前走。她的心情本来不太好,他也不能让她的心情再坏一些了。她只希望以后再也见不到他。

    现在,她坐在异乡旅馆,哭了。她曾经发誓不会再为这个人哭的,她违反了自己的誓言。他很坏,她曾经多么恨他,但她毕竟爱过她。从前,她觉得他坏得不能再坏,可如今他死了,她想,他以前做的一切,并不是要伤害任何人,只是因为他软弱。

    她原谅了他的一切,但他已经不能复活了。她很后悔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没对他好一些。他毕竟是爱过她的,这一点她从没怀疑过。泪水湿了她的眼睛,她难过地想起他来。

    这时,她听到敲门的声音,她擦干眼睛,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去开门。她打开门,看到泰一一手撑在门框上,咧嘴朝她笑笑。她让他进来。他在房间里张望了一下,说:

    “这里不错啊!非洲看来倒是个好地方,要是不用吃非洲菜,那会更好。”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

    他接着说:

    “我很高兴你没给狮子吃掉!”

    他没听到她回答,就转过头来看她。她知道他想逗她笑,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皱了皱,笑得有点勉强,陆子康刚死了,她只觉得心中一片凄凉。

    “我们可以出发了么?”他那双清澈的黑眼睛想看出她心中的思绪。但是,这一次,他看不出来。

    “对不起,我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玩得开心点。”她抬起一双恍,愿的眼睛望着他,话不断冒到嘴边却又止住了,她抖动的嘴唇勉强地笑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迷惑不解的目光与她相遇,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了,他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他高大的身躯尴尬地站在门边看了她一会。

    他走了,她跌坐在椅子上,眼睛涌出了泪水,默默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外面的走廊里。见不到他的日子,她多么渴望他,多么想见他一面。然而,他们的重逢却偏偏隔着一个尸骨未寒的人,仿佛是个诅咒似的。长夜的思念都成为泡影了,她一直觉得收到你的信已经大迟那出戏很诡异,拍完这部戏之后,她所遇到的一切,仿佛都总是大迟了。她脑子一片混沌,此刻的她,只有一个地方想去——她想回肯亚的丛林去,在那儿,她能够静静地碱伤口,把痛苦和凄凉都抛到脑后。

    “哦我明天就回去。”她打起精神想。

    原来,她对那个草原上的长霞落日已经有了乡愁,那里是她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