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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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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的沉寂阻塞了风

    风的阻塞静止了湖

    湖的静止倒映了月牙的影子

    昏黄在这冰冷的嘴角上

    绽出一抹奇异的花

    by严开

    “老老师不要不要”

    “喜儿乖,老师只是送你回家,然后和妈妈聊天”

    启智初中门口,梁善善正跟着比她还高出半个头高的女学生周旋。

    “不要爸爸打”

    “喜儿放心,爸爸不会打老师,老师只是去跟妈妈聊天。”

    梁善善再三向廖喜儿保证,她必须和廖喜儿的母亲沟通。因为廖喜儿的继父似乎对弱智的她有不正常的侵犯行为,她曾试图请廖母到校详谈或者电访,但对方总是避不见面;好不容易听廖喜儿说妈妈今天在家休息,说什么也不能放弃机会。

    “爸爸打妈妈妈妈哭爸爸打我痛痛”廖喜儿发抖说着,脸上藏不住恐惧表情,她使劲拉住梁善善,不希望她最喜欢的老师涉险。

    “喜儿乖,老师一定要去,你不是不敢自己跟妈妈讲爸爸偷偷欺负你的事情吗?老师帮你说。”

    虽然梁善善被块头高壮的廖喜儿摇得有些头晕,她仍坚持着,努力挣出一只手招车。

    “老师不要啦”

    即使百般不愿,廖喜儿最后还是被梁善善塞进计程车。

    另一辆一直停在校门左侧,清楚目睹师生俩争执过程的墨绿色跑车,不知为何也跟着缓缓启动,朝着黄色计程车的方向前进。

    或许只是凑巧,只是顺路,只是就只是只是而已。

    “老苏你放心!啊我那先生虽然不怎么成材,素有给它促吃喝嫖赌啦!不过,我这个憨女儿,十几岁了都还会流口水呢,男轮怎么还会给她有性趣?”

    在窄小的勉强破称作是廖家客厅的地方,廖喜儿被母亲拽着一声不敢吭气。

    “廖太太,喜儿是你的女儿,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她不会编谎话的。”

    “啊我也没有说她说谎啦!呵呵,她如果会编谎话我还会偷笑咧!”廖淑妹遮着自己一手臂的瘀痕,努力跟着梁善善打哈哈。

    “大概素爱看电视搞混了,你不知道喽,那个什么什么花的,她每个礼拜都在看啦!看到那个那个怎么说唉,对啦!现实和想像给它错乱了啦!”

    “廖太太你别这么说,喜儿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反应比较慢、比较不会表达,但事情的是非曲直她还是很明白,绝不会把现实和电视混为一谈。”梁善善严正说着,坚持她的来意。

    “啊,老师你是专家嘛!反正我只知道我给女儿生成白痴,你们硬要说是智能不足比较好听,硬要给她念什么启智初中,说是对她好啦!那我也不是狠心的妈妈,日子很苦还是给她去念啦!啊我”

    廖淑妹的话被一个突然从屋内闯出来,喝的醉醺醺的男人打断。

    梁善善闻到一股浓重酒精味,警觉地向门口挪移一步。

    “是谁啊!大白天吵什么吵?”

    醉醺醺的男人看向梁善善,也不知是因为醉眼模糊还是脚步踉跄,他似乎越走越近

    “素喜儿的老苏啦!”廖淑妹抢身挡在梁善善面前。

    “你骗啸!老师哪有这么古椎?哈!她一定是你店里新来的妹妹,对抚?”史卞太拉开妻子,色眯眯地望向梁善善。

    “小妹妹,刚来台北喔?别怕别怕,我姓史,是你头家娘的老公啦,叫我史大哥就好了!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史大哥帮你解决。”

    史卞太拍着胸脯,还打了一个酒嗝。

    梁善善还没来得及开口,廖淑妹就抢着说话:“你醉昏头啦!她真的素喜儿的老苏啦!金失礼喔!老苏。”

    “老师会有这么细白的小手?这么标致的脸蛋?”冷不防,史卞太一把拉起梁善善的手腕,眼看另一只脏手就要染指上她的俏脸,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无奈男人劲道太大,她几乎未能挪动分毫。

    突然,原来躲在角落的廖喜儿冲出来,撞开了史卞太的上下其手,却也撞出了男人的蛮横和色心。

    只见他一掌将廖喜儿打得半边脸肿高,再度抓起还来不及反应的梁善善,拖着她就要往内屋去,廖淑妹跪着阻止,却被他一腿踢飞出去。

    “哼!你店里小姐我哪一个没玩过?反正迟早都要脱给男人看,就先让我尝尝味道!”

    毫不理会撞到墙角儿昏迷的妻子,他径自开始拉扯梁善善的衣物。

    “救不要!”惊恐过度的梁善善使出浑身气力和眼前的人抗争,她捶他、咬他、踢他完全顾不得淑女形象,只求脱逃。

    “放、放手!救命!”

    她不知道这时候才喊叫出声算不算为时已晚,她只知道,她非常的愤怒、害怕、怨恨和不解。

    这个世界为何总是如此残酷不讲道理?

    这个世界是否有人,可以救救她?

    只是凑巧,只是顺路,只是杀时间耗汽油溜跑车找乐子

    打从启智初中校门口开始,严开试了不下一百种,可以适当解释跟踪梁善善的理由;而今她已平安到达,严开又继续寻找说服自己等在门外的借口。

    直到他看见廖喜儿尖叫着跑出门来,直到他隐约听见梁善善凄厉的呼喊

    --

    亢奋焦急的史卞太被梁善善攻击的有些不耐,开始以暴力相向。

    一个巴掌打来,梁善善撑着晕眩的神智,趁势踹了史卞太的要害而挣脱钳制,但也正好闪到较靠屋内的一侧,直直面对因为剧痛而暴怒的男人。

    她警告自己不能昏迷,勉强抢到餐桌上的水果刀,抖抖颤颤对准史卞太的方向。成像摇摇在眼前晃动,一圈、两圈

    严开冲进屋内时就看到这幕

    他那一向干净、可爱、笑容满面的芳邻,此际却辫子涣散、衣衫凌乱,握持着一把不知道能否伤人的小刀,眼光里,盛满了愤怒及恐惧的哀伤。

    “善善,别怕!”

    他不确定神智模糊的梁善善能否听到,但他还是大声喊着,一边轻易用着柔道三段的身手,将莽撞而来根本对不准目标物的醉汉一击摆平。

    碰

    “善善,没事了,别怕!把刀放下。”

    意识不清的梁善善看着可恶人颓然倒下,不由自主的将刀刃指向后来的那个男人;她努力分辨那个身影,那个声音,是熟悉的吗?是可以信赖的吗?

    “善善,是我!我是严开!来,乖,把刀给我”

    严大哥?!

    是吗,这个世界,还有个严大哥,可以可以

    梁善善笑了,跟着虚脱脚软在地,严开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在梁善善昏迷前护住她头颅。恍惚间,她一时还来不及质疑严开凑巧出现的理由。

    不过,她又笑

    这世界,有时候不讲理的也还算有点道理。

    --

    怀里的梁善善,笑容里和着血痕,想是方才极力挣扎时情急咬破的。她紧紧抓握严开衣物,眉头紧蹙,看来即便在昏迷中,也惶惶不得安稳。

    抑不住胸间莫名泛起的柔情牵动,严开轻轻替她揩去唇上污渍,刻意小心了动作,却还是惊醒了梁善善。

    “啊!”眼神仍是紧张,显然还没从恐怖经历中挣脱。

    “别怕,”严开拉起她的手,鼓励性一握。“没事了!”

    “严大哥啊!对不起,严开”她似乎恢复神智,至少已经可以注意到称谓用语了。

    严开盯着眼前自然清醒的梁善善,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好感激、好开心,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心情。

    “算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他认栽。“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严开追问着,像个邻家大哥,他甚至露出了笑容;而这样表情,该是连他自己都已遗忘许久,难得的。

    然而梁善善却只晕红着脸将自己从严开手上抽开,尽量不着痕迹,但仍形迹败露地挪移躯体。

    好不容易离开严开,梁善善低头嗫嚅道:“我你呃,我怎么会在这里?”呼吸着狭窄车内强烈流窜的男性气息,她不由自主再度向车门移去,非关恐惧或担惊,只是不自在和绝然陌生。

    在她不算贫乏的人生经历中,男性对她一向只是需要关怀照顾的老爷爷、需要解闷或帮忙的叔叔伯伯、或者需要吃东西穿衣服听故事问功课甚至打小报告、协调仲裁、拿主意追小女朋友的萝卜头。

    顶多大学时代遇过几个老是吞吞吐吐半句话都讲不清楚似乎对她颇有好感的男同学,可惜她当时忙于照看逐渐病重的梁娴容,别说是男同学了,就连是课堂上的老师或者几个比较娴熟的女性朋友都常被她糊里糊涂张冠李戴。

    也就是说,即使扎扎实实地活了二十三年,在性别意识这方面,梁善善却还停留在众生平等的童稚时期。

    异性之于她,就和疗养院或街坊中的婆婆婶婶阿姨姐姐妹妹一般,多半要靠她抚慰照料,从没像刚刚那般位置颠倒,自己不但变成被保护被关怀的角色,还意识不清地蜷缩在一个毕生不熟的男人怀里。

    “嗯,刚刚你抓着我好紧,我没办法开车。”望着梁善善越缩越不见脸蛋,只剩下一颗小脑袋垂散着发丝和两根长辫子的头顶,严开突然兴起打趣兴致。

    强忍住嘴角边莫名绽开的笑意,他继续故做正经假装委屈“看,衬衫扣子都被你扯掉了!”

    果然,梁善善几乎是弹跳着猛然抬头,语无伦次地说:“对、对不起呃我”早知道清醒是这般暧昧尴尬的状况,还不如昏死算了!

    “算了,你没事就好!”不忍逗弄,严开敛起在工作圈中习惯养成的轻佻狎意,恢复成他似乎越来越习惯在梁善善面前摆出的兄长神态。

    他推门而出,准备换到前座驾驶的位置,一边亲切招呼。“你也坐到前座来吧!比较舒服喔!”

    然而,跟着爬出后座的梁善善却只站在他身后,用着一贯的招牌笑意向他道谢。“严大哥,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不过今天我还有事,下次让我请顿便饭,算是报答好吗?”

    听着梁善善的语意,她似乎不打算搭他便车一起回家,严开缓下手边动作,冲口而出的声音微带愠怒,连自己也不明所以。“你该不是想回去照顾那个被我打昏的浑球吧?”

    他知道梁善善这女人人如其名,大概可以列入金氏世界记录供人瞻仰了!但,如果她真的博爱善良到愿意冒着失身危险再度深入火坑,那可以列入金氏世界记录供人省戒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就非他严开莫属了!

    “我没有要照顾他,可”梁善善看着严开再也不和蔼可亲的神色,有些胆怯,但她还是鼓起勇气说完未竟之语:“可是喜儿她妈妈受伤了,爸爸又被呃,总之,喜儿现在一定很害怕、很需要人帮忙,我必须去陪她,所以”

    宾果!严开不幸证实了他的直觉;只是他现在忙着讶异自己无法遏抑的火气直冲,没空领受世界之冠的尊荣。

    “她怕?”严开的手肘支在车顶,面对着娇小的梁善善,居高临下冷冷问着:“你不怕吗?”

    “我怕”她像个乖小孩般认真作答。

    “那你还想去陪她?”严开闷哼一声。

    “这次不会了!”梁善善用力向至今还不明白为何适时闯来的救命恩人保证。“喜儿的妈妈是受虐妇女基金会辅导的案主,我只要打个电话,就会有社工员来帮忙处理善后,但”但是她的解释被严开硬生生打断。

    “既然已经事先知道是这么一个问题家庭,你们学校不可能只派你这么一个年轻的实习老师单独前来吧?”严开知道梁善善虽然单纯但并不冒失愚蠢,会让她如此轻易暴露在危险中的理由只有一个她又充当烂好人了!

    不出所料,梁善善急急辩着:“这不是学校派的工作啦!是我觉得这些日子喜儿怪怪的,可能她继父呃,因为是未证实的事,我也不能公开向学校报告;而且今天,本来喜儿的导师也要来,但是中午的时候他突然说临时有事”

    仰望着三番两次前来救命的严开,梁善善总觉得气短了好几截,更何况他的脸色分明越来越沉、越来越生气。

    “对不起,严大哥!对不起,下次、下次我会小心的!”她支吾着,头越摆越低,只是也有点不明白为何自己最近总是得这么心虚地向严开认错保证。

    “别再跟我道歉!我说过,你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严开的声音冰冷地让她惊愕地再度昂首,那男人的表情不见喜怒,所有情绪全教他历练的世故潜藏进晦暗深邃的眼眸中。

    她突然有点心酸,分不清是因为严开突然改变了态度或者其他,有些惧意但仍认真问道:“为什么呢?我不觉得啊严大哥,我只是想帮助需要我的人,我只是做我能做的事。”

    望着跟前一脸困惑准备认真听讲的梁善善,严开压抑许久的怒气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你以为这世界上有几个梁善善?你以为一个梁善善可以救多少人?你最好搞清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鬼地方!这是一个怎么样人吃人的世界!你”毕竟在社会多闯荡了几年,严开急煞了口,他的理智知道自己的脾气来得唐突而且莫名奇妙,人家梁善善和他非亲非故,没道理听他教训!

    于是他转身闷头拉开车门,将自己用力甩在驾驶座上

    但梁善善的声音依然在耳边追问着:“我不懂,为什么你和林栗都要觉得这个城市不好?我来了快三个月,虽然不是事事顺利,但还是碰上几个不错的人啊,像你、像林栗、像”

    “你啊我只能庆幸自己和你非亲非故,不用无时无刻担心你有天会横死街头!”对上梁善善的无辜表情,严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举个例子吧,如果有天,你在街上不小心摔了车,只要你没有头破血流昏迷不醒什么的,你必须要做的不是等待另一个梁善善来安慰你,而是尽快把妨碍交通的机车移开,然后自己盘算一下该先去车行或医院。”

    严开发动了引擎,静静等着站在车窗外的梁善善;她似乎受到撼动,但又看来若无其事。

    傍她最后机会,也像是给自己“还是要去?”

    这是一个拉锯战或赌局,筹码是梁善善和严开各自安顿的人生信念,赔率或许是其中一人百分百的价值颠覆。

    虽然梁善善看来纯真烂漫但事实上并不白痴愚蠢,她明白人情冷暖只是不愿屈服于世态炎凉。顺着两人之间的沉默也静静看着严开好一会儿,她有些答非所问的:“嗯,我想再试试。”

    “随你!”严开拉上车窗,不想再让两人视线相对。

    他知道自己仓皇了,亟欲逃离梁善善那般温柔的坚定。仿佛一张网或者一根线,将他包围、牵引,总之都是勾引他逐步放弃现在这样,连自己都早已咀嚼不出味道的生活基调。

    但,即便这样模式只是一连串妥协、背离、忍受、习惯、麻木的过程与结果,现在的他,就连放弃的勇气都付之阙如。

    所以,每每在梁善善的身上看见十年前的严开,现在的严开就愈觉难受,是忌妒或等着看戏的冷然?是怜惜或忍着照看的按捺?

    严开看着后视镜中逐渐模糊远去的单薄影子,竟也惘然了。

    --

    又一个晚归夜,梁善善揉着自己已有些发僵的背脊,脚步蹒跚地将自己从机车上拖下来,再脚步蹒跚地踱向家门。

    行经中庭,她下意识望向严开家的方向。

    好像自从那天,当她终于从廖家回来时偶然发现严开正站在自家落地窗前沉思开始,这样假装仰头的窥探就不知不觉成为她每日回家时的例行工作。

    依然是,漆黑黝黯的一间屋子,在周遭人家敞亮着灯光与电视声的相照下,密不透光的有些突兀做作。

    就如同这些时日的偶然相遇,严开总是避重就轻的默然以对。仿佛没有之前那些机缘巧合。仿佛两人只是不相熟的点头邻居罢了!

    她笑了,摇了摇手,朝着那窗帘后不知有没有人的屋子,大力挥手

    黑暗间,严开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虽然他确信自己隐身的很好,应该没有被发现形迹的可能。

    有人默默给自己等门的感觉真的很好。

    按着向上的电梯键,梁善善允许寂寞的自己没来由幻想一下,就当是

    无伤大雅的小小放肆吧!

    --

    严开站在空旷的下降电梯中,以往他只要早晨这时候出门,身边一定还有个精神奕奕神清气爽的梁善善,但如今两天了!

    已经整整四十八小时,梁善善没有出现在她应该出现的任何地方。

    他把弄着攒在口袋内的零钱,听着刚从五楼进来一对母女的对话:

    “妈妈,善善姐姐今天是不是又不来陪我们玩了?”

    “我不知道欸你们也不要老缠着人家,梁姐姐很忙的。”

    “可是她明明答应教我和妹妹做芭比娃娃的衣服嘛,骗人!”

    “那种东西干嘛要自己做,只要你听话,下次我就带你去玩具店买。”

    “不一样啦,善善姐姐说要自己做才”

    “好好好,别吵别吵!你先乖乖上学,其他回来再说。”

    “妈妈再见!”

    严开无意识看着娃娃车上正对着母亲挥手道别的小女孩,然后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调向梁善善的窗口。

    布帘匀匀垂落,看不出来主人的离开,或者存在?

    存在?

    等等,脑海中突然闪过的念头,让严开忍不住在停靠的车列中寻绎

    “善善,你在家对吧?开门啊!”猛按了几次电铃没有回音,严开转而疯狂地敲着梁善善的家门,暴烈的动作满是焦急,满是无法遏抑的忧心忡忡。

    因为他看见一辆熟悉、但明显残破的机车,还有散落在她们信箱外因为过满而掉落的纸札;因为他恍然想起,两天前那个寒流过境的雨夜,因为张着伞而看不明确的娇小身影,似乎有些迟缓,有些踬顿?

    碰碰碰!

    “善善,我是严开,你还好吧?开门啊!”她一直隐约听到不同的声音;可是,她并没有动作。

    起先是因为动也动不了的生理原因,但当渐渐习惯了这种昏然、麻痹、沉重的唯一知觉,她也就变得舒坦,继续晕眩在这种深沉的无感中。

    失去理识的梁善善并不想醒来;不想和四肢百骸的瘫软互相拮抗,更不想思索检视那潜藏在精神深处的孤寂与失落。

    为了什么孤寂?

    又为了什么失落?

    这不是现在这个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梁善善所能负荷的课题;所以

    “让我睡啦呜我好累,真的,好累好累”

    “撑着点!”横抱起一身滚烫、不知昏迷多久的梁善善,严开转向持着备份钥匙的房东太太说:“麻烦你找一下她的证件,我先送她去医院急诊,回头再跟你联络。”

    除了声音,梁善善也一直看到好多不同的影像。

    记忆底处、遗忘了、许久都想不起来的

    恍恍惚惚模模糊糊零零碎碎是是非非;她以为不曾放弃的过去,呵,原来还有这么多记忆的缺口。如今,仿若溃堤而来。

    缭绕着她有些冰冷,有些失温,有些无法招架,她伸手欲抓,随即颓然放下。即便是神智昏迷的梁善善,她也清楚意识到,什么都没有了。

    她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是一种坚强恒定的温度,还有随着那温暖而来,清晰而稳定的律动包围了她

    怦、怦、怦、怦、怦、怦。

    虽然陌生不解,但她放心了

    不自觉微笑着,继续沉眠。

    严开看着病床上的梁善善,她依然睡着,不过脸上已恢复些许血色,不似四天前惨白骇人。因为车祸的伤口发炎和着凉酿成急性肺炎?他摇头苦笑,也只有梁善善有这样本事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糟糕。

    手持温湿棉棒沾润她唇,严开想起那天被他搂在怀里送医的梁善善,就是这样微启小口喃喃喊累。

    她会累吗?严开诧异着自己的诧异。

    除了那日偶然撞见她疲惫睡倒在机车上,其他时候的梁善善几乎都是精神饱满元气十足,娇小的身体里似乎永远藏着无穷能量。她当初曾指着自己的心口温柔地笑着说:“我的星星在这里!”

    而今,她累了,是心累了吗?

    心累了?星星还慑慑发光吗?

    --

    因为有房东太太和学校里同事轮流排班照顾住院的她,严开自从梁善善清醒并逐渐复元后就比较少去医院。

    一方面是女性同胞蜚短流长的八卦潜力让他愈来愈无力抗辩,另一方面,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男女避嫌的理由外,心底的某个部分正因为梁善善的存在而逐渐解体、销融

    自己的人生是一场糊里糊涂的荒唐烂帐:年轻时拼了命挤破头抢的是个不曾真正执业的医学院学位,阴错阳差走上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流行音乐路子,如今回到毕业后就不曾踏进的医院大门,做的却是与老本行不完全相干的看护工作!

    他甚至来不及拮抗梁善善进入他的生命,来不及质问自己的意欲

    何来淌这趟的浑水?并且似乎无法自拔?

    奇妙而无奈的他的人生,总是在事情发生后才突然犹疑欲寻因果。

    --

    这是一处荒凉萧瑟,显然已经许久未有人烟的私家墓园,干枯的秋芒蔓延了整个山头,一路迤逦,连墓园里也不例外。

    东北季风不留情地扬卷天地,吹得严开几乎闭起了双眼,却仍专注视线看着身旁的梁善善。

    今天是她刚出院的日子,让她甘冒再受风寒执意来此的理由,严开不免有些好奇,但他不想追问,他只担心大病方廖的梁善善是否还撑得住!

    “善善”怕她冷着了,他解下大衣,轻轻覆上她消瘦不少的肩头。

    虽然连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这些日子以来的严开的确正在转变,至于变得熟悉或变得陌生?这样的问题他只想等到确定梁善善没事时再来细细思索。

    “在这里,我不叫梁善善,我叫姜瑾人。”

    梁善善回头,脸上带着一抹不由得令人心疼的虚弱微笑,她看着他,或者穿过他?

    遥远落在许久许久前的时空疆界。

    在那里,她得鼓起全部勇气才能让视线对焦。

    风,无情扬起

    --

    寄愿冷月残星?

    如果真要说那天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大概就是晚餐桌上赫然出现的荤食料理吧,因为打从两年前女主人徐芝兰发愿茹素起,姜家厨房已许久不沾荤腥。

    所以,当热呼呼、香喷喷、芳味四溢、货真价实的汉堡肉排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刚满五岁的姜瑾人却只睁着圆圆的大眼,不解问着母亲:“妈妈,你不是说要吃菜菜,菩萨才会保佑爸爸赶紧回家吗?”

    “嘘,笨蛋!上次不是说好不在妈妈面前提爸爸吗?”长三岁的姜达人拉扯着妹妹的长辫子。

    “好痛!人家希望爸爸赶紧回来呀,所以才问嘛!”姜瑾人委屈的说。

    徐芝兰望着年幼的一双儿女,美目却是哀伤凄怆的,两个孩子都长得像天使般干净漂亮,尤其是小女儿瑾人,天生的粉颊秀鼻,长长睫毛勾着黑白分明的明眸,小小的樱唇微翘成一个自然的弧度,张口便是天真烂漫的童言童语,哭笑之间都惹人爱怜,连那狠心的久久回来一次的丈夫都总是不由得在姜瑾人面前敛起脾气,徐芝兰也只有在看着丈夫与女儿相处的时候,才能偷偷燃起一线希望。

    而今,一切都枉然了

    她勉强一笑:“没关系,赶紧吃饭,吃完就去睡觉,明天妈妈带你们去看爸爸,我们三个,一起去。”

    “真的吗?好棒喔!”姜瑾人犹带泪水的嫩颊上绽着天真纯明的灿笑。

    “可是,爸爸不是在美国吗?陈维钧说,美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耶!要坐好久好久的飞机才能到的了。妈妈,你今天有帮我跟老师请假吗?我是班长,要以身作则,不能‘无故缺席’喔!”姜达人卖弄着刚学会的新名词,得意的望向妹妹。

    徐芝兰默默地摆好碗筷,强忍着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宽慰儿子也是宽慰自己:“没关系,我们不用坐飞机,不用请假,一下就可以结束,很快的。”

    “喔,”小孩似懂非懂,张着大眼乖巧的应着,看在徐芝兰眼里,却不由得心下恻恻。

    孩子们的外婆曾说兄妹俩都像她“心大好,容易被骗。”如今她既已走投无路,如何独独放下一双儿女面对世间无情,倒不如,一同作伴,远离这红尘中无尽无穷的苦痛折难。

    “乖,你们自己吃饭,妈妈要换件衣服出门办事,你们吃完饭自己洗澡睡觉,哥哥妹妹互相照顾,不可以吵架!”

    “妈妈不吃饭,会长不大喔!”姜瑾人学着平日母亲的语气。

    “笨蛋,妈妈已经长大了。”姜达人纠正妹妹的语病。

    “你又骂人家笨蛋!”姜瑾人嘟起小嘴。

    “本来就是嘛!”姜达人摆出做哥哥的架式:“你应该说‘妈妈不饿吗?’或者说‘妈妈一起吃饭嘛!’,对不对?妈妈咦?”“妈妈回房间了!”姜瑾人窃笑着。

    “都是你!笨蛋!”

    “为什么又骂我笨蛋?”

    “本来就是,笨蛋笨蛋笨蛋!”

    “可是”

    --

    听得兄妹俩不带火气天真无邪的争执,卧房里的徐芝兰终于哭成了泪人儿。

    若不是,若不是一股不甘硬气,母子三人是不用走上这条绝路的。

    当年轰轰烈烈的一场非君不许的爱恋犹在眼前重现,而现下的寂寥和孤落便仿若某种嘲讽或诅咒;她不曾间断试图挽回,甚至求助神明,然而,变了的心,就如走味的咖啡,无论加添多少糖奶,都掩不住甜蜜之下的浓浓苦涩。

    她望着多年来一直摆在床头的结婚照,愕然发现丈夫面目竟是如此冷淡陌生,回顾前尘,尽是种种不堪理清的模棱两可,当年一贫如洗的姜志明对于富家千金徐芝兰的热烈追求,到底是真情不顾俗世价值藩篱,或真如众亲友所指陈的别有所图,也许,自始至终,看不清楚事情真相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可叹,执着了一生,到头来,还是得承认自己错看了?

    就这样算了吗?轻易随它如风逝去,佯装满不在乎或者大方得体?

    不!“姜志明,我要让你悔恨一辈子!”

    抹去多余的难舍与不忍,徐芝兰的绝世容颜掺上一抹寒霜;空气里,流散着肃杀决绝,再也义无反顾。

    --

    吵了一会儿,姜达人禁不住肚里馋虫作饿,主动宣告停战,却仍是一派老气横秋,神气骄傲地:“我不想解释了,你自己想吧!我要吃饭了。”

    “明明是你不对啦!”

    姜瑾人不认输,但还是乖乖拾起碗筷。

    兄妹俩性格迥异,姜达人总是先把喜欢吃的东西吃光,而姜瑾人习惯将爱吃的东西留到最后再吃;所以,姜达人三两下便把自己盘里的汉堡肉排解决完毕,意犹未尽看着妹妹那份,后者正用刀叉将汉堡肉排分作两个半块。

    “小瑾,你是不是吃不下,哥哥帮你吃!”

    “啊!我、我不是!”姜瑾人慌张的,以为哥哥发现了她的秘密。

    “那你为什么要把肉排分成两块呢?”

    “对、对啦我现在吃不下,想留着明天吃。”姜瑾人紧张的说着,希望哥哥不要起疑。

    “可是肉排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这样好不好,你今天先分我一半,明天我再叫妈妈煮给你吃,新鲜的比较好吃喔!”看到妹妹犹有犹豫的脸色,姜达人继续诱之以利、动之以情:“那我用老师上次给我的彩色铅笔和你交换好不好?你不是一直很想要吗?好啦!好啦!扮哥今天在学校好辛苦,一直被老师叫来叫去的做事,所以哥哥现在好饿好饿喔!你分我那一半啦!”

    “好、好吧!”姜瑾人勉强的。

    “万岁!”

    姜达人雀跃地夹起妹妹盘中的半块肉排,没注意到姜瑾人脸上庆幸又难过的复杂表情。

    --

    “小狈狗,很好吃对不对!我妈妈很会煮菜吧?慢慢吃,不要光只吃肉肉嘛!旁边还有牛奶耶!”姜瑾人蹲坐在花园里,一边兴味盎然的看着小狈狗狼吞虎咽的吃相,一边歉疚着说:“对不起喔!我还没有问妈妈可不可以养你,因为妈妈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而且,医生说过哥哥是‘过敏性体质’,家里不可以养小动物唔,不知道幼稚园里有没有人可以养你呢?我明天啊,明天不行,妈妈说我们明天要去找爸爸那后天吧!后天我去学校的时候一定帮你问,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一个家的!”

    姜瑾人一会儿对狗狗讲话,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烦恼忧愁的可爱模样任人撞见都会忍不住想帮她解决一切事情的;但现在只有一只不解世事的小笨狗蠢蠢呆呆望着她,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的干坐愁城。

    “小瑾,妹在哪里?我洗完澡了,该你啰!”姜达人在屋里唤着。

    “来了!”她将纸箱合起,并细心的留下通气的小缝。

    “小狈狗,晚安喔!祝你有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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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什么是‘无故缺席’?”两个小娃儿躺在大床上,姜瑾人突然想起今晚在餐桌上的对话。

    因为妹妹年纪还小,徐芝兰并未让孩子们分房,小娃们还没有很强烈的性别观念,平时总要打打闹闹或是童言童语聊上好一会儿才会乖乖入睡。

    可是今天,姜达人似乎特别累,早早就打起呵欠,不到八点就钻进被窝准备睡觉了;姜瑾人虽然一点倦意也没有,但又不敢一个人清醒待在大房子里,所以也只好跟着换上睡衣。

    “缺席就是‘不在’的意思笨蛋连这个都”

    姜达人半睡半醒,犹不忘摆出训人的架式。

    “喔,那,‘无故’呢?‘无故’又是什么意思?”姜瑾人追问,但等了好一会儿,都听不到哥哥的回答,她转过头去,发现哥哥已经睡沉了。

    “可怜的哥哥,当班长一定很辛苦!”

    她学着妈妈平时的动作帮姜达人拉严被子,然后拍拍他的头:“哥哥晚安,好好睡喔,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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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哥哥?你们要去哪里?等等我啦,等等

    好黑!妈妈你们在哪里?我看不到你们了

    我、我好难过,谁来救救我?

    睡梦里的姜瑾人,持续不断地做着恶梦,呼吸道的不顺畅,终于令她在夜半时分倏然转醒。

    咳咳咳屋里浓重的瓦斯味让她忍不住呛了好几口气,就着屋外射进来的微光,她看见厨房里的瓦斯筒不知何时被搬到两人的大床前,那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味就是从这巨大物体中散发出来的。

    “哥哥、哥哥醒醒!扮哥咳咳”姜瑾人慌张推着姜达人。“哥哥,快醒来啊!”小女孩哭了出来,强忍身体的不适,猛力摇着唯一手足。

    可那平常总在最危急时刻保护她的哥哥,现在却八风不动地睡死在被窝里。

    死?!这个还不甚熟悉的字眼突然窜进她小小的脑子里,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姜瑾人终于使劲拖起动也不动的姜达人,但因为悬殊身形,两人几乎是压跌着摔下大床的。然而即便如此,姜达人仍是沉眠,一声不吭。

    “哥哥,快醒来,我们一起去咳咳我们一起去找妈妈,要不然会会死咳咳”姜瑾人从哥哥的身体下挣扎而起,勉力拖着哥哥向房门口走去,她的头好昏,好想吐,但仍不忘高叫:“妈妈,你快来!妈妈!”

    使了好大的劲才拉开卧房门,突然窜入鼻翼间的房外空气让几欲昏迷的姜瑾人振奋了不少,她一边继续唤着迟迟未出现的母亲,一边孤独而奋力的将哥哥拖到有新鲜空气的地方。

    “妈妈!妈妈快来!妈妈妈妈?”

    忙了这么一会儿,却仍见不到平日最亲爱慈蔼的母亲奔来,姜瑾人强自按住心下正渐渐泛起的巨大恐惧,一步一步走向母亲紧闭的卧室。

    落地窗外,一轮满月冷眼临视。她孤拓且娇小的身影便失真而微弱地蔓延在黝黯长廊里。

    姜瑾人危危颤颤用着仅余气力,生平头一遭,在无人陪伴抚慰的情况下,一步接一步,被强迫着面对专属于她,即将在眼前所揭示的

    命运之神残酷地玩弄、恶戏或试炼?

    而在当时,她连叫也叫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