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妁慈此时只觉得心中凉飕飕的。
把这些女孩子安排到明秀宫之后,她曾命太医给她们切过脉,还不止一次,怕的就是谁有了身孕,她照顾不周给皇上留下话柄。
但是每次太医回话,说的都是些“无恙”或者阴虚一类无关痛痒的消息。
她不信堂堂太医院连女人害喜都能误诊了。
妁慈宫离明秀宫近,妁慈到的时候皇上和太医都不在。她便先去看了一下林儿。
林儿房间不大,摆设相当简朴,只一床一桌四凳,墙角花架上摆了一盆兰花,其余半点装饰也没有。妁慈进去的时候,里面挤了七八个女人,个个都在抹眼泪,低咽的声音搅得人心烦。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息,跟灵堂一般。
妁慈本来听红玉说的就跟大出血似的,她知道在这个年代大出血基本是没救的。看她们这样,还以为林儿真的不行了,赶忙快步走到床边。
屋子里一群人这才反应过来是妁慈到了,忙跪下请安,妁慈挥挥手,烦躁的让她们起来,伸手试了试林儿颈脉,又见她身上并没有太多血迹,方才松了口气。
只是林儿状况也确实不好,她蜷缩着,脸色白的蜡一般,唇上半点血色也无,衬得眉毛和睫毛尤其的黑密清晰。她全身都在流冷汗,鬓边的头发都湿透了。
妁慈回头忙回头吩咐:“取一床厚棉被来,屋里赶紧生火。”她不认识这边的宫女,吩咐时没点名道姓,只见一屋子宫女都忙乱起来,竟是没人可指使了,只好回头对阿珠道:“去熬一碗红糖姜水来。”再拿一碗人参汤来吊住她的气
阿珠愣了一下,道:“皇后娘娘不先问一下给修仪诊脉的大夫?”
妁慈忽的想起早上的时候她说的,自己“毒死”了林儿,立时明白了她在顾虑什么。放在平时,她肯定要笑阿珠把日子当小说过,这会儿却真的有些害怕了,便道:“你先去熬着,一会儿问过大夫,若不忌口再让她喝……”
阿珠欲言又止,看这一屋子人都偷望着她,也只能听命去了。
屋子里留的这些,妁慈大都认识。她们受封时去给妁慈磕过头。
林儿这个样子,妁慈估计她们都有些悲伤,因此虽觉得她们在这边什么力都没出,还碍事,却也没说什么。
只道:“修仪身体不适,我们不好在屋里吵她。你们谁跟她相熟,留一二个在旁边照应她一下就好。其余人先随我出去吧。”
谁知这一屋子七八个人竟一个没动。妁慈一面感叹这林儿人缘着实不错,一面只能无奈道:“,你们与林修仪同一殿,想来更熟悉些,便你们留下来照应吧。”
说罢自己先走出去。其他人这才犹犹豫豫、恋恋不舍的跟她离开。
妁慈出去了,钱充仪看着她们关上门,才叹道:“真想不到,妁慈娘娘竟然还认得咱们,连咱们住哪儿都记得。倩儿说娘娘比皇上对我们更慈祥、更上心,看来是不假的。”
阿曾望着林儿,淡淡的道:“谁说不是呢。”
林儿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昏了过去。
妁慈出去,转身带着一群人到了堂屋。
她本想自己留下照顾林佳儿的,只是忽然想起,该先找出给林佳儿诊脉的那个问问情况。她自己被痛经折磨得痛不欲生时只想一个人缩着,看林佳儿躺着一声不吭的情形倒是跟她很像,估计她也被吵得受不了,才把这些人带出来问话。
她当时问过红玉了,知道是个女人给林儿诊脉的,估计就在这些人中间。
那知道一问,这些人竟都只是听别人说林佳儿动了胎气,谁说的却不知道。
妁慈心里有些不舒服,又问:“估计谁家父兄从医,自小耳濡目染也懂些医术……你们再想想。”
一群人低着头,私底下目光交流了一会儿,终于有人道:“毓秀殿的阿碧和芳泉殿的阿曾,像是家里都开着医馆药铺……”
——本朝太祖发迹前家里开过医馆,常说医者救死扶伤,不当与卜巫同流,即位后就把“医”从贱役里抬了出来,因此宫女中有不少医家出身的。
毓秀殿的没道理一大早来芳泉殿串门,给林儿诊脉的,自然就是那个阿曾了。
妁慈刚要吩咐人把她叫过来,外面已经通禀,说是太医来了。
妁慈心思一转,命红玉找林儿和阿曾的贴身婢女询问,自己先回了林佳儿的房间。
她心里还存了些侥幸,觉得也可能是那个阿曾诊错了。毕竟中医这种玄妙的东西跟现代医术不一样,很要求洞察力、家学渊源和经验。那个阿曾是女孩子,想来至少后两条就很难满足,惊慌之下诊错了也未见得。
……但愿不是太医受人指使,故意瞒着她一个。那种险恶,她还承受不起。
太医是个四十多岁的枯瘦中年人,进门照例低着头缩着肩一路小跑,先给妁慈磕过头,才跪到林修仪床前给她诊脉。
妁慈端了茶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眼睛却一直注意着太医的表情。
太医不知诊出了什么,只开始的时候眼皮跳了一下,手上重新找了找脉,脸色、表情倒一直没什么变化。
但是那一次不自然,已经让妁慈心中一滞,后背一点点冰寒起来。
太医诊完脉,重新跪到妁慈面前,开始细禀。他十句话里有八句是在背医书,剩下两句也全是术语文言,妁慈竟是一句都没听明白,心中冰寒更甚,怒火却也在冰层下烧腾起来。
只是她在外人面前不动声色惯了,因此只是在他说完后,淡淡的道:“你给我说实话。”
太医头低得更厉害,但妁慈还是看到了他鬓角流下的冷汗,“贵,贵主儿只是脾虚……不统血,是,是崩漏之症。只要小心调养……”
妁慈手上杯子抓得过紧,一滑便不小心把杯子丢出去。
太医立时叩头如捣蒜:“臣,臣说的都是实话,娘娘饶命!”
妁慈虽生气,却还到杀人泄愤的程度……就算真气到那种程度,她也不是草菅人命的人。看太医这种反应,只觉得好气更好笑,便道:“我不过手滑了一下,你怕什么?至于你是不是说的实话,阿曾,你来告诉他。”
太医身体立时僵住。他自是诊出来,林儿的脉象分明就是小产……而且不是一般的小产——倒像是药物所致。
因没有妁慈的懿旨,太医院里御医都不愿来,便派了他一个小吏目过来。他是吏目,也负责太医院里文书缮写,后宫妃子何时承恩,是否有身孕,在太医院都有备案,皇上妃嫔又少,他自然知道得很清楚——后宫里承恩的十六名嫔妃再加上妁慈,俱不曾有身孕——这是十三名御医诊断的结果,有妁慈和皇帝亲自过问,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吏目能推翻的……若是林佳儿没小产还好,此时龙子已经流掉了,他自然就更不能说了。
这其中牵扯不知有多深,他不敢点破。
但是阿曾年纪还小,怕是不懂这些忌讳。他很怕她一时心直口快,说了实话。只是当着妁慈的面,他着实不知该怎么提醒。
他只觉得汗如雨下。
阿曾身边跪下,叩头道:“禀娘娘,奴婢觉得,太医不会欺瞒娘娘。”
太医长舒了一口气,几乎虚脱了。
她答得从容,像是全然无知,妁慈不由疑惑,心想难道自己猜错了,给林佳儿诊脉的不是这个阿曾?便问:“修仪小产,不是你诊出来的吗?”
阿曾慌忙叩头,道:“奴婢在家时见过母亲小产,也是流了这么多血。清早出门,看到姐姐下身血流不止,吓坏了,随口就乱喊了出来……求娘娘恕罪!”
妁慈心中一沉——她再糊涂也清楚红玉的脾性,这孩子呆得厉害,学术规范一丝不苟,做其他的事也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不会生编乱造,她既然告诉她“听诊脉的人说”,就必是真那么听闻见的。
妁慈淡淡的道:“都起来吧,你一时口快,不是什么大错,我自然不会怪罪。太医既诊断完毕,就起来开方子吧。”
她走过去又看了林佳儿一会儿,她仍是脸色苍白的睡着,只是泪水打湿了睫毛,呼吸略略不畅。妁慈想把她露在外面的手收进被子里,一握才觉出她手又冷又僵,死死抓紧床单。
妁慈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对太医道:“无论你说给我听的是实话还是假话,开方子都必须对症下药,修仪吃过你的药,有任何差池,我唯你是问。个中利害,你自己斟酌。”
妁慈从林佳儿屋里出来,看到那群人还等着堂上,眼睛张望的却是殿外。先是疑惑,等想明白了,忽然就心寒了。
——这些人到芳泉殿,怕不是探望林佳儿,而是等着见皇上。
妁慈心烦意乱,语气便有些冰冷:“林修仪只是脾虚,没有大碍。”她眼看着有几个人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了。
但何必对这些人动脾气呢?她们也不过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因此仍是克制着说道,“修仪已经歇下了,你们在这边干替她着急也没用,都各自散了吧。若有心,等她醒了就多来看看她,宽慰一二。”
妁慈出了芳泉殿,默默的顺了顺气。阿珠和红玉跟在她身后,看得出她非常不高兴,却不知道什么事惹她不高兴了,对了好一会儿眼神。
妁慈忽然问:“你们知道宫里有什么地方比较静吗?”
红玉口无遮拦道:“我觉得都挺静的。师……娘娘是想?”
妁慈道:“我想四处走走。”
先帝妃嫔少,没留下需要妁慈晨昏定省的太后,因此她进宫这么久,也只出了这一次门,统共也没走几步。她今日说要走走,一来是想散散心,顺便想清楚一些事。二来……她也觉得该认真履行妁慈的职责,好好管管后宫这些破事了。
她想起来的第一件,便是吕明去请皇上,居然到现在也没请过来。
当然,只是一个修容脾虚了,用不着皇帝亲自探望。但阿吕去请他,带着的消息是林佳儿小产。一个他动过的女人流产了,他竟然连探望一下都不肯,真是……太欠管教了!
当然这就有些迁怒了。
妁慈无法容忍自己竟然生活在人情险恶的地方。这么多年轻轻儿的小姑娘互相算计、利用,前一刻说过的话转脸就可以不认账。出了事每一个都想着利用机会和摆脱干系,却没一个为受害者做点什么……可是既然这样,她们又为什么要一起挤到林佳儿屋子里哭?一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值得她们这么劳力费神吗?
当然第一个罪魁祸首还是皇上,要不是他睡了这么多女人,却既不能对每一个负责,又不能让每一个都安天知命,她们怎么可能凉薄成这样?
她进宫前祖父曾经委婉的提点过他,天家从来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友、弟不恭,皇帝可能不缺“管”教,但是绝对缺“家”教。何况皇上幼而无母,少而无父,自然更有过之——当然他原话不是这个,但道理总是不差的。祖父是希望她对皇上上心些,妁慈当时只是敷衍着应下。
现在却觉得,自己既然已经霸占了他妻子的位子,自然对他有责任。皇上既是没体会过父慈母爱,她便给他亲情。皇上既是不懂得担当责任,她便给他家教。
她无力管教宫中这么些人,只好给她们约束。但是她一定会仔细教养皇上,把他教养成一个正常的、优秀的、有担当的男子汉,解除宫闱祸乱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