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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连队那天,新兵们被一个个地拎着背包接走了。新兵连宣告解散,新兵七零八乱地去到了又一个个新的地方。
接贾平的是黎功。站在瘦小却不失城市兵白净可爱的贾平面前,黎功以老兵矜持的目光上下打量对方一番。“跟我走吧。”伸手去拎卧在地上的行李袋。贾平伸手惊慌地拦住了,怎好让头一次见面的班长替自己提行李呢?“不了,班长。我能行。”腰一躬,把行李袋重重地提起,背包早已上了肩,就又把地上的吉它握在手里,挺受压迫的一副模样。
黎功不多话,也不劝,瞄一眼眼前的新兵蛋子,上了路。
二三月里的天气,贼冷。道路上剩着已露了泥土和石子的残雪,像秃子上的癞痢疤,结了冰,脚踩上去扎巴扎巴响。
走了不多会儿,新兵就觉着气有点喘不过,便大口大口地喷吐起来,不时望望毛草车路两旁的高高的杨树,枯瘦干瘪,在瑟瑟寒风里畏畏缩缩地颤抖。
贾平打了个冷颤。他知道是尿憋的,却不敢对黎功吭气。
黎功从营房里出来,走了一路也没两句话,心事重重。趁这次从菜地下来到连队接兵,黎功把那事再次向指导员摊了,指导员沉吟良久,笑得很牵强很被动。半响,又说了那句叫黎功极不愿听的话。黎功就知道自己没戏了,入党的事又将泡汤。黎功起身,二话没说就要走,听到指导员从背后说:“急啥?入党的事组织上会考虑的”砰的一声,黎功把指导员的话统统关在房间里了。
呸!黎功忿懑地朝地上猛啐一口,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句什么。
贾平怯怯地瞥了一眼,不晓得班长冲谁发这么大的脾气,慢下来的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他怕班长骂他,骂他吊儿郎当,没一副吃苦训练的样子。不然,全连队七八十号新兵,干嘛把他一个人分到离连队那么远的菜地去?贾平认定是自个手里这把背时的吉它误了他下连分配——整个一个新兵连,除了他每天抱这么个洋里洋气的吉它“跟着白云去流浪”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了。连长不是没敲过警钟。连长说干嘛不把这份精力投弹瞄靶上去?贾平觉得委屈,日后便常常一个人偷偷地到营外的郊地上去弹。等到连长一声宣布命令下达,贾平就蔫了。美好的愿望顿时化作泡影。他弹得一手好吉它,原想把这个特长带到部队,兴许能从这上头混条路出来。可是现在,屁!就连连长都睢不上自己,才把自己分到那个没人去的菜地守菜棚。贾平想,准是连长压根就睢不起或者瞧不惯这些城市兵们的歪门邪道。想着,贾平的心里便酸酸的。同时他又觉得好后悔,还没体会到部队究竟是个啥滋味,整个的印象,从连首长到班长全给糟蹋了。哎,往后的日子还不知咋混哩。
“去你妈妈的!”
贾平骇了一跳。一抬头,他看到班长脸色铁青,眼里射出逼人的寒光,倒不全像是冲自己的,便轻轻地嘘了口气。这时,他听到班长不冷不热地对他说:“你咋就叫连长给分到这里来了呢?”一句话,贾平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可以断定,新兵下连分到这里,看来班长也是不晓得的。因而班长发脾气,就绝对不是冲他的了。想着,贾平的心松驰下来,把两手的东西搁到地上想换换手,却被黎功趁机抢了过去。贾平心一热。待又朝前走了半里路光景,贾平有点憋不住了。
“班长,去,去了菜地,还能回部队么?”
黎功被这句话问得有点莫名其妙。
“干好了,当然可以。”
话一出口,黎功就觉着自己的话太草率了,自己在菜地一蹲就是三年了,可不是没干好,是自己主动跟连里要求留在这里。当然,这些话,新兵蛋没资格听他说。要是退伍的话,他去年就可以退了。但黎功不愿退。老兄从家乡写来信告诉他,现面乡政府每年要从退伍军人里招聘合同乡干部,只要黎功能趁在部队之机,把个组织问题落实了,就是提不了干转不了志愿兵,退伍回到地方,他老兄会帮他想办法弄个合同工干部干干的。就冲这一点,黎功不急于退伍了,要求在部队多干一年
“那,班,班长,”贾平忽然显得腼腆起来“听,听说在部队好入党,是真的么?”
黎功的心里陡然一酸,好一阵沉默。
“看你的造化吧!”
黎功不客气地回答。这小子,还没摸清部队的门朝哪开呢,就想着这个了!想着,黎功不免一声苦笑,无奈地摇摇头,真不知天高地厚,别说你,就我呢八字还没一撇呐。
这一年,是黎功与菜地厮守的第四个半年头了。地名子还好听,叫白桦村。可不是村,周遭连片砖瓦也见不着,只是空旷、一望无边的菜地。菜地里,除了一间孤单单的青砖平顶房。长年累月,积了厚厚的肥土,杂草便枯了又生;待过了那个枯黄的季节,丛生而茂盛的狗尾巴草、豁叶子草以及许多叫不出名的小植物,在风的摇曳下叫人羡慕的自由自在,浑然体会不到房主人的寂寞。
寂寞只是暂的。这大概就是一批一批由这里离开的老兵们的唯一一个值得慰藉的念头了。
因为黎功是这么想的。
四年半以前黎功刚从新兵连下连分兵种时,他主动提出了要来白桦村守菜地。四年多时间,连里的连首长换了两茬。他却还一直苦守在这里。当时黎功的思想单纯、朴实得跟他那陕北农村人的秉性没两样,以为先到菜地里种上年把菜,苦点累点算啥?等把菜种得叫全连官兵吃得啧啧砸舌,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被推荐到团汽训队学技术了。黎功没太大的奢望。他一家祖祖辈辈是地道的的黄土高坡的老农,来部队掌握一门技术,退伍回家就不用跟爷辈父辈们一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了。结果黎功想错了心事,等真正把偌大个菜垄子整弄得呱呱叫绝,却得到了连首长这么句话:“黎功,你菜种得好,再种一年,大伙还不晓得咋谢你哩。”
黎功茫然。
第三年,黎功再去找连里,结果,指导员转业了。连长也调走了。黎功怕自己的想法急着告诉新来的连首长容易引起反感,说才一刚上任就给出难题,就索性把自己两年下来的功劳苦劳全给独吞了,一切重头开始。一个人又把菜地的活揽了下来。
再找到连长指导员,是新上任的连首长们来连队半年以后的事了。那天,黎功直愣愣地闯进了连部,把事摆明了。连长似乎觉得黎功的要求挺不切实际,便也直话直说:“都三年多的老同志啦,快退伍的人了,学了司机还没等你为部队做上贡献哩,又该拍屁股走啦。这样,不就白培养了么?”
怎会白培养呢?黎功心里嘀咕着,脸一红“咱学了司机,是部队领导的关怀,要需要的话,咱还是可以留下来的哇。”
连长,指导员相视一笑。指导员说:“小黎,司机这职业又累又脏不拉叽的。你表现不错,组织上正在考虑你入党的事,就是今后退伍回地方,你堂堂一名年轻的党员,同样有出息有发展前途嘛。”
回到菜地的当天,黎功就在写给老兄的信上,把白天找连长、指导员的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跟老兄说了。心里仍然为不能让他学司机而觉得一种失落。想不到半个月后,老兄就回信了,给黎功一个好消息,说能在部队把组织问题落实了,退伍回去,可以想办法到乡政府争个合同干部当当。黎功这才放弃了司机梦。
后来听说,连队那个司机名额,是让给连部通信员小吴了。全连仅这么个指标。黎功得知后,呸一声,他觉得,这熊兵,全靠给连长、指导员洗裤头洗出感情来的,不过,连首长的心腹,给闹点个小恩小惠,似乎并不歪出原则。
黎功只能这么认了。
贾平的脑子里,白桦村菜地虽然偏远茺凉一点,到了那里,每天弹弹吉它哼哼歌还是能打发掉一些日子的。待把那种军人的孤寂与刚毅体会个够,他就要理直气壮地给爸爸妈妈写信了。当然,还有他悄悄别离的董莉。董莉这个女孩子原来在贾平眼里长得其实并不咋的,是个胖乎乎的丫头,一笑,不怎么整齐的牙齿总露出两只在外面的世界,叫贾平心里很那个。贾平还有意疏远过人家哩。可是现在,贾平突然就感觉到董莉越来越漂亮迷人了,胖得真有味,那对虎牙也真生动可爱。要早些能发现董莉有现在这等美得叫贾平这般思念,入伍的头天夜里,贾平就真不该不好意思地带她躲到招待所对面那个黑咕隆咚的操场去幽会了。他怕带她见周围的新兵们,怕别人问他:嘿,哥们,这胖妞是谁?那他一定会难堪地躲过脸去,不敢理直气壮地回答
但,等贾平一出现在白桦村,哦不,是白桦村一出现在贾平眼里,贾平心底就顿时冒起了一股丝丝的凉气。这贾平不敢再张望周遭的一畦连一畦的菜要了。二三月里的季节,菜地空着,星星点点却看到白菜被剁后的菜帮残留在黑油的地面。风还很冷,是干冷。见到这幅景象后,贾平就愈发地觉着冷了,全身颤了一阵又一阵,半张的嘴,半晌也吱不出声来。这叫啥鬼地方,一望无边际。贾平的想像中,菜地应是绿油油的一片,怎能是眼下的满目的荒凉呢?这纯粹是个农民了!贾平鼻子涩涩的:我是来部队当兵,不是来种菜的哇。贾平实在是委屈了,委屈得鼻翼一张一翕,直想哭。他想起那时连长还拍了拍他的肩,当时就有一股热流传遍全身的感觉。连长说:“小贾,菜地是艰苦一点,到了那,黎班长会帮你进步的,别东想西想。”
贾平压根还没东想西想哩。他只是想,部队有句老话:越是艰苦的,越能锻炼一个人的意志。他要在这个艰苦的地方,争取进步,争取早日有捷报传回家去!
贾平心灰意冷了,眼泪在眼窝里打漩。漩了几圈。沿途的种种遐想即刻破灭了。一连几天,贾平哭丧着脸。黎功也不劝他,每天,做了饭菜就喊他吃,贾平起初不肯吃,想闹情绪。黎功说,你觉得蹲不惯,就跟连长指导员去说,换换地方,我不阻拦。不过,既然还在这里,你新兵蛋子就得听我的。
贾平望一眼黎功,意识到自己太任性,都来几天了解,还在没头没脑地发脾气使性子,谁买你的帐呢?也就不再闹了。
黎功说:“这才好。在路上,你不是问我入党的事么?我告诉你句实话,进了白桦村,也就是进了组织的大门一半了,你问问以前的以前从这里离开的人去,谁没捞个党票光荣地走呀,嘿,算你小子幸运,别人想来还来不了呢!不然,咋不让别人来,偏叫你?”
贾平一想,便哑然了。既然来了,不铁心也得死心,吃几年苦,体体面面入个党回去,叫全家亲朋好友猛吃一惊,也值。
贾平想起了母亲。
入伍前,贾平在一家舞厅弹吉它。很多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正好碰上部队来征兵,贾平偷偷地瞒着母亲报了名。直到新兵入伍要走了,贾平这才迫不得已、神态慌乱地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了母亲。
母亲没有挽留他。就因为母亲没有挽留他们,贾平才觉得十分的内疚。该走的时候他竟然就不愿走了,他舍不得离开母亲。他知道,体弱多病的母亲,实在是太需要他了
贾平不愿再去想那些叫人心酸的事,何况班长待自己真不差。下连队一眨眼几个月就不觉过去了,黎功无时无刻不以老兄的身份关照、爱护他;知道他是地地道道的城市兵,不懂得薅地、整弄园子,就手把手地教。往往这时候,贾平内心不免要泛起阵阵愧疚与歉意。做这份地里的活,贾平的确是脑瓜子笨了点,不跟弹吉它那样灵气十足。更的时候,黎功就索性不让贾平下地了:“得了得了,别让我看到你那副难受样,还是呆着弹你的吉它去吧!”
贾平这时可以瞅到黎功那一脸善意的笑。
“ok!”随着日子的加深,贾平心中不再跟黎功有那么一道沟沟了。“班长,我弹,你唱,还是唱那个么?”
唱的是船夫曲,班长老家的民歌。也是班长平日里顶喜欢哼哼的歌。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来搬?
黎功咧嘴笑了,是被贾平跑调了的歌逗笑的。操!黎功突然在心底里幸福地骂了一句,跟着,便停住了手中的活,直起身子,也就着贾平的吉它节奏吼了起来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杆
九十九个艄公来把船来搬
两个粗哑的嗓音,在空旷的菜地、辽阔的天空下激越地飘荡。
只有这个时候,贾平才觉得自己是充实的,初来乍到时的那份孤寂与落寞被粗犷的歌声吹散得无影无踪。同时他也观察到,班长黎功平常的那种深沉与忧虑,也被歌声洗涤得一干二净。趁着这股热劲,贾平就想给班长“送好”关心起班长来:“班长,你的事,快了罢?”
黎功一愣。继而,朝贾平胸脯上轻轻一拳:“快了吧,我想。”
贾平即刻看到,班长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激动与欣喜。贾平也感到一股子热烘烘的东西由自己的心头涌过。他是真心实意的。班长如此待他好,他应该替班长默默祝福才是。
“那”贾平吱唔起来,目光羞怯地望了班长一眼,话却不好说出来。
黎功笑了:“你小子,我就知道你想说啥,等我入了党,就该你了,对不?”
贾平腼腆地笑了。“耐着性子干吧,”他听到班长说:“你小子先别东想西想,扎扎实实地干两年,准行。”
这年夏天的一天。
这天,乡邮递员给贾平送来一纸电报:母病重,望儿速归。读完电报的瞬间,贾平的心倒抽了一口寒气——他的心一抖!很多日子来,贾平原本已平静的心境被这来得突兀的电报给搅得惶惶不安起来。
“班长,班长!”他没命地向黎功跑去。此刻,他蓦然失去平衡的心只想得到班长一句轻轻的安慰:急啥咧?不定是你那小对象想你了吧?傻蛋!这样,他就断然不会感到这般紧张这般恐慌了。但是恰恰相反,当黎功从地里慢吞吞地接过并看完电报后,黎功脸上的情形顿时令贾平的心凉了半截,有了从未有的失望。
“就这呀,”黎功双眉一蹙“贾平,你小子来部队才几天,就学会玩这一套了?”
“哪一套?”贾平瞪大双眼,心却突跳不已。
“问你自己去吧!”黎功象要重新打量眼前的贾平一番似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的愠怒从脸上显出来。
贾平懵了。他弄不明白黎功眨眼间脸色咋那么难看,阴沉沉的。
“你呀,别他妈装蒜了,电报收起来吧。”黎功说,就你这两下,才穿烂几件军装,也玩起邪的来了。最后一句,只是没说出来。
这邪的,黎功不是没玩过。
三年前,黎功也刚从新兵连下来,不安心在白桦村守菜地,偷偷地给家里拍了封电报。几天后,一封“母病危,见电速归”的电报便送到了他的手里。黎功一副忧伤的神情找到了他的班长。岂料班长连电报内容瞟都不瞟一眼,当头就恶狠狠一句:“不想叫你爹娘真死,就把这玩意儿当着我的面撕了!”
一语道破天机。黎功连耳根也红透了,只觉得脸没处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此刻,黎功以当年班长轻蔑的眼神望住贾平,他相信贾平会以当年自己那样的一副窘相无声无息地将电报轻轻地撕碎,但他接下来目睹的,却是贾平满眼委屈的泪水巴嗒巴嗒地滴落在微微颤抖的电报纸上。
晚上,贾平辗转在铺上,一夜合不拢眼。他实在不明白,班长怎么会突然间这么待他呢?这么不通人情!他现在觉得身边的他,往日那么美好的形象,全是虚伪的!真正切身利益到来的时候,那张伪装的皮子毕竟不能包裹下去了,因为,如果班长同意他回去看望母亲,贾平咬牙切齿地想:这势必影响他经常往连队“活动”一旦停止跟连首长的“感情联络”那张党票会那么轻易弄到手么?
黑夜里,贾平的牙齿咬得咯咯的响。
跟着一连几天,贾平再没正眼跟黎功搭过半句腔。在贾平眼里,黎功自私透顶,一文不值,这如何能叫贾平再去搭理他呢?一想起黎功那天一脸的愠怒和往昔假惺惺的笑容,真恶心。
黎功又开始往连队里跑,跑得比过去还勤。贾平看在眼里,嗤之以鼻。他觉得黎功要是为了弄个党票,这么低三下四靠找连首长说小话委屈自己,换上他,才不愿意哩。
这天,黎功又要往连里去。临行,本想和贾平说点什么,见贾平余气未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得了,这小子脾气也犟着哩,待他消消气吧,他会理解的,黎功想。其实,黎功已经想好,这次去连队,一定要找连首长,给贾平说说情,纵然那份电报是假的,他想回家,就给他请几天假,让他回去看看,这也算是作班长的尽到自己的一点心意了。
等回到连队,还没等开口,指导员就跟知道似的对黎功说:“你那事,组织上正考虑哩。”
黎功知道指导员是误会了,以为又是为入党的事找他,便赶紧岔嘴道:“指导员你别误会了,今天找你不为这个。”便将贾平想回家的情况跟指导员说了,免不了跟着把贾平来白桦村以后的表现作了一番渲染。
“是真病了么?”指导员问。
黎功摇摇头,他也搞不清。
指导员接着说:“这事你得慎重,既然他表现好,有进步,这样的劣习我们可不能让他助长了。”
黎功本是想替贾平在指导员面前吹一吹,叫指导员开个绿灯放他回家一次,却没料到指导员会这么秉公,只得默不作声了。
回去的路上,黎功想,觉得指导员的话也有道理,培养一个战士,就得从当兵第一天抓起,养成了坏习,反倒害了别人。这个简单的道理,黎功相信总有一天贾平会明白的。回到菜地,他想他一定要找贾平好好谈谈。
等黎功出现在那座灰色房子跟前,天色已经跟菜地溶为一团。房里没点灯,两个窗口黑洞洞的,黎功一怔。“贾平。”他朝屋里喊了一声。
没人应声。四周沉沉的,静静的。
“贾平。”再喊一声无人应后,黎功顿觉一丝不妙。他疾步走进屋里,拉亮电灯,屋里却连贾平的影子都见不到,只有贾平留给黎功的一张留言条,非常显眼地摆在黎功的铺上。
“班长,你为你的事,太忙了!今天,我又接到家里的一封电报,我娘病危!我知道跟你说也是白搭,你不会相信的,没办法,我只得不假而归,连里追查责任,我会承担的。”
嚓!一股怒火从黎功的胸膛呼地窜起,他一把撕碎纸条。这还了得,这是军队!军队绝不允许这种目无组织纪律的行径!
一种深深的失望自黎功心底腾起。他突然觉得自己很蠢,为什么要那么热心地去对待这臭小子呢?我这么一片苦心,竟叫他作了驴肝肺操!黎功的眼泪流落下来。
贾平私自离队回家的事,长了脚似的很快传到了连队。全连的官兵震惊了,想不到一个新兵蛋子竟然会干出这种胆大妄为的事。
“这真是狗胆包天!”指导员急得在连部来回走动,一知道这件事,他就把黎功唤来了,把责任全推到了黎功头上:“你这班长咋当的,自己的兵擅自离队回家,你就事先没摸到一点动静?还口口声声表现不错呢!”
黎功闷声不作气了。他也有满肚子的委屈和怨气。贾平这小子这般不顾他的面子,他的确是看错人了。可现在,他纵有再多的怨气,能在指导员面前发泄么?他只能忍。指导员不是敲过他的警钟嘛,叫他慎重,慎重!
这时,黎功一直耽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指导员毫不留情地指着他的鼻尖:“马上去电报催,命令他火速归队,万一出了什么事,别怪组织上对你不客气!”
黎功听了,心就冷了。他就怕这句话,何况还是指导员这么说呢,那就更不是闹着玩了。
电报发出的第七天,贾平归队了。贾平一脸倦容。当时他喊一声“班长,我回来啦”黎功全当没听见。贾平觉得好没趣,转身就往床上躺去。他太累太累了,太想安安静表地睡上一觉。就在他刚倒下去的时候,一直阴沉着脸的黎功嚯地站了起来,冲过去,一把将贾平从铺上拎起。贾平感觉到了班长胸膛的那团怒火就要喷出来,同时,他也听到了班长拳头捏出的咯咯的声响。
贾平木呆呆的,眼神流露出的是对班长的愤懑和不屑。
“班长,打吧,随你。”贾平喃喃道。
黎功没有动,怒眼圆瞪。
“你打吧!”凝滞而静穆的空气里,贾平突然绝望而悲伤地吼起来。他的心碎了。他失支了他慈祥的母亲——哪怕最后一眼,他也没能赶上,母亲便匆匆地离他而去了啊!而他,班长,是如此地冷酷,连一丝的安慰也不能带给他!
黎功的手颤栗着。这时,他又被一声冰冷的凄冷的笑刺伤了。“打吧,随你的便,是我阻碍你靠近组织的大门对不?是我拖了你的后腿阻止了你的进步对不?”贾平的声音似冰,每句话仿佛一柄锋利的剑。
黎功的拳头终于爆发了!离队回家的责任,他可以替贾平分担,但他岂容得对他的误解对他的侮辱!
黎功疯了。他丧失了应有的理智。他雨点般的拳头一下一下地落在贾平的脸上、身上。血从贾平的嘴里、鼻孔冒出来,和着泪水
第二天一早,黎功出事了。团政治处保卫股陈干事带着俩兵来菜地把黎功带走了。临走,黎功目光忧伤极了,脸上写满了悔意与内疚。
贾平是昨夜报告给团里的。他气不过,就连夜奔往团里。黎功也没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般地步——顶多,叫连里批评他工作方法鲁莽罢了。直到陈干事带着俩兵神情严肃地出现在菜地,他才意识到自己昨晚闯了非同一般的祸。
那个祸的确闯得不小。陈干事在路上对黎功说:贾平住院了。
黎功听了,尽便跟中了一箭。“那,贾平伤得厉害吗?”
陈干事点点头。尽管陈干事再没说几句话,但从他的眼里,黎功看出了后果的严重性了,不然,作为这么老的兵,陈干事不会这么努力疏远他、冷落他的。陈干事是他的陕北老乡,为入党的事,黎功还曾托他给连里捎过话。
可是现在,黎功想,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怕是陈干事也帮不了这忙了。
黎功鼻子涩涩的,泛起隐隐一丝悔意。
但一切已经迟了。黎功坐了四天禁闭。这些天,他一直在等待连里来人领他出去,最好是指导员,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一些让他听了流泪听了感激不尽的话。
第五天早上刚吃过卫兵端给他的两个馍,禁闭室的铁门就传来开启的咣当声。这声音使黎功十分的惊喜,心脏怦然加快。黎功睁大眼凝视着,进来的正是盼望已久的指导员。黎功慌忙起身,他努力想从指导员的眼里看出一丝使自己欣慰的东西,就是那种叫做寄托的东西,但指导员平静得过于冷酷。
刹那,黎功的头重重地无力地垂了下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黎功听到指导没声调平平地说:“走吧,愣着干啥?”
黎功的眼泪这才涌了出来。他好想此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内心全部的孤寂让泪水冲洗得无影无踪,但他终没能哭出声来,走了。是跟着指导员,更准确地说,是被指导员押着,悻悻地回到连队里的。
当天,连里集合开大会,就被关在了连部,还派了俩班长把守着。黎功趁机问:“贾平好些了么?”
俩班长装模作样,不回答。
黎功又问:“开大会是要处分我吧?”
跟没听到似的,俩班长调过头去。
叫黎功绝没想到的事终于降临到了他的头上。这是黎功永远悔恨的一刻。黎功蔫了。当副参谋长把对黎功的处分决定念读完毕,黎功的眼泪再一次那么迅速那么汹涌了出来
黎功要走了,就要回到他的陕北老家去。让他提前退伍,这是团里研究决定的。黎功撞在了团里正在开展的整顿老兵打新兵的枪口上,作了典型。短短几天时间,连里很快给他办了退伍的全部手续。
黎功走了,离开了他厮守已久的菜地。
后来有一天,贾平从医院出来了,他没有去连队,径直来到了菜地。远远地,他看见一个人弯着腰在菜地里忙乎,便高喊起来。
“班长!班长——”
等近了,贾平才认出菜地里的不是黎功。
“班长呢?”贾平很诧异,问菜地里的兵。
“走了。”
走了?贾平听完,顿时懵了,呆呆地立住,俨然一具雕塑。半响,白桦村的上空猛然传出一声大吼,像旷野里一只孤独的狼在嗥叫:“班长啊——”跟着,贾平轰地朝那个方向跪了下去,揪发捶胸,恸哭不已。
“班长啊——”跟着发了疯一样。很长一段日子后,这个新鲜的话题就不再新鲜了。渐渐地似乎被遗忘。只有到了菜地,就会有缕缕沙哑、忧伤的歌声飘进耳朵。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
几十几个艄公来把船来搬?
这是贾平在寂寞地歌唱,歌声被寂寞的风扩散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