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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锅菜籽炒到火候, 飘香数里,叫围在灶屋边的人都不免咽了咽口水。
李白虽然嘴上跟七娘逗趣说笑,实际却已经对这种菜籽取油信了七八分。他在蜀中和长安曾经数度见过七娘化腐朽为神奇, 也比别人更清楚背后“仙家”的力量, 因而越发敬畏和期待几分。
七娘得了准话, 总算可以无所畏惧地进行下一步了。
“菜籽炒香以后, 趁着今日还有些时间, 阿耶可以派几个人去石磨那边,将菜籽全都碾成泥状的胚料,等明后天全都碾好了, 再一起上锅放在蒸笼熏蒸。”
这几步倒也不费事,李白吩咐下去后, 顺嘴问起了后续步骤“你刚才说熏蒸之后, 要费些力气做个器具,重锤打榨, 才会出油。是什么样的器具咱们这县里能做吗”
七娘想到昨夜钻研了一晚上的木器构造图,觉得三言两语讲不清楚, 便拉着李白往后堂去“阿耶,咱们先回屋,我画下来再慢慢说。”
七娘的画技是这几年精进最大的。
在弘文馆的时候,她的书画便被陛下特意授命, 说是需要好好提升。这勤学苦练了三年,字依旧不见长进,没什么嶙峋风骨,画技倒是勉强能入眼了。
李白看着七娘取了一截削尖的木炭,刚好可以握在手中,借着这炭笔, 就在铺平的纸张上画起了构造图。这图画得十分有趣,不是山水画那种移步换景的法子,而是用正面、侧面和俯视三种图,叫那木器的精细立体构造在脑海中一下就浮现出来。
李白夸赞道“这样的画法很适合做图纸,倒是有几分春秋墨家的意思。”
只可惜,随着百家争鸣时代的结束,儒术独尊,诸子黯然潮退,这其中便有墨家机巧,以及李白擅长的纵横术。
合纵连横之术,多是用于解除战乱危局之困的。
经年的乱世与纷争之下,掩埋着无数被历史长河遗忘的森森白骨。人死灯灭,枯骨坟堆之上,很少有人会再度记起,这些白骨也曾是被战乱牵连的可怜人。
可李白偏偏想到了。
两个月的父母官做下来,他如今睁眼闭眼,都是对百姓之痛的万般感同身受。
他想,今日盛世得来不易,这纵横术,只希望再没有重新启用的一天。
七娘并不知道,因为一幅图纸,师父会想到这么多事情。
她认认真真画完了三视图,确认每个部件都没有遗漏,这才搁下炭笔道“师父快看,这个呢,叫做木楔式制油机具,比起而今坊间榨油坊上用的榨油木器,它要更省力,也不会轻易压碎了油料,出油浑浊有渣。”1
李白听着七娘的话,回神仔细去看那图纸。
新的榨油木器,比他想的还要复杂一些。除过槽体、流油槽、流油口、接油桶这种普遍能认得出的部位,还有诸如带箍圈油饼、脚踏板、榨锤等从未见过的部分。
李白看了许久,有些头疼道“你这图要做的东西太新了,又比较复杂,放在长安或许还能托人寻几个好木匠,细细琢磨出来,但是在潮阳怕是能找个看得懂图纸的木工都难。”
毕竟,潮阳县逃户众多,农业一落千丈的情况下,工商业就更是萧条了。城中望族靠着潮州窑的瓷器和田庄的佃户,勉强还能坐得安稳;但坊间的私人工匠和商户,怕是早就闻风出走,另寻他路了。
七娘却拍着胸脯作保“放心吧,只要留心,咱们潮阳也是人才济济呢。”
李白被她那副自豪的模样逗笑了,问“你才来几天,就知道潮阳人才济济了城中如今剩下的,可大部分都是老妇幼。”
“老妇幼怎么啦。张都督不就是做阿翁的年纪,师娘是妇人,我还是小孩儿,我们三个哪个能叫人小瞧”
七娘举例之后,又慢吞吞解释道“再说了,城里爱跟我唠嗑的阿婆们曾经说过,潮阳最好的木工,是城东七十里安居村的一户人家。他们家世代都做木工活,子承父业,若是全家上阵,这东西肯定能尽快做出来。”
李白一贯知道七娘有迅速跟人打成片的本事,只是没想到在岭南也能这么快就见效。
他不由无奈又好笑地揉着她脑袋“行行行,多亏有你相助,咱们才能事半功倍。哎哟,师父在这潮阳县,没有你可怎么活啊。”
七娘默默围观着李白浮夸的演技,见许葭进来,连忙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跳过去“阿姊,师父好可怕竟然想用虚情假意恶心到我。”
李白气笑了“夸你两句表示感谢,还不乐意。非得师父打你一顿才舒坦是吧”
七娘躲到许葭身后,做着鬼脸“恩将仇报,非君子也”
“别跑”
许葭双手端着一盘新出笼的梅菜肉馒头,被这师徒二人围着转了好几圈,只好喝住李白“好了好了,转得我头晕。郎君你也是,七娘接连立功,你不真心实意夸赞她就罢了,怎么还欺负起孩子了,这可不是做师父和阿耶的样子。”
“就是就是”
七娘听得浑身舒坦,接过师娘递来的热乎乎肉包,一口咬开,尝到了里头梅干菜混着猪肉的香味儿。
“太好吃啦”七娘夸完便埋头苦吃起来。
李白闻言,乐呵呵接过许葭手上的托盘,从里面挑了个大肉包递给她,自己也咬着包子往圆桌边走。
“这时节,哪来的梅干菜啊”李白口吞了包子,意犹未尽。
许葭便笑“是于主簿家今年春芥菜收获之后,用鲜菜晾干腌渍而成的。也就才做好几日,说放不了太久,便分我们一些。郎君和七娘若是喜欢,等今年收了秋芥,我们也在小雪前做些腌菜。”
腌制的梅干菜完美中和了猪肉余下的一点腥膻味,唇齿间只剩下香而不腻的口感。
七娘吃得开了胃,连忙接话“好我跟师娘一起做,梅干菜和猪肉在一起,真是太好吃啦”
李白听着妻小之间温馨的对谈,忍不住也有几分期待起来。
只盼着今冬,潮阳县上下都能过个温暖的年。
新图纸很快就被专差带着,跑了一趟城东的安居村。
那户木工姓戚,当家的老丈年事已高,六十余岁,眼瞧着再做几年就要干不动了,因而已经逐渐将手里的活计转给两个儿子,想着再带几年,就退下来安享晚年。
县衙的专差到时,戚家老丈还在屋内选木材,外头小儿子慌慌张张唤他“阿耶,阿耶官府的人来了”
戚老丈探头出去,听两位差役道清来因,心中已经有几分诧异,再看到递来的图纸,整个人就更震惊了。
他颤抖着抚摸图纸,望了许久,等差役不满地又重新问了一次话,这才回过神来。
“能能看明白草民一家愿协助李县尹,完成此等造福潮阳县的大事”
两名差役即便拿着图纸,也看不懂其中的精妙之处,因而并不知晓这木器具体何用。他们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便笑道“既然如此,就收拾收拾跟我们去一趟府衙吧。放心,只要得了咱们七娘子的青眼,县尹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戚家父子三人一路忐忑,跟着入了县衙之后,却被人带到了后堂的西北角上。
引路者正是阿寻。
他冷着一张脸将人带到花房外,才开口说第一句话“七娘子,人到了。”
戚家三人见礼之后,小儿子小心翼翼用余光望了一眼,只瞧见面前人约莫是个不过黄口之年的小女郎,便惊奇地“诶”了一声。
县衙门事当即斥了声“放肆”,阿寻只是冷着眼护卫在旁,等待七娘自己拿捏其中的相处之道。
七娘浅笑,没有阻止县衙门事,也不问责戚家人。
她年幼,又是不曾受封的女身,在没有形成自己的势之前,便要学会借助他人带来的威势做倚仗。
七娘蹲下身,与跪地的戚家老丈对视“听说,戚翁看得懂那图纸”
“回回娘子的话,那图很是精妙,草民也只是猜测,或许是大唐从未有过的一种榨油木器。”
李白叫差役去之前,并未透露过图纸的用途,这也算是一种考验。如今戚家通过这道考验,七娘知道离成功又进了一步,不免心中欢喜。
不过,她面上半分也不显露,挑眉问“能做吗”
“草民在十年前,曾为净土寺制造过常见的木槽榨油。那时候,大约花了一旬做工期。”戚家老丈斟酌着伏地道,“这种新式木器比普通的复杂许多,结构也有变化,只怕,需要一到两个月。”
七娘对这个答案显然不太满意。
那样耗时太久了,根本赶不上插手今年岭南道播种油菜。
她侧着头想了想,点名戚家老丈身后两个儿子“普通的木槽榨油,两个人,十天,你们能做吗”
兄弟俩对视一眼,点头应道“可以”
“好,那你们兄弟就先做老式的应急。戚翁拿着图纸,则专注研制这新木器。你们早些做好了也能去帮戚翁。”七娘起身,扭头吩咐阿寻,“城郊找到合适的空宅了吗”
阿寻点头应是“按你的要求,院子宽敞,靠近城西山林,运送木材很方便。”
七娘跟阿寻早就有了默契,知道他都考虑周全,便回头冲戚家父子笑了笑“戚翁见谅,这图纸隐秘,在它做出来投入榨油坊使用之前,还有劳戚翁携家眷就住在这潮阳县城里。当然了,该有的银钱自然也一分不会少。”
说完,七娘有些紧张地看向戚家人。
自从被三个斗蟋的小乞丐糊弄之后,她就一直在琢磨怎么在岭南培养可用之人。她要帮师父做事,要行商,手里得有得力的人。总不能事事亲力亲为,最后什么都没做出来,就累死她跟阿寻了。
对待戚家,是她有意识地迈出拿捏与相处的第一步。
现在还不确定戚家人品究竟如何,若真的可信,以后七娘也愿意像信任悲田坊的人一般,把一部分生意交给他们去做。
不过,今日考虑这些都为时过早。
戚老丈透过小女郎不太熟练的问话和狡黠眼神,隐隐望见了她未来成长的可能性。鬼使神差般,戚老丈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敢问娘子,这图纸是何人所画”
七娘弯唇,已然知晓自己占了上风“是我画的。哪处若有错漏疑惑,戚翁可以直接来问。”
戚家父子震惊地望了一眼这位未来的东家。随后,戚老丈带头,深深伏地道“草民戚氏一门,愿追随七娘子。”
两个儿子便也连忙慌乱地拜道“愿追随七娘子”
阿寻见状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忽然开口“你知道的,我会一直追随。”
花房外,刚刚处理完一堆公务的李白听到这番言论,忍不住疑惑地看向身旁的于主簿“于翁,你会追随本官吗”
于主簿微怔,旋即老奸巨猾答“县尹在任时,下官自然该尽心尽力。”
李白“”
懂了,铁打的于主簿,流水的潮阳县令。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