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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连雅一早挂了主任号,看病人有点多,叫了号还得在门口排队等下。
前面第一个,流产后两个月没来月经,主任说:“这个得重视。没来月经都感觉自己不像个女人,像我现在,在自己老公面前都有点抬不起头。不要笑,你说是吧。我给你开点药……你要是吃了一周后还没来,你还得来找我。”
“要是来了呢?”
主任道:“要是来了就是好事啊!”
许连雅:“……”
第二个,主任问:“以前流过几胎了?”
病号扭扭捏捏:“……流过一胎。”
“这胎也确定不要了?”
“……嗯。”
“哎哟,”主任皱起来的脸像风干的水果,“我求求你不要再让我杀人了……”
病号更不知所措了。
许连雅:“……”
后头挤进一个鼻梁冒汗的男人,肩上挂着一个女式单肩包,手里抱着叠整齐的病号服,捉住了清一色女人队伍的所有注意力。
“医生……让她换上衣服就行了吗?”
主任抬头,视线从老式眼镜上方飘出来,手往隔壁指了指,“嗯,换好让她在手术室等着就好了。”
男人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许连雅这才注意到走廊尽头房间上的铭牌,人流手术室,光线不足让整扇门笼上阴郁的暗色。
她的脊背爬上莫名的凉气,再悄悄蔓延到指尖。
主任又给刚才的病号叮嘱了什么,许连雅没听清。
下一个拿着报告给主任看,主任说等等,我先看了叫号的。
“许连雅——许连雅来了没有?”
许连雅从混沌里清醒,鬼使神差没吱声,转身离开。
冯一茹抱着双肩包,迎了上来。
“看完了?”却见许连雅两手空空如也,“怎么回事?”
“我们走吧。”许连雅去拉胳膊,拉不动,“我们回去,不做了。”
冯一茹慢半拍,“怎么就不做了?”
“你不也劝我不做了吗?”
她还有理了,冯一茹不会把她往这条道上推,但总要问出个所以然。
许连雅一个眼色制止了她。那是这几天来让她感觉最“许连雅”的眼神,清冷又坚定,告诉众人她就是要走独木桥。
“我要这个孩子。”
许连雅坐进车里,开了空调却不急着走,对着挡风玻璃宣布她的新决定。
冯一茹理解她,独自一人承担后果,难免摇摆不定。
“小雅,你应该想清楚,养孩子并不比你之前的两条路来得容易。宝宝生下来,一辈子都是讨债的,你躲也躲不了。”
“我想清楚了。”
冯一茹几乎要打哈欠了,“我等着你过几天的新决定,真的。”
几天后,发配她面壁的冯一茹一见着她就煞有介事地问:“想好了没?”
许连雅没正面回答,跳脱地说:“你记得以前说过,我找这么个男朋友是不是为了换口味?”
冯一茹给她一个“你想说什么”的表情。
“我忽然发现他和前男友都是同类。”
“……”
许连雅沉吟片刻,忽然笑了,“说错了,是前男友和初恋,宝宝爹和小熊猫。算了——”话锋一转,“我还是那个决定,你别劝我了,没用。”
许连雅觉得冯一茹不会懂。
这两个男人都是同一类人,甚至她也一样,性格里有偏执的成分存在,所以最后谁也没有作出让步,造就两次本质相似的分道扬镳——他们要走,她不肯追随。
她靠近他们是因为那份执着,他们人生目标和地图了然于胸,仿佛不会迷航的船只。
那份执着的热情温暖了她,最后也灼伤了她。
他们同样赤诚,也同样孤独。
国庆几天,何津两兄弟都回来,许连雅被召了回去。
“我看你怎么跟你妈说!”冯一茹那天气急,给她撂下一句话便摔门而去。
许连雅也没想好,连冯一茹都搞不定,许彤那边的难度可想而知。
饭间席上依然被问及恋爱问题,这回待业的身份让她又多吃了一棒。
许彤问何津人脉广,有没工作机会可以介绍。
许连雅插话,“隔行如隔山,你就别为难何大哥了。”
“当谁都如你,窝里横。”
“……”
何津笑着,“小雅主意大着呢,说不定她想回去读研,工作了几年刚好可以沉淀一下。”
许彤说:“读研也不错,最好顺便把婚给结了。”
换往常,许连雅早顶回去,只不过现在心里兜着事,一直寻机铺垫宣布的方式。
她含糊吱声,慢吞吞小口扒饭。
现在绝不是时候,国庆第一天,一旦她开口,悠长假日的欢笑将会戛然而止。
“听见了没?”许彤朝着她挑挑下巴。
许连雅一脸懵然,端着空空的碗筷起身,生硬地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连刚上初一的何锐也觉出姐姐的异常,目光一路相送。许彤眉头皱得跟核桃仁上的褶皱一般。
何津送许连雅回去路上,自然又绕回工作的问题,不过是他自己的。
“我们公司南宁分公司这边缺人,上头说要是愿意,我年底就可以回来。你看怎样?”
许连雅说:“离家近,老人肯定乐意,房价也不会像那边高得离谱。不过论机会,还是那边比较适合年轻人。”
“那你呢,还打算回去吗?”
趁红灯的间隙,何津瞧了许连雅一眼,她一直盯着挡风玻璃,紧抿的双唇泄露她的焦灼。
“不回了。”声音跟着脑袋低下去,“再也不想回了……”
“小雅,那你觉得我回来好不好?”
“你刚才问过一遍了。”
何津搭在变速杆上的手往许连雅这边偏了下,轻轻握住她的左手。
“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许连雅再装傻也无济于事。何津的心意她早隐约晓得,只不过从来打马虎眼,能避则避。
许连雅不着痕迹挣开,拨了一下刘海,笑容自嘲。
“你不会想留下来的。”
后车按喇叭催促,何津注意力不得不回到开车上。
一直停进许连雅小区,她也没给出下文。
何津一条胳膊搭在副驾的椅背,侧身对着许连雅,形成微妙的攻势。
“为什么我会不想留下?”
何津今晚没喝酒,举动却像醉酒般大胆。这下他将她置于尴尬之地,倒激起她豁出一切的抗逆——她想拿他试试刀。
许连雅试着风轻云淡。
“留这里有什么吸引你?再说去年你在那边买了房,买房对一般人而言就是扎根了。”
何津笑,“我说过,那不过是一笔投资。那个移民城市,就算买了房,没有家也跟浮萍没两样。”
何津继续打擦边球,许连雅也不能自作多情明面拒绝。
沉默片刻,他又说:“你问我这里有什么吸引我,我想了三点。”
“嗯?”
“一嘛,我原来的家在这里,回来就是叶落归根,有个词不是说‘叶落归根’吗。”
像他们这样父母早年离婚的,时间隔久了,许连雅已体会不会“原来的家”的含意,尤其她“原来的家”永久缺失了三分之一。
“第二就是,像你说的,房价压力相对不算大。至于工作机会,向来和压力成正比,而且像我这样经常到处跑,只要不是分配边疆,影响都不算大。”
许连雅对何津的行业不甚了解,只能持保留态度。
何津的“第三”迟迟未出口,酝酿出一股暧昧的氛围。有些暧昧会叫人心跳加速,有些却只会让人尴尬。这无疑属于后者。
何津盯进她眼睛里,搭在椅背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头发上,温柔地抚摸。
“小雅,第三是因为你啊。”何津说,“你回来,我也陪你回来。”
暧昧终于爆炸,成了昭然告白。
誓言般的告白,许连雅在赵晋扬那没盼到,在何津这撞到了。
如果感情上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怨偶。
不可否认,何津这样出众的男人的表白会给女人带来虚荣,但这微不足道的虚荣难以填平在前任那里栽进的深坑。就算填料和深坑容积等量,也因质地不同,无法完成修补。
“你不会想回来的。”许连雅还是重复先头苍白的说辞,“如果是第三,我不值得。”
“我觉得十分值得。”何津口吻认真,“只要你愿意。”
“你不会愿意。”
许连雅见招拆招地说。
何津哂笑,“只要你是自由身……”
许连雅想,也许一辈子也无法自由,始终会有一条血缘纽带,将他们系在一起。
“我怀孕了,前男友的。”
何津如当面被揍了一拳,摇摇欲坠地艰难眨眼。
车内气氛瞬间冷却,许连雅没有感觉半点难堪,相反有种惘然的麻木。
“要是没事,我先上去了,何大哥。”
那声“大哥”刺激了何津的神经,他倏然一把捞过许连雅的手腕,攥得比方才紧。
“小雅,你什么意思?”
许连雅没挣扎,口吻平静又落寞,“我要做单身妈妈了。你不会想跟我淌这趟浑水。”
“你疯了——!明知道火坑还往里头跳!”
何津近乎吼出来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中被扩大了一般,那是许连雅第一次见他发飙,可却一点也不害怕。
认定他算无关的人,即使他如何愤懑,她也是不怕的。
“那个男人呢?去哪了?敢做不敢当?”
触及不愿回想的部分,许连雅缄默地抽回手。
她不做辩解,反而是一种变相的袒护,她纵容男人的选择。
“好,暂且不提他。你也许觉得当单身母亲是你一个人的事,但是你的家人就在身边,你觉得他们会眼睁睁置之不理?周围的流言会善意地只针对你一人,放过你的家人?你有你的疯狂和执着,但你没有权利叫你的家人跟着为你的行为埋单。”
何津教训般说完,可能发觉语气太冲,稍微缓和一些。
“如果孩子以后问你,我怎么没有爸爸,你会怎么作答?小雅,这个社会上与众不同最容易遭人白眼,连路边长出来的树枝都会被修剪整齐。”
许连雅没奢望何津能成为盟友,她已想过众叛亲离的局面,事实真摊到她面前,依然如立荒原孤立无助。
冯一茹、何津、许彤,这之后还会有谁,告诉她这条路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