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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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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性相爱,是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应该保持它的自由、神圣、崇高,不可强制它,侮辱它,污蔑它,屈抑它,使它在人间社会,丧失了优美的价值。

    ——李大钊

    晨雾弥漫,沉甸甸如铅似的压着大地。上班的钟声在凝冻的寒雾中发出低沉的呜响:铛铛铛

    宋杰双手颤抖,紧紧攥着张薄纸,纸上洒落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字:

    杰:

    我是多余的。你应该有你的幸福。祈求你永远忘掉我,就如同我们未曾相识过一样。就此告别,多多保重。

    英

    一

    半年前,厂里一台专机又坏了,整个生产陷于停顿。厂领导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修吧,用不上几天又坏;用吧,一个班卷不上几十只圈坯,还要借助三脚架、手动葫芦,每卷一只需吊一次轧辊才能卸下工件。设计制造一台卷圆专机刻不容缓。关键时刻,憨厚的宋杰,主动请缨,接下了这件任务。从此命运之神把他和唐英引上了一条甜蜜而坎坷之路。

    一天上午,快下班了,宋杰还在全神贯注地绘图,唐英忙着收拾桌上资料。一个人称“大老粗”的车工,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把张油腻腻的图纸往桌上一摔

    瞪着眼叫到:“哼,怎么加工?”

    图纸上一条退刀槽的尺寸不太清晰。这算什么大问题,值得发火?宋杰一下怔住了。

    “你不是口口声声要拿八级吗?怎么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退刀槽的尺寸是规范化的,你懂吗?”在唐英的抢白下“大老粗”悻悻地走了。

    宋杰不由地朝这位苗条的姑娘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发现对方的眼神带有火花时,她慌忙扭转头,匆匆出了办公室。

    唐英怕憨厚的小宋会出差错、遭受难堪,利用业余时间帮他校对了图纸,还作了部分修改,使结构紧凑、工艺性更佳。宋杰得知后,深受感动,要向科长反映,要求表扬她的助人精神。

    “小宋,千万别提这件事。”唐英一把拖住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一定别向人说,求求你,好吗?”

    宋杰莫名地点点头。

    一个生产急待使用的专机试用成功了。现场响起一片赞扬声。

    “小宋,好啊,真不简单。”一位老师傅拍着宋杰的肩膀。

    “不,不,是大家的帮助。还有,还有,”宋杰一时语塞。

    “还有,还有小唐也、也帮了大忙吧!”“大老粗”咧着大嘴笑着,狡黠地看着宋杰。小宋的脸刷地红到了脖子。

    人们的视线一下聚焦在唐英身上。几个女的会心地交换了眼神,耸耸肩。其中一个扭了一下腰,大声说:“唷,小唐帮你帮得真贴心呀。你怎么话到嘴边又刹住了呢?讲出来听听嘛。嘻,嘻——”

    唐英正色道:“同事之间互相帮助。谁不帮谁?有什么可笑呢?”

    “咦,是同事之间的互助嘛。我们说你们什么啦?”

    几个女的挤眼弄眉,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哦,小唐再三不让我说她帮我的忙,原来是如此。唐英呀唐英,你热心助人却招来戏谑、讥讽和讥笑。这真是岂有此理!宋杰在办公室越想越气,愤懑不已,霍地站起,将三角板“啪”的一声往桌上一摔,引得同事们吓了一跳。

    消息不胫而走。各办公室、医务室、宿舍,处处都有三三两两在交头接耳。

    “你知道吗?那个小寡妇在打谁的主意?”

    “不知道。”

    “小宋,那个大学生。她偷偷地给小宋对图纸。安的什么心?”

    “真不要脸。人家是小伙子、闺崽子哩。”

    “是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就看不惯这婊子,要气气她。”

    “小宋怎么样?”

    “书呆子,别人笑都笑不得。他把三角板一摔,为小婊子抱不平。憨头,上了钩还不知道怎么上的。”

    “哈哈,哈哈,嘻嘻——”两个女的笑得前俯后仰。

    唐英,两年前丈夫殁于工伤,身边还有个孩子。她的行踪自然就成了“舆论”关注的焦点。

    二

    描图员贾贞总是心不在焉,描一二张图就要去溜一下,剌探消息,打听隐秘。她尤其热衷于和男同事打打闹闹,甚至公然摸来摸去,早就引起一些非议。

    “大老粗”吊着一支烟来了,扳着个脸。

    “哎,老粗,”小贾最爱开他玩笑“今天怎么肿着个脸?挨老妈子骂了吧。咦,不理我呀!一本正经的样子。”

    “她敢骂我?”他活跃起来,夹着烟卷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我只要脸一沉,她就受不了啦,”学着贾贞的声调,尖声尖气:“咦,不理我呀!一本正经的样子。”

    “该死的,讨老娘的便宜。”贾贞举起拳头打将过去。“大老粗”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使劲,贾贞痛得怪叫:“啊哟哟,婊子的崽。”她顺手把唐英画图桌上的丁字尺捞过来打过去,人未打到,而尺却打断了。“大老粗”得意地走了。

    “上班就要有点上班的样子,疯疯癫癫干什么呢?”唐英实在忍不住。其他人也皱了眉头。

    远远传来支书老李的咳嗽声。贾贞耐着本要发作的泼辣火性溜到座位上,装着描图的样子。可是,这个线呀、圆弧呀,总是描不成。

    “一个小寡妇,什么了不起。假积极,假正经,倒管起老娘来啦,还骂人。哼”贾贞心中一边嘀咕一边铺平描图纸。“搞了个破专机,有什么了不起,看他(她)们‘抖’的那个样子。恶心!”

    “呸!”她狠狠啐了一声。“小宋,又白又漂亮,以前同我还说说笑笑,我碰他一下也没问题,可现在也一本正经起来,对我爱理不理,刚才还皱我眉头。还不是这寡妇搞的鬼。”一股浓浓的醋意点燃了她无名的妒火。她怒不可遏,非要出这口气不可!忽然,她找到了一个借口。

    “唐技术员!你的图纸也会丢尺寸呀?”

    唐英一看,果然漏写了一个尺寸。她算一下,忙说:“对不起,36。”

    “36,36,光话不写,要我写吗?摆什么臭架子。‘对不起’,别来这一套虚伪。”

    “有话好讲嘛。什么虚伪不虚伪?”

    “好讲?什么叫疯疯癫癫,你讲呀!欺侮到老娘头上来了,我才不吃这一套。老娘有老公,不偷人,你有什么资格讲我。还不拉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到,吃不到,气死你。不要脸的东西,偷人的东西——”仿佛污水开了闸,稀里哗啦地冲出了一大堆污秽。

    “谁不要脸?我偷了谁?说,说!”唐英霍地站起,气得浑身震颤。

    “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还要挑明嘛。不要脸!不要脸!骂你这个不要脸!”贾贞一手叉腰,一手羞脸,一个劲她骂,好一付泼辣的架势。

    唐英心中一阵剌痛,眼前一黑,金星乱迸,往桌上一扑,三角板、绘图仪、图纸、资料一齐散落在地。

    人们不约而同地围过来。有的把贾贞往外拖。有的赶紧来搀扶安慰唐英。

    “你这个人——”宋杰怒对贾贞,气白了脸。

    “我这个人怎么了,你心疼了。”她被人推走了,却留下一串污言秽语。

    三

    夜,这样的宁静,只听见座钟的声音:嘀嗒,嘀嗒。孩子睡着了。唐英的心恰似风暴骤起,难以平静。对着穿衣镜,她看看日渐消瘦的两颊,理一理零乱的发髻;越想镇静,可是一颗心却突突地要跳出胸膛。她的略微颤抖的双手从落款“内详”的信封内徐徐地取出信纸。一看笔迹就知这是他的信。他为什么来信?是什么信?他难道真的会。天哪!她多么渴望这样的信,可眼下却又多么惧怕这样的信。

    英:

    虽然天天见面,还不如笔谈为宜。

    你支持我的工作,费了心血,又为我蒙受委屈。我

    深感不安。我们年轻的一代,在生活的波涛中应是面对现实的勇士,而不是逆来顺受的懦夫。那次吵架后,你沉默寡言,总是低头做事,见到我也故意回避;往日的红晕也消失了,显得分外憔悴。我的心在疼

    至于我们的关系,我未曾想过,可能你也从未考虑过。可是,一些人却妄加非议,出于何种原因?我想是出于深深的世俗偏见。我鄙夷这种庸俗。可庸俗的攻击掀起了我内心世界的巨澜。我不能不严肃地思索这个问题。

    经人介绍,我谈过一个朋友。可是,很快就吹了。她感兴趣是:某某结婚多阔气,哪个女的穿着别致,哪家的料子上乘、服式新颖;再不,就是婆婆妈妈的琐事,喋喋不休地絮聒。她还有一套如何工作偷懒而又多沾便宜的绝窍。去她的,没有共同语言,不谈了。我决心自主地寻觅一位志趣相投的伴侣。就这样,你闯入了我的心扉。

    你不仅有容光照人的外表美,更有乐于助人的内在美。多少天来,我无法除去你在我脑海中的倩影。

    可是,你结过婚,丧夫后还有个孩子。该不该找你?能不能找你?议论有多大?家庭会怎样反对?我认真地思考过。说实语,我请教过支书老李。

    老李有个孩子,丧偶后既做爸又当妈。但是,他却得到了小王姑娘的芳心。小王不图别的,而是爱老李这个人。老李说得多好呵!那些俗见和非议,尤其是对女子的苛求,既是千年封建意识的反映,也是把人当作商品,只求所谓生理上的等价交换,不求心灵上的高尚纯洁。

    “爱情”多么富有魅力而又圣洁。请让我冒昧地提出:倘若愿意,让我们携手挺胸走自己的路,开拓终身美满的新生活。

    期待你的答复。

    杰 即日

    信,看完了。泪悄悄地挂满唐英的两腮。是喜?是悲?是幸运?是酸楚?她瞪大双眼,又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四

    星期天,人民广场熙熙攘攘。一对对情侣,有的半躺在草坪上,两情缱绻;有的在纪念塔前合影,相依相恋;有的在广场商店议论挑选,何等默契;更多的在广场上,款款散步,喁喁私语,不时传来几声娇嗔,几声嬉笑。啊!这是一幅多么温馨、爱意浓浓的画面。

    突然,广场的一角传来了嘈杂之声。

    “还有脸逛街!”一个大汉在吼叫。

    “这是我的自由!”宋杰大声争辩。

    “你的自由?什么样的姑娘不能找,你偏偏要找个有孩子的寡妇。爸妈气得很。我对你讲过多少次,你就是不听。敬酒不吃,吃罚酒。碰上了,别怪我不讲情面。”

    “哥,我们坐下来,再好好地谈一谈好吗?爸妈老人家,我会说服他们的。在大街上叫嚷多不好啊!”

    “什么好不好?我没有你喝的墨水多,懂不了那些大道理。我讲现的!给我回去!”

    宋杰也火了,推着唐英说:“走,不理他!”

    “走?往哪里走?”说时迟,那时快,大汉冲上前挥拳就打。

    人群围了上来,将大汉挡住。宋杰双手捂着鼻子,殷红的鲜血从指缝中汨汨地渗出,滴落在人行道上。

    “打人不对。”

    “自己找打。好好一个小伙子,找寡妇,还拖了一个油瓶,做兄的那能不管。”

    “寡妇该倒霉?年轻轻的就不能谈对象?”

    “当然可以谈。但也不要找男崽子嘛!缺德!”

    “叫人家找老头子?叫人家守寡?什么话!?”

    “”

    唐英想争,想哭,想喊,可是咽哽喉塞,两耳轰鸣。她疯也似地冲出人群,往前狂奔。

    她跑回家中,一头栽进老母的怀中,号啕大哭。

    “哭什么?出了什么事?”老母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

    她一言不发,只是伤心恸哭。

    “英啊,告诉妈,谁欺侮了你!快说嘛,真急人!”

    过了好一会,她才止住哭声,双肩不停地抽搐。

    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来抱住她的大腿,叫“妈妈,妈妈!”

    她一把抱起孩子:“妈妈好苦命哟!”边说,边哭,大串大串的泪珠直往下淌落。

    孩子的小手抚摸她的脸:“妈妈,别哭,我听话,我听话。”

    闹了好一阵,老母才弄清原委,说:“嗳,英啊!你不要找他嘛。听妈的话,死了这条心吧。”

    “找他?妈,我连想都没想过。是他——我劝了他好多次,可是他——”泪水又夺眶而出,她又哽咽了。

    “妈——,他人真好。”

    “好又怎么啦?龙配龙,凤配凤,虼蚤配臭虫。找个闺崽子,让别人骂骂咧咧,何必呢。再说,不怕他以后反悔妈?”

    夜深了,秋虫在窗外鸣叫,有点凄凉。

    唐英辗转难眠。眼下,他能化解家中这样坚决的反对吗?他以后会后悔吗?他面上不后悔,心里会伤痛吗?我不能害他,要斩钉截铁地拒绝他。我不找人了,把孩子拉扯大就算了。可是,可是,我实在抛不开他。一合上眼,他就站在我面前:英俊、忠厚、上进、痴情。离开他,我怎么活?不离开他,他为我受苦,我能忍心吗?再说,他会听我的规劝与我分手吗?绝不可能!不过,只要没有我,他会找到一位好姑娘,得到终身的幸福。只要他有了真正长久的幸福,也就是我由衷的夙愿。人说爱情是最自私的,我不能为私心夺取心爱人的一切。为了他的幸福,我只有一条路,到另一个世界寻求自己的归宿。

    她拧亮台灯,望着亡夫的遗照,喃喃自语:“等着我吧。”

    晨曦朦胧,浓厚的大雾罩住了一切。哭泣了一夜的唐英,草草梳洗后,给宋杰写了几行诀别语,再到床前深情地注视着熟睡中的孩子。

    “小红,妈妈要走了。妈妈对不起你。你要听外婆的话,听舅舅的话。外婆很喜欢你,一定会把你带大的。你爸爸走时,单位发了抚恤金,妈妈也积了一些,都让外婆给你存起来了。外婆有退休金。你舅舅也工作了。你们的生活不会有大困难。你长大了要代妈报答外婆。不要怪妈心狠,”唐英红肿的双眼又簌簌泪下。

    她转到老母的房门口,凝望着床上的老人,一阵心酸,跪了下去。她默默地泣诉:“妈妈,女儿要走了。女儿对不起你。你生我养我疼我,可我不能尽孝了。我不忍心离开你呀,妈妈。可是我不走这条路,就会害苦了小宋。他是个好人,我不能伤害他。你老人家宽恕我吧。弟弟是个孝子。小红大了也一定会孝顺你的。你见着小红就比如见到了我,别为我伤心过度!”她嗑了几个头站起身,说:“妈妈保重,女儿走了。”

    她轻轻地关上门,转身,拢一下鬓发,擦去泪水,胸一挺,疾步前行。她冒着浓厚的晨雾,沿着熟悉的路径,到了办公室,将那张诀别的信笺塞进了宋杰的办公桌抽屉内。她钟情地伫立在那里,好一会。她最后环视一下工作几年的场所,凄然离去,消失在苍茫的大雾中。

    五

    宋杰一上班看到了唐英留下的遗言,惊骇异常,他的心在急促地呼喊:“哦,快找她,快救人!快!快!”

    全厂为之震动,紧急寻找唐英的行动火速展开。

    雾色苍茫,江水悠悠,何方见她踪影?湖畔郊外,苦草凄凄,何处有她足迹?

    “到瀛上公墓去找!”

    老李的话提醒了大家。于是,厂车调头穿过八一大桥,风驰

    电掣,向瀛上疾驶。

    发现了唐英,大家惊喜不已。她伤心过度,昏厥在亡夫的墓碑前,一脸惨白。经医务人员紧急抢救,唐英缓缓地苏醒,微微地睁开双眼。

    “小唐,勇敢地站起来,坚强地生活下去!”老李俯身抓往她的手。

    “英,请相信我,永远永远地相信我!”宋杰俯下身握住她的另一只手,亲切诚挚地吐出每个心声。

    唐英急促地喘气,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她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可一时无力启齿。她紧紧地抓住他们的手,眼角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

    晨雾越来越淡,远处的山林在明媚的晨光中隐隐现出深秋的瑰丽。

    写于1986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