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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阶下囚的樊倬,如今已经是四十七岁的不惑之年了。然而风霜岁月给他留下了满头灰白和脸上深削的沟壑,以及手足上深厚的老茧和跛裂;但却磨灭不了他眼中坚毅硕然的精神与光彩。
哪怕是被监押在营帐当中,依旧无损他眼神奕奕的探究之情;说实话,他对这只突然出现在安南的“贼军”,充满了某种困惑和不解的探询之心;因为他们表现的实在太过兵甲齐全而准备充裕,太过进退有序而章法严明了。
简直不像是传说中的只会率兽食人的贼寇,而更像是一只堂堂正正的老牌经制之师。反倒是自己这边所效从的军伍,更接近贼寇作风的乌合之众居多。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很是失落,也很是迷茫。
还有沿途那些争相前来投奔的青壮和劳军的地方百姓,见到对方而发自由心的欢喜和激动;那些自发前来请师和会兵一处的土团乡兵,都在一步步的冲击和动摇着,他身为官军一方和朝廷所属的立场和心态。到底谁才是官军,谁又是贼寇的界限也越发混淆起来。
难道自己这边真的就是如此的不得人心么,以至于士民百姓都宁愿去投奔和襄助这些,明明是朝廷叛逆的外来贼军。也不愿来到大罗城为巩固朝廷的法度和治理,多出上一分气力么。
因为,对方并没有刻意的虐待他,也没有进行特别的限制,而任由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过程和变化;但也让他更加的疑惑和困顿了。这些草贼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说是从自己身上达成什么目的呢。当然了,大多数情况下其实是他想多了。
在这个古代,只要能够令行禁止的维持和约束住士兵,基本不去放纵扰民或是行那强取豪夺之事,就堪称得上是秋毫无犯的评价了;如果再加上公平买卖有偿征用,以及替地方剿匪和解围等因素的加成,那简直就是一支堂堂正正仁义之师的样板了。
他早年屡试不第而对报效国家的仕途心灰意懒,然后怀着某种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心思和宏愿,开始行游天下而走过了南荒的许多地方,跋涉了许多的艰难险阻,见识了形形色色的风物人情;才起了心思将自己见闻汇聚起来,为后人留下一本《南蛮书》的手稿。
最后被故交蔡袭所邀,才得以幕僚的身份在这偏远的交州之地初定下来;但是好景不长南诏入寇,交州沦陷,礼遇和看重他的蔡袭也为国死难,只有他护印出逃得以苟全。然而,他也第一次对于自己的所学和追求,产生了怀疑和动摇。
后来高令公重新光复安南,他毅然投献军中而以熟悉地方事务风土贡献甚多;乃在战后被保荐为交州长史,辅佐才具有限的刺史髙鄩继续为地方乡梓出力。在任上期间,他努力教化地方而鼓励耕织,又行走于山夷、土蛮寨中,为战后交州民间的休养生息也是出了不少气力。
他虽然身为副将却却没有多少军中的权柄,只是权宜之计下作为地方代表的一个招牌而已,负责的也就是招徕丁壮和筹集物用之类的杂事。他不觉得自己对那些草贼有什么大用处,对于这种异于他人的礼遇和优待,更是心中惶惑不安起来。
要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的道理;相比之下,真正领军作战的悍将安友权被砍了脑袋,孚有众望的大德景仙也是幽禁起来不见天日;而同样在军中用命却主动降伏了草贼的峰州大豪张彪,却是还在为获得这些贼军的进一步信任,而努力奔走前后而在地方杀的土蛮、盗匪人头滚滚,作为投献之阶。
正在一架组装完毕的石砲大架之下,樊倬远远见到了这只军队的主将;那个被称为“鬼和尚”,“僧修罗”一般的人物,正在亲自教导相应的操使人手,在进行着什么“测量”“数据收集”的行举。
而在樊绰等候的片刻之后,这架足有三丈高的硕大石砲,就在汗发如雨的呼喝与号令声中,轰然向后骤然一跷一挺而风声咆哮着投出了第一枚硕大的石块;带着燃烧的烟迹在空中短促的呼啸而过之后,才轰然击坠在护城河的内侧,激溅起一道又密又高的水花和泥浆来。
然后就在这接二连三轰击开来的石砲附近,那名草贼的主将也转身对他露出了真容来。只是让樊倬惊讶对方年轻的有些过分,而全身打理的十分清楚整齐,除了一件大氅和缒着樱子的帽盔之外,就与大多数人穿戴无异;
虽然青灰色色调的衣袍袖胯上已经被沾上泥泞和尘土点点,却丝毫无损他在一众或是沧桑,或是沉厚,或是悍然、或是凶戾、或是雄壮、或是枭骏的部属当中,比同鹤立鸡群一般的个头和形貌,还有那种让人耳目一新的精神备至,与自然令人油然安心的气度悠长。
只是对方的帽盔下所露出来,被剃得只剩下些许薄薄发茬和紧致细密的肤色留白,在提醒着对方曾经身为佛门中人的经历和过往;很难想象,率领这么只阵容鼎盛之师的,回师意味如此之多难以形容特质集于一身的年轻人物。
“不知将军欲以何为。。”
然而身为朝廷命官的矜持和体面,还是让他忍不住主动开口道。
“我想将樊生的学问发扬光大,流芳传世。。”
周淮安却是拍了拍手中的尘土无暇思索的道。
“我在广府办了一处讲习所,专向各色人等传业授道,以为造福民生之资和谋生技艺。。”
“什么。。”
这下樊倬有些不淡定了,不是想要借助自己去城下劝降或是号召那些乡里么,怎么自己好容易下定了决心画风就彻底变了。
“难道不是使我劝降于城中么。。”
于是他一下子想好的话语也不由卡壳在了口中,然后又鬼使神差一般的脱口而出。
“那就实在太过屈才了。。”
周淮安却是有些半真半假的道。
“樊生的学问,可比区区一座交州大罗城的得失,更要紧的多啊。。我有怎么会做这种暴敛天物之事呢。。”
“怎。。怎会这样。。。仆安敢当此品评呼?。。”
这下樊倬的心思彻底有些乱了。他原本还有点要与对方较劲,乃至藉此好好进行一番义利之辨的念头。
“你做的南蛮书我可是看过了,”
周淮安却是露出一种相当认真而诚挚的表情来。
“除却那些利于攻战和经略的兵家之言;可还有更多是大可造福黎庶百姓的事物啊”
“无论是通商货殖,还是各地的物产风土,民生利弊,都是大有可为之处啊。。。只要善加经营和运用,或许就是可至富足安康的良策。。”
“仆可是朝廷的命官啊。。。”
樊倬像是被震惊的半响,才有些失声的吐出这么一句。
“那又如何,做过朝廷的命官之后,就不能同情黎庶,怀有为民请命的良心了么。。”
周淮安却是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道。
“就算是你是朝廷的人,但只要所怀的学识却是真材实料,与民有益而没任何立场和倾向的,我又为什么要弃之若彼呢。。”
樊倬一下子心乱如麻而无比百感交集的溢于言表了。自己一辈子所追寻的理想和目标,最后居然是在一个造反朝廷的草贼口中,得到充分的肯定和认同。
他简直想要为此大大悲叹一声,却有发现自己根本悲呼不出来,反而被对方抛出的话题所吸引着,不由自主的讨教起一些自己著述当中的细节来。
然后在一番言谈之后,樊绰又不免在心中生出某种荒谬绝伦的感触和叹然来。对方似乎比自己还了解这部《南蛮书》的内情;而可以言之有物的指点和品评出其中或有争议和疏漏之处。
要知道自己所做住的这本南蛮书其实只完成了大部,既还未曾全面修订过也未真是刊定付印而流经传世;事实上他只有只有部分手抄的书稿,用来分别投献过包括已故的都护蔡袭、如今身任淮南节度使的高令公在內,屈指可数的数位故人充为军中参赞之用;怎么会又草贼中人对此如此的熟念。
再联系到对方的谈吐不俗而引章据典无所不通,举头投足间那种的自若气度和从容做态,也远异于大多数寒庶出身的士人;哪怕身处在鄙陋粗劣尘嚣飞扬的营造之间,也仿若居于高堂满座而直面诸多问对的坦然和城府若渊,还有言谈之中那种隐隐超然而上的格局和眼界。
突然想到此中种种细处之后,樊倬不由突然有些细思恐极起来,而不敢再往下揣摩更多了;却又不禁在心中哀叹,自己莫不是已经卷入了某种天大的是非当中了。
毕竟,在据他所知的见闻当中,有时候朝廷和藩镇也并不完全是一般心思的,而朝堂的不同派系之间亦是有所歧见和争议的;尤其是在对待这种地方贼寇的态度上,其实没少进行过明里暗中博弈和角力的范例。于是他们这些无奈夹在其间地方官属就最不好过了。
再加上对方以尚且不足而立之年,就得以统御一支严谨森然、井然有序的行阵军伍,而动辄跨海数百里征伐在外的范例;这已经不是那些逐食而走居无定所的普通流贼,可以行事的路数了。还有来自前往广府商旅的一些传言和见闻,也越加让他肯定自己的猜测和揣摩了。
然后他又觉得有些悲愤和无奈,自己都谢绝了高令公的招揽,而远避在这岭外南疆之地,想埋头著述传世兼做出点实务来,却还是逃不过国家的是非牵扯啊。
“却不知,仆眼下可有为将军效劳之处。。”
想到这里樊绰也在心中暗自叹然,而浑然不觉的放低了姿态道。
“可否令地方黎庶多保全一些元气。。”
“毕竟城中多是汉家的子弟,能够少些杀伤和损耗,以待将来也好。。”
这时候突然有来自远方的一骑飞驰而至,跑的人马满是口沫而在营门外落马下来,然后又被接应地军史给搀扶进了营中。
“什么,峰州发现有土蛮大举犯境?。。”
周淮安不由得转过身来,对着樊绰道。
“看来还真得得借助樊生一二了。。”
“但请吩咐好了。。”
樊绰也有些无奈又有些肃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