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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鸽传来的,是这个月朝廷兵将调遣和牵涉朝局的大事。永琏看着,若是四年前,他必然会对信上的内容充满兴趣,但如今,他耳边总是响起那傻丫头天真直率的声音,夺去了他所有的心神——
君知留下来好不好?我们大家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他眼前仿佛看见了品安坊的书库里,那傻丫头从书架上跌下来的样子,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他已经很多年没这样笑过了啊!
我等你好久好久了,你回来了我好开心啊!
“傻子”他在山顶喃喃地说,一时竟忘了手里正握着牵连军国大事的机密和动向。
“今年八月,皇上要陪同皇太后先去木兰而后去避暑山庄,各位为狗官贪吏所苦多时,亦有不少忠良为当朝所害,皇上出宫是大好机会,我们决定就在木兰下手。”一群作布衣蒙面打扮的人,在凤尾山上的山洞里集会,一个身材瘦小的长胡子蒙面人缓缓地说:“今年来降朝廷的蠢货不少,据传来的消息,这里头至少有一支队伍存着和咱们一样的心,都是要藉机行刺的,只是,暂时还不清楚是哪一支”
永琏也作了布巾蒙面打扮,不言不语地听着。突然,那长胡子向他望来——
“太子爷,咱们狐夜盟当初起事的时候,答应过你只乱朝而不举事,杀贪官酷吏而不谋反,但是如今形势不同,若有外盟相助,凭狐夜盟的武功实力,要弑君并非不可能,如果咱们成功,那天下就是你的了,凭太子爷的才智人品,若为国主将是大清之福!”
“正是,太子爷这几年带着我们杀官救患,才智武功大家都是佩服的”
“正是正是”
永琏没说话,好像一句句都听进去了,也好像一句句都没有听。
永琏冷笑,当初这群人聚集在一起,是因为有对朝廷相同的恨,这些人的兄弟亲友多因朝廷而屈死,所以聚在一起做些暗杀贪宫、报复仇人的事。
但今日狐夜盟的实力陡增,他们的心就不再那么简单,就开始想皇帝、想天下、想河山了,他们断没想过,他们商量要谋害的,是他的皇阿玛。虽然他恨他,却没恨过他这几十年为帝的成就。
皇帝并不好做,能做到像他这般,已经算不错了,虽然他恨,但他只想让皇阿玛尝试众叛亲离、被人遗弃的苦,所以他这几年设下圈套,挑明了那些皇子、后妃,巧笑倩兮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心思,相信这几年,皇阿玛的心里也不好过。
对永琏而言,那些恨如此也就足够了。他不希望皇阿玛死,纵然永琏变成了魔,做尽了见不得人的事,但他还是不想看见人死。
他死过一次,知道从棺材里爬出来,是怎样令人颤栗的感觉!
这些人的心已经被那些想像中的前程迷住了。永琏蒙面巾之下的嘴角挂着冷笑,他们盼着他弑君然后登基;或者是他弑了君之后,别人再弑了他去登基,无论怎么想,这些人都是一肚子猪油心肠的蠢才!
河山不需要易主,百姓不需要另一场流血,即使当今皇上驾崩,他们也仍然只是一群草寇,帝位自然有皇上的后继者来担,没有人会承认他们的!
何况——那是他的皇阿玛,无论他曾多么恨他,他还是他的皇阿玛。他不想见人死,自然更不想见自己的皇阿玛死。史上为谋帝位而血肉互残的很多,但,他永琏就是没那份心!
自头顶两刀之后,他的心已一片苍茫,幸好还有一个信着他、等着他的傻人儿守着他。为了她那份傻傻的心,他即使不能变回她执着的那个君知,也至少守着自己的一点纯良,不做出灭绝人伦、祸乱国家的事。
“太子爷,我们决定在木兰下手,你可有什么意见?”长胡子和众人商量了许久,沉声问。
即使他真有什么意见,也是不会被听进去的!
永琏冷冷一笑“没有。”
品安坊
夜里,永琏再一次来到盼儿的房门外,透过窗棂,他可以清楚望见那傻丫头的举动。
木兰之役,他必和狐夜盟成水火,他要救皇阿玛,但是乾隆显然不会原谅他这个妖孽,此行,他必然将腹背受敌罢了!横竖他也不打算再回来,此生既已被他败坏至此,那么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的人生在九岁那年已经结束;在师父命名“君知”时已经扭曲;在紫禁城被呼作“妖孽”时已经面目全非!再继续下去也只会为自己、为别人带来更多的痛苦而已
瞧你一夜,然后我就永远不回来了对不起,盼儿
“鱼儿水上游,狗儿洞里走。我等小姐来,日日不烦忧。一天一枝花,两天两枝花。三天不回来,我就搬回家”屋里的人用贺孤生“相忘”一曲的调子,哼着歌,非常愉快地在搬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永琏诧异,凑过窗缝去看了一眼。
盼儿在房间里搬花盆,许许多多的花盆,种的都是一种开着紫花的植物。她一边哼歌,一边在花上洒水,那水只洒在叶子上,不能洒在花上,一列过去共三十一盆,那要花多少心思?盼儿却喜孜孜地边唱边洒。
三十一盆,一天一盆,正巧是一个月的轮回。
永琏用力地咬着下唇,呆呆地看着她在那些花盆间走来走去,像个快乐的大傻瓜。
突然,他整颗心都吊了起来,盼儿把花锄搁在桌上,她却像没看到这花锄似的在桌子边走来走去,丝毫不留意。若是一个不小心那花锄砸了下来,是要伤人的!
他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盼儿哼着歌,一跳跳到某个花盆前面,弯下腰不知道要干什么,但这一弯,就准准地扫到了桌上的花锄。花锄晃了两晃,沉重带铁的一端掉了下去,呼的一声,向盼儿的后脑勺敲了下去。
永琏苦笑,这丫头能活过二十岁,简直是个奇迹!跌倒、撞门、撞人、摔本子,真不知道她的头会不会被越砸越傻了,心里想着的同时,他的身子已自有意识地翻进了屋内,稳稳地帮她接住了那险些敲得她头破血流的花锄。
永琏的动作素来轻悄,盼儿哼着歌,没有丝毫察觉,陡然一个回身,开口唱:“鱼儿水上游”突然瞠目结舌,眼睛睁大地盯着帮她把花锄轻轻放回桌上去的人。
“君知!”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近地接近过他,今夜的他没有前几日那么凌厉,他的眼里缠绕着伤感的情绪,看起来竟有些温柔!
“别哭啊!无论别人怎么欺负你,我永远都会帮你的!”盼儿只当自己在作梦,低声说着那天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永琏微微一震,那滴眼泪他已强迫自己忘了,她却始终记着。她以为自己在作梦吗?她经常梦见他吗?
在他尚未自怔愣中恢复的时候,盼儿突然扑了过来,双手环绕住他的颈,仰头送上一吻,贴住他的唇。那一吻一触即分,但永琏却整个人都惊呆了,心跳陡然失去了节奏,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原来你是真的”盼儿怔怔地对着他说“原来你是真的!”
他的唇被她吻过后,显得特别艳,漾着盈盈的水泽。她没有放手,还是那样紧紧地抱着他的颈,痴痴地看着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永琏无端地一阵激动,多少次,他都怀疑今生再也不能看见她痴痴凝视的眼睛,如今却却
她看了他一阵,眼泪缓缓溢出了眼眶“无论我怎样等你,你都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如果你是真的,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来陪我们陪我一起?我会乖乖地买菜、我会认真地做事,我不会总是把东西弄坏、我不会撞墙
君知,你留下来,我就不会总是想哭、我的眼睛就不会总是看不见、我就不会弄坏东西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永琏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还没说出什么,盼儿已再度把唇送了过来“不要说了,我不爱听。”她第二次吻了他,水琏可以感觉她唇上的咸味,那是泪呀!
是什么让她如此凄然?永琏任她吻着,全身自发梢到指尖都已僵硬。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不应该来看她的。他已经感觉到心头有什么东西即将崩裂,而那个东西崩裂后,就绝对挽回不了了
“盼儿”他开口“别这样”
她的吻停住了,缓缓地自他唇上离开“你不喜欢我亲你吗?”她低声说。
这让他如何回答呢?
他此生灰暗如斯,却偏偏有一股不甘,让他在决定前往赴死的时候,想要抓住什么。
盼儿啊!永琏一生败破,负君、负国、负你,你何苦何苦对我如此?
“你不喜欢我亲你,我就不亲了。”盼儿缓缓地放开他,嘴边却有一丝微笑。
泪水再度落在了她脸颊上,盼儿睁大眼睛,看着他含笑落泪,那笑笑得好苦!
“傻丫头,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喃喃自语,双手一揽,把她小小的身子紧紧地拥入怀里“我爱你,你知道吗?”他抱住她比她环抱住他的颈的手劲要强得多,他的吻也比她的灼热得多“君知是爱你的千万别忘了”
相拥相吻中,问不出任何疑问,她被他抱在怀里好幸福,却突然全身一麻,她睁大眼睛——永琏在她最幸福的一刻点了她的穴道!
他缓缓放开手,缓缓地退了一步。盼儿眼里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只见永琏弯下腰,自她栽种的盆花中一盆盆地望过去,折下其中的一枝,缓缓地插在了她的髻上。
“别哭,以后要会照顾自己,别再老是跌倒了。”永琏居然还能开玩笑,只是声音有些怪异。
我不要!我不要会照顾自己!如果我不会照顾自己,你就会出现!盼儿想大喊出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绝望地看着这个她自十六岁便牵挂着的男人转过身去,推开了门,就像那天一样走出门外,然后细心地合上了门。
无论你做了什么罪过的事,我都能原谅你,只是,你为什么不给我原谅的机会?你不要就这样走我真的什么都不要只求你能留下来即使不是陪我我也开心啊别离开我
盼儿眼里的泪变成了血,然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永琏关门那一刻的背影成了她眼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此后无论是眼前、还是人生,都是一片黑暗,黑得没有边际
高宗二十年八月。盼儿已经瞎了三个月了,期间又逢她的爷爷过世,她却坚强得让人出乎意料,坚持一定要做事,不能跑腿买东西她就洗碗,叫吴妈一边看着,洗过几次后知道了碗盘的位置,她就熟手了,而且居然没有打破。
她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每日还是一张笑脸儿对人,问她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说不出来,只说突然间看不见了。
贺孤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被人点了穴道的人,因为穴道根本就是他解的,但盼儿既然不说,他也就闭嘴。她这双眼睛要谁来抵偿,贺孤生很清楚,只是他不想说出口,让这个丫头伤心!
爱新觉罗。永琏,不必我贺孤生诅咒你,你这一生也必不得好死!
“吴妈我告诉你一个笑话,”厨房里,盼儿和吴妈坐在一起剥毛豆“刚才卖菜刀的经过咱们品安坊门口,我听着他叫着卖刀啊,买一刀,送一刀!,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只想着,这卖刀的是干什么的?买一刀,送一刀,杀手杀一个人还附送再杀一个?”
吴妈大声笑了起来“丫头跟着贺公子久了,满口的江湖话儿!”
“没啦!”难得盼儿有些害羞,往吴妈怀里躲了躲。
“丫头,贺公子对你那么好,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嫁了他?”吴妈三句不离本行,满心地计画着盼儿的终身大事,那股热衷,不比当日计画给君知煮安胎补品来得少。
盼儿的脑筋停了停,迷糊地问:“我为什么要嫁给贺公子?”
“傻丫头,贺公子是大人物,他对你的好,连吴妈都看出来了,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吴妈絮絮叨叨地分析“人家若不是在等着你,怎么会留在咱们品安坊?你别再想着咱们小姐啦!小姐虽然好,却没有半丝把你放在心上。”
“吴妈,但我就是喜欢小姐啊!”她真心地笑着“我喜欢小姐,所以我不会嫁给贺公子。贺公子人很好,他一定会娶到好媳妇的。就算他不要,天底下那么多姑娘也会争着嫁他。”盼儿的脚在椅子下轻轻一踢一荡的,就像无忧无虑的小丫头。
“傻丫头。”吴妈心疼了起来,一把把盼儿搂入怀里疼着。
“我不盼小姐能娶我,”盼儿低声说“我只盼他不要那么苦,但他总是不开心。”她叹了口气“我好担心小姐。”
“小姐那么大本事,没人伤害得了,别担心了!”吴妈哄着她。她现在眼睛看不见了,爷爷也死了,整个品安坊都替她难过,而她却老笑着。
“别人会欺负他!”盼儿说“很多很多人都要欺负他,他不是坏人,只不过别人欺负他,他终于生气了而已。他是好人啊!欺负了别人,他心里其实很苦!”
吴妈听到最后,都不知道这傻丫头在说什么了,她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今天的毛豆不错,丫头今天中午想吃什么菜?”
“我要吃毛豆炒肉。”盼儿没疑心她调了话题,笑颜依旧灿烂。
贺孤生就坐在厨房对面的屋顶上,听着下面两个女人的对话,自嘲地笑了一下后,举箫就唇,轻轻吹了起来——
八月,当今高宗皇帝陪同皇太后入驻木兰。
八月十五,贼人袭击圣驾,准噶尔、宰桑、乌鲁木亦反,圣驾大惊。当此之时,贼众忽然自相残杀,血流三尺,圣未伤,贼人十九受伤被擒,数人走脱。
“太子爷,纵然你记着血脉之情,也不该毁我狐夜盟兄弟十九人,他们都是你这几年来的同伴,当初是为了你,我们才相聚在一起,就算狐夜盟不该杀你亲父,你也不该下此毒手!”长胡子和永琏一边躲避侍卫的围捕,一边冷冷地相互攻击。“我以为你恨不得他死。”
“恨不恨与杀不杀人无关。”永琏淡淡地说“你的兄弟们也不是我杀的。”
“若不是你挡住了必得手的第一轮剑阵,那十九人怎么会死在乱箭之下?你又不是不知剑士出手一击,生死置之度外,若不能得手就是被杀。
你救你老子,却不想想死的那些人连老子都还没当成,你过意得去吗?”长胡子狠狠地说。
“决定今日要行刺的人,可不是我。”永琏淡淡地道“我也没说今日不救驾。”
“太子爷,议事之时,我曾问过你的意见,你当时为何不答?”长胡子愤怒。
永琏扬起一抹冷笑“当日我若反对,今日也就来不了木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排除异己、声东击西的事,你也做了不少,我从不管你,不是我不知晓!”
“嘿嘿!你倒是为你老子考虑很多,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到头来,他还是要杀你、要你的命,值得吗?”长胡子冷笑。
永琏眼里冷笑的神色变浓“我爱君爱国,你不该赞我吗?你心中的对错是根据什么来的?不顺从你谋反登基就是大错特错?当今圣上就算不是我爹我也会救。套一句俗话,我为苍生为百姓。何况,他是我爹!”
两个人边跑边争吵,一眨眼间,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后边追兵如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能躲得多久,能不能活着离开木兰府。
盼儿在半夜里突然惊醒了,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她不知道此时是不是半夜,但凭屋外的虫声,她直觉夜已深。
突然的心惊肉跳让她无法再入眠,就像爷爷死去那天一样,不祥的预兆扑面而来。
谁在屋里?她警觉地拉着被子。有人在屋里!她不知道是谁,但有人在屋里!“是贺公子吗?”她低声问,心里却知道不是贺孤生,贺孤生不会有这样的寒气。
来人冷笑“你的贺公子今天心情好,大概半夜吹箫去了,不在屋里。”说着,一双冰冷的手抓起了她“我知道你很想见你的小姐,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那人用哄孩子的口气说。
盼儿一惊,低声问:“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们家小姐的下落?”
“他落在他爹手里了,如果他爹还记得他是他儿子的话,大概会落个圈禁的下场;如果他爹不认他这个儿子大概三日之后就要处斩了。你去不去见他?”来人轻柔的说。
盼儿的额头慢慢渗出了冷汗。君知他出事了?
“你是谁?”她坚持地问“小姐他爹又是谁?”
来人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有告诉你他是谁的儿子吗?”
盼儿迟疑,君知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宝福不说、贺孤生不说,她也从来不问,她只知道四年前在紫禁城头,他们说他是妖孽。
“谁?”她忍不住问。
“当今圣上。”来人冷笑“你的小姐,正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爱新觉罗?永琏。”
什么!?盼儿记起来了,她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听见有人对着他叫“二阿哥”当时,她还问过他“阿哥”是不是坏人?而他回答是的,她还记得。
“皇上的儿子”她喃喃。
来人把她从被窝里抓了出来“跟我走吧!我知道他什么都不在乎,就只在乎你一个人!”
“你带我去干什么?小姐已经走了!他不要我了!”盼儿觉得全身一凉,被来人点了穴,然后拉出了被褥,一句话说了一半已然接不下去。
“他不要你不代表他不爱你。”来人冷笑,把她装入麻袋后背在背后“放心,我只是想请你帮我要求他做一件事而已。”
她会被人拿去威胁君知盼儿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虽然害怕她会成了永琏的绊脚石,但是,能够再一次看到他,她心里竟有着淡淡的喜悦,如果能再看到他一次,那有多好?
慢着看!?她已经瞎了呀!她怎会忘了,她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的这个事实呢?天啊麻袋摇着摇着,她知道自己离品安坊越来越远,突然想起——
贺公子为什么恰好不见了?他会不会是知道今天有人要把她抓去威胁永琏,所以故意躲起来了?他是不是希望永琏痛苦?
她本没有那么聪明的脑袋来推测贺孤生的行为,但今夜她却一猜就中。没错,贺孤生正坐在她房顶上,看着这长胡子蒙面客把她带走。
盼儿一定没有危险,他知道。因此,他要利用长胡子,让那个半男不女的“太子”身心俱伤,他一定要他为盼儿的眼睛付出代价!
木兰府
永琏抱膝坐在牢里,他蒙面的布巾已经解下,露出一张端正尊贵的脸。他的身形依然纤柔,十多年来习惯了的那种气质,无法在短短的四年中完全改变,每个狱卒走过去,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心里暗咒——这家伙如果真是个女人不知多好!
但谁也没敢开口多说,这菩萨似的家伙可是行刺皇上的重犯,奇怪的是,众人追到木兰府城门口的时候,他居然停下来束手就擒,只是遮掩了一下,让另一个刺客脱身而去。
他没抵抗,皇上也没将他当场杀了,而是带回来关在牢里,大概过几天,皇上会亲自审问吧!
坐在牢里,永琏静静地一言不发,他一点也不忧心自己的处境,救了皇阿玛,已算了了他的心愿,算是对这几年闹得宫内鸡犬不宁,让他老人家伤心的负疚。
憎恨是错误的,恨意越多,只会让人活得越不自由、越不像自己!
经历了四年的恨,到如今,他是真的后悔了,憎恨报复到头来,除了让他失去一切之外,并没有让他得到什么。
失去了盼儿,这是他今生的遗恨!是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恨!这样的想法泛上心来,自头至脚底一片冰凉,脑里升起的,是盼儿温暖的拥抱——
我抱过君知,亲过君知哦。
那样笑靥如花的单纯眼睛
想着想着,突然,一双宫鞋停在他的面前,来人高贵的声音响在他的头顶上
“皇上请永琏堂上议事。”他的声音尊贵清雅,不带丝毫的感情。
他的好兄弟啊!在皇宫中被调教得如此出色。永琏不认得这个带他去议事的人究竟是他的哪一个兄弟,但只是望着他的衣裳下摆那种点水不惊、风吹不动的稳重,就知道他是个狠角色。
他没反抗,站起来随着他出去,灵魂空空荡荡的,似乎已经在这身体里待不住了,渴望着一个长驻的地方。
走过了几个转角,来到一扇门前,还没踏进,他便嗅到皇阿玛身上熟悉的龙涎香。
“朕入驻木兰是谁走漏消息,让贼子乘虚而入?皇太后圣驾在此”随即匡啷一声,不知道皇上摔掉了什么东西,但听这碎玉裂冰的声音,断然是价值不菲的玩意儿!
带路的皇子上前对着侍卫通报说永琏已到,永琏却听见耳边传音——
“太子爷,进去杀了你的皇帝老子,你那傻丫头盼儿在我手里,你进去之后,若没有动手,我便拧断那丫头的脖子。”
盼儿!?永琏的身子微微一震,到底还是把她给牵连进来了,自己一生败破也就算了,不能连累她
微微一顿,盼儿被抓,他猜想贺孤生必然跟随在后,只是,若是要拧断脖子,贺孤生也未必能及时阻止。
耳边的声音继续:“这丫头为你瞎了眼睛,你知道吗?人家对你深情一片,你莫辜负了人家呀!杀了皇帝老子,封这丫头做个皇后,她一辈子都不必愁了”
这丫头为你瞎了眼睛!
永琏整个人陡然一僵。她瞎了眼睛?怎么会呢?她那天不是还笑得好好的,她还会浇花、还会唱歌,还用那样痴痴的眼神看着他,她怎么会瞎了呢?
长胡子冷笑一声“我懒得骗你,这丫头没你恐怕是不能活的,你没这丫头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杀了里面的皇帝老子,你们就可以双宿双飞了。”
“你逼我杀亲爹,恐怕是报复心更胜于夺江山吧!你恨我毁了你周详的大计,所以决定报复我?”永琏一个冷笑,像冷风拂过了他的衣袂一般。
盼儿和皇阿玛,他选谁?
“宣永琏进殿——”屋里的人长声宣旨。
永琏走了进去,心里没想着选谁生谁死,只是不断地想着——
她为他瞎了眼睛!
乾隆第二次用惊怒交集的目光,看着这个已经化为妖孽的儿子。
为什么他每次出现,都要伴着腥风血雨?一来一去,都要带走那么多人命?这个孩子小的时候是乖巧聪慧的呀!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简直心痛至极!“你杀害亲母,还要谋害朕!你朕真想不出来,怎么会生下你这样一个孩子!”
永琏不答,也不辩解——如果没有他这“妖孽”隔空一拦,乾隆恐怕就不能好端端地坐在上头了。
皇阿玛自然不知道那剑阵是谁挡的,那时候大家都蒙了面,天知道谁是谁?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皇阿玛要杀他要剐他、兄弟们如何看他,统统都不重要了!
永琏现在想的,全是那傻丫头的眼睛为什么会瞎了?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她伤不伤心?怕不怕?
皇上震怒,天威难测,永琏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曾动过,就像他根本没听见乾隆的惊怒般。
砰的一声,乾隆震怒的一掌拍在案台上“永琏!朕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
永琏微微抬头看了这个他敬爱了一生的男人一眼。
“听见了。”他回答,口气是顺和的,一点不见惊色。
听见了?就如孝顺儿子对父亲的耐心,无论父亲多么暴躁都能宽容的好脾气。各位皇子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永琏肚子里打着什么主意。
“杀了他!”长胡子人在殿外,传音却直传到永琏耳边。
永琏微微一笑,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微笑过“皇阿玛,有人叫我杀了你。”他平和地说“杀了你,好做皇帝!”
他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哗然,随即落针可闻,大家都黑着脸等着乾隆的反应。
“你还记得朕是你皇阿玛?”
“我从不愿流血,为什么这么多年居然忘记了?我从不愿流血,因我知流血的痛。”永琏低喃。他没理乾隆说了些什么,只是喃喃自语着。
乾隆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永琏摇头,轻声说:“没有。”
堂上有一阵子怪异的寂静,乾隆的脸色极度不好看,永琏却疯疯癫癫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忘记了从活过来的那天开始,就不姓爱新觉罗了,所以我做错了很多事,皇阿玛,对不起。”永琏微微一笑“等我做完了最后一件事,皇阿玛你就杀了我!”他声音并不大,但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人都惊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刚才那位带他来的好兄弟,已经暗自传令调兵遣将要抓住他这个疯子了。但永琏只觉得有些好笑,他是赴死来的,这些人却还怕他,因为他们不懂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不为什么,也许只因为他累了。
他轻飘飘地转过身,面向着殿外“蒋裘,把她放了吧!难道你当真要在皇上面前,拧断她的脖子吗?”
殿外的长胡子几乎被他气得吐出血来,被威胁的人有像他这样从容的吗?这个女人的确是他爱得刻骨铭心的人呀!他不只一次看见永琏在品安坊柳树上看这丫头,一看就是一整天。
他明明爱这个女人,但就是看不到他为这个女人挣扎痛苦的表情!蒋裘在狐夜盟计画破灭之后,恨不得看到永琏痛哭流涕的表情,但偏偏永琏依旧冷淡!
殿外有人?守卫皇上的侍卫们顺着永琏的目光冲出去,把蒋裘落脚的大树团团围住,万箭上弓,只待一声令下,无论他武功多么了得,也会立即成了刺猬。
蒋裘微微冷笑,把手里点了穴道的女人拉过来挡在身前“太子爷,这些箭若是射了上来,先死的一定不是我。”
“箭不会射上去的。”永琏神志清明,淡淡地说“你是狐夜盟谋反的首脑,他们要活的,要你的口供。放了她,这一切的事都与她无关。
你不杀她,还有大半年监牢之日可活,你杀了她,我会让你立即死在这凤凰树下。”他的语气并不激烈,但只要是人,都知道他不是在说笑。
他居然利用侍卫的强势来逼他放人?好一个永琏!他掌管狐夜盟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永琏有这样的才智!
“我就算死,也要看一眼你伤心欲绝的表情!”蒋裘突然冷笑“我有个主意,我不杀这丫头,只戳破她的耳朵,让她又瞎又聋,看你是不是还爱她!”
他实在是恨永琏,皇位至此,早已无望,但只要永琏痛苦,他就会觉得快意。
乾隆铁青着一张脸,负手看着这两个乱党窝里反。
永琏的脸色白了白“你也不过是要我死罢了,你放了她,我死给你看,可以了吧?”
蒋裘怎么肯信他会寻死?
“我先放了她,你才死给我看?你在骗三岁的小孩啊”他嗤之以鼻的笑声未竟,却见永琏鬼魅一般欺到了乾隆面前,众人大惊,但永琏的身法武功何等了得,他一把抓起乾隆的手,手腕一翻,一柄精光闪烁的匕首就落入了乾隆的手中。
众人大惊失色。永琏他他居然身带利器行刺!“来人啊!救圣驾”
话音未落,永琏用乾隆的手握住那柄匕首,反转过来对准他自己的胸口,锋利的匕首在他胸口划出了一道血痕,血迹渐渐地扩大,永琏却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是谋反乱党之一,他是大清皇帝,你放了她,就算我不想死,大清皇帝圣驾也不会饶了我,你放心了吗?”
乾隆惊骇地看着这个做事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儿子,手掌里,匕首冰凉,而永琏的手居然比匕首还要冰凉!
乾隆望着永琏,平静的脸却突然颤抖起来,这令人心痛的孩子啊!随着永琏的目光看过去,乾隆望见了他用生命维护的女孩。
是永琏在意的人吗?乾隆疑惑地看着这个他,一个杀母杀父的人,会为了一个女人自裁吗?他把匕首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乾隆突然发现,隐藏在永琏一头长发之中隐约的伤痕
刀伤!?他倒抽了一口凉气!谁在这孩子头上砍下这么重的伤?谁要置他于死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永琏不理会乾隆在手握匕首刺入他胸口之后,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脸上一点痛苦都不露,因为蒋裘喜欢看,他不能让他如意。
但是心里早已存在的一道裂痕在逐渐扩大中,那个裂痕是在和盼儿相拥相吻的那个夜里产生的,代表着他负她情,负她义,他负她太多,到如今,居然还要负她性命吗?
“嘿嘿!”蒋裘心里也惊骇,永琏疯了“好,只要你死了,我就放了她!”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啊”的一声惨叫,整个人自树上掉了下来,树下弓箭密集,他直跌入弓箭群里,顿时被数支箭插入身体,立刻被擒住。
这一下使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只见树上那女孩摇了两摇,抓住了树枝没有掉下来。
她刚才趁着蒋裘大意,狠咬了他一口,让他措手不及,失足坠下。
一个人轻飘飘地落在盼儿旁边,是潜伏已久的贺孤生,若非蒋裘恐吓说要戳穿盼儿的耳朵,他恐怕还在一边看戏。
盼儿吐掉嘴里的鲜血,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君知,君知,你在哪里?你看见我了吗?你在哪里?不要听他胡说,我不要你死,大家都不要你死。
无论你做了什么坏事,我都会原谅你的,别怕,别让人欺负你好不好?我知道你只是很伤心,所以才会做错事,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你回品安坊好不好?我很想你”她说了一半,陡然觉得整个人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那个人冷冷地说:“永琏,我很奇怪为什么不管你做了什么,她都不在乎,只要你留在品安坊?
四年前你把她丢在京城城门前,四年后你把她丢在房里,她为你被砸头、为你被十一支长枪刺穿、为你瞎了眼睛,大概除了这傻丫头之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对你。但是你刚才还是救不了她。”贺孤生鄙夷地看着他“如果你刚才对她有多一点的担心和痛苦,我也许可以原谅你。”
永琏不可抑制地微微一笑,不担心?不痛苦?不爱她?
不是的!真的不是的。他的手更加冰凉了。
“我知道你在。”永琏低声说。
“藉口!”贺孤生冷笑,扣住了不断挣扎的盼儿“这丫头我带走了,落在你手上,只怕活不过三天!”
“她是个傻丫头。”永琏仍然那样轻声说“不懂得要求别人对她好,你要好好对她,不要嫌弃她爱哭。”他突然微笑起来。
贺孤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来。
“我不要走!贺公子,我们带君知一起走好不好?大家都要欺负他,他会死掉的!他会死掉的”盼儿拼命挣扎“你们都不肯疼他你们只会怪他不好”这一句“你们都不肯疼他”说出来,乾隆的脸色微微地变了,永琏却笑了,笑得纵容而且无奈。
“傻子。”他低声说,随后摇了摇头。
贺孤生看见永琏那样宠溺的笑,心里就不舒服,挣扎的盼儿突然一僵,这次却是永琏隔空点了她的穴道。
“带她走吧。”他说得轻描淡写,似秋风吹起了落叶般自然。
贺孤生冷笑着,正要提人而去,突然眼角一掠,全身大震!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震惊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场中——
永琏说完那句“带她走吧”后,手上一个用劲,按着乾隆的手把整支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乾隆大叫一声,放手倒退几步,惊骇地看着永琏。
永琏衣袖微扬,手上仍然抓着那匕首,鲜血一时没有涌出来,乾隆会脱手倒退,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奇怪地看了乾隆一眼,轻轻地皱了皱眉,低声说:“皇阿玛居然也会害怕”
乾隆脸色惨白。这这孩子他居然死给他看!居然要他亲自下手杀他!为什么?为什么?是什么原因逼死这个孩子?
永琏抬眼扫了众人一圈,大家脸上是形形色色的神态,或惊骇、或迷茫、或不解、或幸灾乐祸他微微一笑“早该死了,迟至今日真是真是对不住”
乾隆踉跄地前行了两步“朕没有要你死!朕命令你不准死!朕还有好多事要问你,你不能违抗圣令”
永琏的伤口开始冒出血来,他摇晃了一下,目光留在乾隆的脸上,低声说:“皇阿玛四年前你说过杀死这妖孽,朕重重有赏,你忘记了吗?”
乾隆张口结舌。永琏的目光从那些皇子脸上一一掠过,接着微微一笑“永琏此心不为帝王热,自九岁后便不姓爱新觉罗,你们相信了吗?”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敢回答。
永琏的目光缓缓地落到了贺孤生身上“我负了她一辈子,负她的情、负她的义”他手腕一拧,居然一寸一寸拔起了那匕首,鲜血泉涌而出,再一次,他刺入自己胸口“那十一枪本该是我受的,四年零八个月十八天来,从不曾忘”
贺孤生脸色惨白,所有的人都脸色惨白,盼儿被点了穴道,看不见影像,只听到声音。
君知、君知、君知她在心里疯狂地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疯狂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四年来我杀了好多人,做了好多错事”永琏缓缓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我好想回家,我好想盼儿,可是我不能回去我不配”他缓缓地跌坐于地,鲜血遍洒。十七年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此生不让任何人流血”?
一滴眼泪缓缓自他眼中掉落至地上,滴落在无边的血里。
他真的是魔吗?是的话,死去的时候为什么还会落泪呢?听说眼泪是感情的产物,没有感情的话,是不会哭的!
“啊——”的一声凄厉的惨呼,贺孤生手臂一震,盼儿像疯子一样爬了起来,扑向永琏“啊——啊——啊——”
如兽啼,如鬼哭,如天号,如生命在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