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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七那天,见俊罢了早朝。
他即位之后一贯勤勉,亲政之后更是朝乾夕惕,不曾有片刻倦怠。便是在病中不能起身,也还要召集内阁去寝殿议事。
但是他这一天停了早朝,只是为了让自己安稳的睡一觉。
太监总管前夜劝他遗忘一些事情,从无可排遣的痛楚里暂时解脱。
可是他明明想着要去放纵的,却下意识转去了林修仪那里。他只觉得一切是可以重来。他去见林修仪,林修仪拒驾,然后他重新驾临坤宁宫。皇后匆忙中来不及装扮,一头鸦色的乌发素素的挽在腰后,便从殿内出来迎他。
然后他吻住了林修仪,道:“别说话……”而林修仪回身掐灭了烛火。
一切都不可能重新来过的。
见俊自我催眠一般想着,他在太傅手里当了三年印玺,才终于拿回自己掌印的权力。他不能再为了太傅的孙女儿,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他命人在寝殿里挂上最厚重的帏帐,燃了檀香,灌下去一大碗酸枣仁汤,而后用被子蒙住了头。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辗转反侧,手里紧攥着皇后为他编的那条络子。
他梦到自己狠狠的将它丢出窗外,然后舒畅轻快的大笑。他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进承光宫,那里明明住着他新册封的美人。她比皇后娇小,刚好可以让他抱在怀里;她也比皇后更爱他,会在他熟睡的时候,偷偷的瞧着他。
他觉得自己是去找萍儿了,可是他的梦里没有萍儿。他只是一个人赤着脚踩在冰天雪地里,焦急的哭着,一遍遍拨开草丛,想要把皇后丢掉的那条络子找回来。
太监总管意识到情况不妙时,已接近晚膳时分。
见俊不让人吵他,太监总管也觉得他连着几天没好好睡一觉,因此午膳时就没叫醒他。一直到酉时,他听到帏帐里的动静,才进去伺候。然后便看到床上被褥揉成团,见俊全身被汗溻透,不安的挣扎着,嘴里沙哑的叫着什么,显然是在梦魇。
太监总管忙上前推他,却怎么也叫不醒他。
他不敢耽搁,匆忙命人传太医。正犹豫着要不要通知皇后,却见见俊忽然放松下来,泪水混着汗水流入鬓角,含糊的叫了一声“皇后”。
太监总管怔愣了片刻,挥手招来两个小太监,吩咐他们去传皇后林修仪以及萍儿来御前伺候。
若非见俊指名,太医通常不会主动入内廷诊脉。但今日是德寿殿的召唤,来人又行色慌乱,因此御医们个个都不敢应召,生怕再跟英宗时那样动辄遭池鱼之殃。太医没晾着病人推诿责任的习惯,只能亲自来了。
他出门时外面有些响雷,风也刮得厉害。落叶卷在风里,刮得路面哗啦啦响。
太医院不在内廷,太医到时,林修仪与萍儿已经守在龙床前了。
他不爱打听宫里的八卦,并不知道皇后与见俊闹矛盾的事。只略疑惑为什么皇上病了,身边伺候的却不是皇后。
他听到帐里见俊含糊的梦语,便不急着诊脉,先停住脚步凝神听了一会儿。
谁知萍儿却啜泣着抓住见俊的手,安抚道:“皇上,臣妾在,臣妾在。”
太医心道:你又不是大夫,在又怎么样?不让我看清了症状,一会儿你有你哭的时候。
不过见俊确实暂时平静了下来。因此太医欠了欠身,垂着头趋步上前,对萍儿道:“贵主儿松松手,容臣请脉。”
萍儿眼泪珠子一般落,松开手,起身对太医拜了一拜,哽咽道:“先生请。”
林修仪在一旁冷眼看着,略觉得有些厌恶。她见太医瞟了她一眼,这才垂下睫毛,淡淡的侧身避让。
太医给见俊诊完左手,要换成右手时,见他手里进攥着一根梅花络,便掰了一下,见俊却攥得益发的紧,又不安的开始挣扎。
太医听他又在低喃,便凑上前听了听,而后便恍然了。
他俯身在见俊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片刻之后,见俊茫然的睁开眼睛,四下望了一圈。而后恍若无人,赤着脚下了床,梦游一般向外走去。
四下的人见他行状诡异,都吓得说不出话,还是太医回头对太监总管道:“赶紧披件厚衣裳,别让风吹了。”他们才如梦方醒,开始忙乱起来。
太医趁乱拽了拽太监总管,道:“远远跟着就行。知道的人多了,你反而难做。”
太监总管心里惦着见俊的安危,用力甩开他,急道:“祖宗啊,你都对他说了什么……”一面说着,一面抱了披风,追着见俊去了。
片刻之间屋子里就只剩林修仪与太医两个,太医望了望林修仪的脸色,上前道:“可否容臣为您诊个脉?”
林修仪默默的伸了手腕去,太医在她手腕上搭了块帕子,这才开始找脉,一面貌似无意的说道:“贵主儿身子虚,若不用心调理,只怕不好生养。”
林修仪猛的把手抽回来,戒备的望着他,却不说话。
太医愣了愣,无奈道:“莫急莫急,臣什么也没摸出来……这几日贵主儿用药饮食都谨慎些就好,两旬之后别忘了再传太医号脉。”
林修仪仍是握着手腕护在胸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风吹得越发猛烈,石板路面上枝叶卷着沙尘刮过去,夹了稀疏的几点雨星。
天地阴沉沉一片,没有星星的夜晚,空旷的宫城灯火寥落,略显荒凉。
见俊茫然的走着。太监总管见他失魂落魄,终究还是听了太医的劝告,没敢让人跟过来。只自己一个人追着,给他趿了鞋子,披上衣服。
但是见俊毫无知觉,很快便走掉了一只鞋,无意中又踢了一脚。
太监总管匆忙跑去捡。等他从花树下把鞋子捡回来时,见俊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
最后一阵风吹过去,雨哗啦啦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她心里乱糟糟的。脑中全是见俊临幸林修仪的事。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阴暗的想,难道自己在他的心里便是这么个用处吗?那么见俊确实不是非她不可的。林修仪也好、林修仪也罢,甚至是萍儿,无论哪个人都可以满足他,而他也无需这么大费周章。
但她很快因为这种想法而自我厌恶。
她一厢情愿的认为,见俊对她的感情应该等他长大了,再重新确认。但是那个时候见俊确认了又有什么意义?反正她已经离开了。
她很清楚自己能给见俊多少,所以她专横的想限制见俊对她的感情。当见俊在梦魇中哭求“不要丢下我”时,她明明已在心里给了他允诺;可是一旦见俊做出了出格的索取,她便激烈的抗拒和退缩。
可是她凭什么?
她不曾生他,不曾养他,甚至不曾在最痛苦的时候陪伴他。
林修仪也很好,倦怠至极的时候她这么想——至少她可以全心全意的对待见俊,不会离开、不会退缩、没有抗拒的理由。
晚膳她没有出去吃。
听到雨打竹叶的声音,她有些落寞的推开窗子。
然后便看到见俊立在阶下,湿漉漉的,茫然的望着她。
只是雨夜里一个素白单薄的影子。小小的,面目模糊,像是从梦中游荡出来。
但皇后就是知道那是见俊。她心里一酸,泪水滚落下来。
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们都忙着布置晚膳和躲雨,没有人发现殿下立了那么个人。
皇后从皇后阁里出来,铃音她们欠身福了福。皇后不喜欢人跟着,因此在殿内走动时,她们不会主动去打扰她。
直到皇后走出殿门。她们才略觉蹊跷,忙跟出去。
秋雷已经停了下来,铺天盖地的雨声。
皇后走到见俊面前的时候,她的身上也已经湿透,雨水顺着头发一股股流下来。皇后伸开手臂把见俊抱在怀里。
见俊目光颤了颤,泪水忽然流下来。
“朕在梦里重来了很多遍。”他说,“最后朕梦到朕掀开了皇后的盖头,那个时候朕和皇后都已经老了,朕以为这样就不会出错了……可是朕睁开眼睛的时候,到处都找不到皇后。”
“朕不可能一下子就跟你一起变老了。可是朕可以一直一直都不长大。如果朕一直一直都不长大,皇后可以不可以一直一直原谅朕。”
见俊伸手的抱住皇后,把头埋进她的肩膀,轻轻的蹭着她,压抑着哭声喃喃道:“朕保证,以后什么也不做了。”
皇后只是用力的抱紧他,泪水混着雨水不停的流下来,“不要再说了。”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到从前。那个猫一样蜷缩在她怀里的孩子,那些娇软青涩的岁月,终于就这么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