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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英俊回了医院,在僻静的地方走了走。旁边枯树林立,不知哪来的飞鸟停在枝上小憩,李英俊的手机铃冷不丁响起来,惊动了飞鸟,枯枝松软纤细,飞鸟蹬了蹬腿,咔嚓一下,枯枝折了。
李英俊接通电话,郑卫明嘻嘻哈哈地和他打招呼,他看着掉下的断枝,说:“你走了到现在十分钟不到,打什么电话?”
郑卫明得了便宜卖乖:“想你了呗,英俊哥哥。”
李英俊没神情没说话。
郑卫明很自得其乐地接上:“我现在开车呢,我一边开一边想,走的时候太高兴,没来得及感谢下你,于是给你打个电话。”
他清了下喉咙,忽然低低地说:“特别感谢你,美玲错得不像话了,我也是,我知道自己不对,但你包容了我。谢谢!特别谢谢!你的心太广了,我要是女人,肯定把你爱得死去活来的!”
李英俊听不下去,直接打断:“你闭嘴,当时你快给我跪下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你听过没?”
郑卫明笑嘻嘻地装傻:“啊?我膝盖有金子?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男子汉大豆腐能伸能缩,你看看老王八伸缩自如,长命得很啊!”李英俊笑了一下:“郑卫明,你把自己当王八了?”
郑卫明不服气:“王八怎么了?我觉得我自己特别伟大!英俊哥哥我和你说,我膝下没黄金,跪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娶了老婆也要跪键盘跪薯片跪榴莲的。”
李英俊很淡地哦了一声,说:“你行。”
郑卫明得意洋洋:“废话!爷爷是谁啊?爷爷肯定行啊!”他把车停下,一边上楼一边电话里插科打诨。李英俊要挂电话,郑卫明嗯了一声,忽然说:“人呢?”
李英俊重新把手机拿回耳边,问:“什么?”
郑卫明说:“没你什么事。”他一边查看卧室一边说:“我没看到美玲,不知道是不是出去了?”
李英俊说:“挂了。”
他慢慢走回去,病房里很安静,陈玉兰坐在圆椅上靠着墙睡着了。她变瘦了,脸颊很浅地陷进去,手臂也变细了,很白,李英俊想到了森森白骨。
病房里提供了折叠床,李英俊想把陈玉兰搬上去,哪想手碰到她脖子,她登时醒了过来。眼下半圈颜色略深,李英俊越看越不好受,哑着说:“睡一下吧。”
陈玉兰说:“我一会睡。”看了看对面躺着的元康,说:“医生说要不断给他做植皮手术,慢慢康复。”
李英俊点头,说:“对,急不得。”
他看了下时间,问陈玉兰:“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我去外面买。”
陈玉兰什么也不想吃,但不想李英俊担心,于是笑了笑说:“蛋炒饭吧!”
李英俊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没一会陈玉兰也走出去。病房里很闷,她感觉喘不过气。
沿着走廊到了公共卫生间,她用冷水洗了把脸。抹了水睁开眼,看到镜子里的人,猛地惊了一下。
沉下心,陈玉兰问美玲:“你什么时候来的?”
美玲说:“你出病房的时候。”
陈玉兰拧了拧眉,病房到公共洗手间不近,但她根本没感觉到后面有人。细细看了看镜子里的美玲,好像没比她好多少。同样瘦了,有黑眼圈了,人很扁平很单薄,像纸糊的一样,好像随便刮阵风人就没了,怪不得走路没出声。
很可怜,也很可恨。
陈玉兰收收心,不冷不热地问她:“来干什么?”
她说:“来看看你,看看元康。”
陈玉兰盯着美玲看了一会,说:“你现在已经看过我了,但是元康,你有脸吗?”
美玲眼睛看地上,两旁挂下的头发把她的神色盖住了,陈玉兰看不到她的脸,但看到她的肩膀好像在抖动。
事情到了现在,陈玉兰很明白要紧的是什么。她要有体力精力照顾元康,别的事情她管不了,和美玲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她觉得难过,她的回忆里,美玲很有主见很有风格,但不知怎么忽然走了岔路。陈玉兰觉得自己不认识她了,闭了下眼,什么也没说地走了回去。
快到病房的时候,猛地感到谁抓住了她的头发,凶狠地把她带到后面去。她斜眼看了一下,不知美玲何时过来,手臂很细,但很有力气。
陈玉兰反手抓住美玲的手腕,另外的手按住自己的头皮,拧着眉喊:“你放开!”
美玲把嘴贴到陈玉兰耳朵上:“我不放开!我什么也没抓到手里,现在我肯定不放开!”她指了指病房,神色难看地说:“里面的人是谁你知道吗?元康?不是的!是我爱了快五年的男人!五年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你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过去,美玲忽然安静下来。
陈玉兰紧盯住她,猛地用力把头发取出,但不及美玲反应快,转了转手腕把头发绕在上面,然后退着走了走,靠到铁栏杆上。
美玲手肘撑在栏杆上,栏杆外装着半开的大窗户,外面的风吹过来,把陈玉兰的头发吹乱了,像盘根错节的藤蔓。
“我错了。”
美玲脸对着窗外,眼睛酸胀,没一会哽咽了:“我没想到是我自己把元康弄死了,我好后悔啊,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她定定看窗,楼层很高,云淡风轻,好像和天很近。下面的车和人像芝麻一样,美玲静了好一会,陈玉兰心里越来越紧张,问她:“你在想什么?”
美玲没回答,陈玉兰觉得她精神不好,好像不是正常人一样。正常人不会找死,但美玲现在分明是想跳楼寻死。
陈玉兰后背一阵发冷,头皮也发麻了。她不想死,更不想和美玲一块死。
“你冷静。”
美玲笑了下:“我很冷静啊。”
她手到窗外去,好像抓住了风。另外的手死死绕着陈玉兰的头发,也到了窗外。陈玉兰眼睛对着窗户,看到了里面自己的脸。她的腰半躺在栏杆上,脚后跟悬空,整个人挂了起来。
她想落地,但头皮痛得不得了,想头皮舒服,脚得踮起来。
她紧闭着眼,安抚一般地说:“美玲你把我放开好不好?你不是想看元康?我带你进去。”
美玲摇摇头没说话,她想看元康,但不想看到他活死人一样躺着不动。
陈玉兰说:“元康做了手术,他肯定要康复的,你不要悲观,他不会死的。”
美玲手动了动,不等陈玉兰反应,忽然重新紧了起来。
她说:“他不会死,但怎么也变不回去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陈玉兰心一下子掉下去,美玲把她抓得更紧,她觉得自己的头发像是要连根拔起一样,头皮也快要裂开。
巨大的痛觉覆盖下来,陈玉兰一下子掉了眼泪。
这时忽然闻到很浓的蛋炒饭味,很快头皮软了下来,头发也松了。
陈玉兰睁眼看,李英俊快速跑过来,手上拿着一次性木筷,新买的蛋炒饭用力扔到了美玲后脑上,美玲摸了下自己后面的头发,很烫手。
反应过来时,李英俊已经把陈玉兰带走了。
他什么也没说,打开病房门,把陈玉兰扔进去,然后猛地关上门。陈玉兰心一紧,感觉头顶的房梁和四处的墙壁都震了三震。她想把门打开,外面李英俊黑下脸,很低地命令:“别动!”
陈玉兰一下子把手收回,心里直打鼓。
她知道李英俊发火了。
隔着病房门,陈玉兰不知道外面怎么了。静静等了一会,她把门悄无声息地开出一道缝,看到美玲半趴在栏杆上,手反在背后,李英俊很容易把她扣住,另外的手拿着手机。
陈玉兰想他是不是要给郑卫明打电话,提了提气重新把门关好。
她过去看了看元康,仪器动着,但他没动。陈玉兰也没动,好像出了神。忽然,后面李英俊把她环住,什么也没说,陈玉兰感受到他热热的鼻息。
“你给郑卫明打电话了?他把美玲接回去了吗?”
李英俊摇头,说:“没有。”
陈玉兰斜眼看了看他:“?”
他说:“我报警了。”
陈玉兰:“?!”
李英俊把陈玉兰板正,神色很严肃,一字一句地交代:“我找护工到这守着,你给我回去。”
陈玉兰张了张嘴,李英俊率先说:“没什么好商量的。”
他直接走到铁柜旁,把里面陈玉兰的东西取出来装包,说:“你自己过来看看,把要带回去的全带回去。”
他快速地翻箱倒柜,找到离婚证,里面贴着陈玉兰的白底一寸照,她脸上没什么神色,整个人淡淡的。
看了一会,他喊陈玉兰过来,然后说:“重要的东西放随身的包里,别弄丢了。”
陈玉兰没反应。
李英俊回身看了看,她站在元康旁边,眼睛紧盯着元康的嘴,忽然惊喊:“说话了?是不是说话了?”
李英俊忙过去看,元康的嘴动了动,听不太清楚。
陈玉兰问:“是不是要喝水?”
她自作主张地把水倒进杯子里,元康吃力地摇了下头。
“到底说什么?”
她把自己靠过去,元康重复说了一遍。
李英俊也把自己矮下,听到元康说了一句话五个字:“想你,很想你。”
好像他忽然回来的时候一样。
陈玉兰喉咙发紧,没一会眼睛模糊了,但元康笑了。
李英俊看了看他们,什么也没说,心里变了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