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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美,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个疯子啊疯子!日你先人的马匪,快来砍死我!快来砍死我!砍不死我你们就都是我养的。啊!日你们的先人,我要咬死你们!”刺鹫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嘴里的血沫子四溅。
周围被俘的牧民们群情激愤起来,马匪内部也产生了动荡,很多人都被久美给怔住了,被她深深地震撼了。
一曲歌罢,舞动了九圈之后,久美的身子终于歪歪斜斜地跌倒了,她没有再发出叫喊。身上的火焰却越发绚烂,十几丈之外的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强大的热量,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犹如太阳般温暖。
“我要劈了你!”刺鹫发疯一般扯动着身后的麻绳,绳子快要被他磨断了。
“来人,把刺鹫处决了!免得夜长梦多!快!”瘦子多杰颤抖着下命令,声音都有些走样。可只有三五个马匪蠢蠢欲动,其余的绝大多数马匪都一声不响地擦着刀,站着发着愣。他们很多人都没有从眼前那阵绚烂的火光中回过神来,谁也不知道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怎么会有这般的勇气。既然疯了的女人都如此可怕,那疯了的男人更加可怕!节骨眼上,谁还敢触这个霉头?
“你们不来我自己来!”瘦子多杰恶狠狠地来到刺鹫面前高高举起了马刀,而此时的刺鹫已经变得神情恍惚了,他突然停下奋力挣脱的动作摇头晃脑起来,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清的经文。
“不能这么就便宜了你!”想了想,瘦子多杰又放下了手中的马刀,转身把自己的战马牵了过来。
“来人,把他摁倒!”
多杰将马牵到了一棵碗口粗的小树前,恶狠狠地抽了马屁股一鞭子,只见战马嘶鸣一声后猛地伸了一个后踢腿,将身后碗口粗细的小树拦腰踢断了。
“哦!”很多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得出这匹马的腿劲十足,看得出来多杰花了不少工夫训练这匹马,看得出曾有不少人死于这匹马蹄下。
“看见了没有?我要让刺鹫的脑壳子像这棵树一样开花!可不能一刀就这么便宜了他。你们看好了!”
“刺鹫阿哥,你不要怕!”格马大小姐在一旁奋力地喊着。
“叫你多嘴!”瘦子手指一挥,一个匪兵就抽出自己的短刀,闭着眼睛往大小姐的脖子上抹了过去。
“刺啦”一声响,格马公主的脖子上横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接着就有鲜血从中流了出来,先缓后急。
“刺鹫阿哥,你要是生在格马草原该有多好。”大小姐还是奋力大喊着,每说出一个字,刀口的鲜血就会喷涌而出,可她还是大声喊着,到最后只是嘴在一张一张,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找死!”说着多杰将马牵到了刺鹫面前,计算好位置后站到了马的一侧,高高举起了鞭子。解开绳子后摁倒刺鹫的马匪也早已跑开了,生怕烈马会不小心踢到自己。牧人们纷纷围了过来,难过地想送刺鹫一程。每个人的嘴里都不约而同地念动着六字真言“俺、嘛、呢、叭、咪、哞”的经声汇成了一片海洋将刺鹫紧紧包裹其中。周围的马匪们想阻止牧人们念经,可挡也挡不住,推也推不动。
战马已经稳稳当当地站好了,大家都在暗暗替刺鹫捏一把汗,可谁也没有停下嘴里的祈祷。刺鹫仍然是神情恍惚的,他被摁在地上起就再也没有反抗过,甚至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只是嘴里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任人摆布却无动于衷。看来他是难逃一死了。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认错,然后伏在地上!”多杰嘴角抽了抽,大声喝道。
“我是愤怒的普尔巴,我是愤怒的普尔巴”刺鹫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声调一声比一声高,身子没有丝毫要挪开的意思,而眼前的马蹄子在不断地刨着地,等待着主人的鞭子。
“刷!”多杰恶狠狠地一鞭子朝马屁股抽了下去:“去见你的婆娘孩子去吧!”
说时迟,那时快,马儿吃疼后腿部肌肉一哆嗦,后腿猛地蹬了出去,力道很大,坚硬的蹄子直奔刺鹫的脑壳而去。众人一声惊呼,连个别胆小的马匪都闭上眼睛,等着听刺鹫脑壳破裂的声音。
“啪”一声脆响过后,围观的人又惊呼一声,瘦子多杰更是瞪大了眼睛,只见刺鹫双手合十于面前,这漫不经心的一下竟然夹住了踢过来的马蹄子,任凭烈马怎么用力也抽不回腿。
“我是愤怒的普尔巴,我是愤怒的普尔巴”刺鹫依然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老子要剁了你!”恼羞成怒的瘦子疯狂地抽出马刀朝刺鹫的脖子猛劈了下来,而刺鹫依然抓住烈马的后腿不放,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眼看刀锋过后将血肉四溅!
刀子确实劈下来了,血肉确实四溅,只是这鲜血不是刺鹫的!
原来在瘦子多杰的马刀猛砍下来之际,一个长发野人飞速蹿出,猛地扑在了刺鹫身上,瘦子的刀顺势砍进了野人的脖子中。
“兄弟,我本可以救你出去的,但当哥哥的知道,以你的脾气突围了也不会原谅我,你会念着你的婆娘和孩子。咱们兄弟之间有了过节还叫什么兄弟?你的婆娘和你一个德行,她也不走,我只好也不走了你很有悟性,马上就要学成世间最厉害的破瓦法了,这是你识藏的超能力,不能前功尽弃。老哥替你挨了这一刀,也算还了债,我我不该去偷人骨念珠,更不该把它送给你,害死了那么多人!造化啊!兄弟,不要放手,用用你的真心去换回野兽的力量,做一个狠汉子!”长发野人佳木丹费力地说完这几句话后就歪着脑袋死去了。
“他妈的又来一个垫背的!我连你们两个一起杀!”瘦子多杰费力地抽出了嵌在佳木丹脖子里的马刀,再次高举起来,而此时佳木丹的鲜血也流到了刺鹫的头上,顺势吸进了刺鹫的嘴里。
“连我们两个一起杀?口气不小,你的刀子磨快了没有?”刺鹫猛地睁开眼睛,用劲拉扯了一下马的后腿。
突然间,多杰那匹马的身子发出一阵剧烈的颤抖,肚子剧烈地收缩,口鼻中喷出大量白沫后就瘫软地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刺鹫则慢慢撒手站起了身子。大家发现他的胸膛肌肉爆涨,衣服被炸开,双臂的血管比平时要凸现三倍。
“狗日的,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多杰上前就朝刺鹫抽了一鞭子,可鞭子打在刺鹫的身上就好像抽在坚硬的松树上一样。他又多抽了几鞭子,可鞭鞭都被弹了回来。
多杰不服气,又甩手用马刀猛劈了过来,刺鹫则抢先一步顶了上去,速度快如闪电,其他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用一只手将瘦子砍来的马刀格开,另一只手将多杰揪了起来。
一个七尺多的汉子竟然被刺鹫用单手轻松举了起来。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其余的马匪见状纷纷抽刀围了上来,可谁都领教过刺鹫的厉害,不敢轻易上前,只好远远围着。刺鹫也不理会其他的人,只一口咬向了多杰的脖子,又猛甩脖子,瞬间撕扯下来多杰的一大片血肉。多杰疼得“哇”的一声大叫,脖子上的鲜血喷起来一人多高,双腿胡乱蹬动。
这时刺鹫又狠狠地朝多杰的脸上咬了几口,只扯得多杰那张脸面目全非。而后将他丢翻在了地上,上前一只脚踩住多杰的脑袋,操起一手扯住他的腿,一挺腰板一使劲将多杰活生生扯成了两半,这几下看得众人大骇不已。
刺鹫将连着肠子和血肉的半个身子当鞭子一样来回甩动着扑向众马匪,匪兵一时大乱。
“普尔巴战神显灵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被看押的牧人和商贾纷纷振臂呼应。
“杀出去!”
“杀啊!攒一把劲儿,冲出去!”
“普尔巴战神在保佑我们!”
“普尔巴战神附体了!”
牧人们纷纷高喊着冲出包围圈跟惊魂未定的马匪干上了,人们不顾死活,争先恐后。一阵激战之后将群龙无首的马匪硬生生给逼退了。
扯断多杰的躯体后,刺鹫并没有冲入敌群作战,而是朝西面快速奔跑起来,他的身子敏捷如羚羊,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中,远处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不想太阳在他的眼前消失。
他从一个山头奔到另一个山头。
一阵又一阵地狂奔,令他的眼前一阵接一阵地眩晕
当刺鹫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时,他看见了一柱七色炫目的光波,极柔和。是一轮落日。他睁大眼睛,光波开始变强,色彩开始跳跃。于是刺鹫明白了,久美还活着,实实在在地活着,和自己在一起。
如同过去了一个遥远的世纪,刺鹫还隐隐记得当年久美穿着新衣裳,在草地上款款起舞。
醒来却看见它已贴近了西草岭。
四野里一片静寂,可怕的静寂,奇怪的静寂。唧唧喳喳的鸟鸣声消逝了,潺潺的溪水声消逝了,林啸也因无风而消逝了,喊杀声也消逝了,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藏进了岩缝中。
只有一轮落日挂在头上。落日是橘红色的。那抹橘红在翻卷、在喷涌、在流动。奇异的橘红占据了刺鹫全部的视野。
橘红色的落日抖动了一下,刺鹫的心也抖动了一下。他突然有一股意识,意识到自己必须在日落前离开这儿。于是他用双手攀住一棵树想站起来,可失败了,一股巨大的疼痛使他眼前又滚过一团漆黑。刺鹫只好依靠在一块冰凉的岩石边,神情呆滞地坐着。
他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跑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远处落日在痛苦地下沉,它已被铅黛色的草岭死死咬住了。它在挣扎,在做最后的跳跃,如同日出一般想从灰暗的阴坡后重新跃出,然而一切又是无奈的,它依旧被沉重的山岭吸噬下去。
落日慢慢地向山野诀别,这诀别悲壮无言。它似乎在鼓足生命最后的力量极度痛苦地吻别着玉树草原。原本绿色的草原也被染成了一层橘红。一群山鸟拍动着匆匆归巢的羽翼,溶进了那层橘红。
太阳是不是要死了?刺鹫这样问着自己。
暮霭如浓雾般从四周压了过来,还有高空中的暮云,它们在落日的周围觊觎着、围拢着、蚕食着,它们在加重着黑色。
终于,最后的一点橘红都被淹没了。
草原的上空留下了几十道巨大的光柱。光柱里还闪着一丝红,光柱仍在跳跃。
山野在变暗,带着寒气的风已开始从四周聚起并发出啸声。一阵阵凉意从肋间传来,可刺鹫没有裹紧袄子。他木然地立着,望着百丈悬崖发呆。往前一步他就可以去继续追寻太阳了,刺鹫在考虑要不要迈出这一步。
“他在这里!”牧人们终于找到了刺鹫。
“快看看他有没有受伤?”有人关切地问道。
“勇士,勇士”有人高声喊着刺鹫。
“别喊了,让他安静一会吧!雄鹰也有飞累的时候!”
“是啊!只要他身子骨平安就好!哎,可怜的年轻人。我真怕他寻短见。”
“我去禀报少头人,你们几个在这里看着他!”
“好!你快去吧。”
“对了,想法子把他从崖边上拉回来。”
“可他会不会发疯啊?”
“那就用绳子先拽回来。”
远处光柱的颜色也在变暗。远山的枝桠棱角开始渐渐模糊了,依稀中仍可辨别出它们还在晃动,在摇曳,它们是在与那橘红诀别。刺鹫知道,自己只有飞出去才能看到最后一眼落日。
他果断地朝前迈了一大步,可身子在向前斜飞出去的时候被身后的绳子给套住了。人们死死地将他从崖边拖了回来。刺鹫被拖着,无数尖锐的石子从身下划过,可他没有反抗,因为他懒得反抗。他也没有喊叫,因为他懒得喊叫。
格马寨子里的大棚屋里已经空无一人,往常这时候人会很多。人们都去了附近的一个地方,在那里人们表情严肃地围成一个厚实的圆圈。凡是还活着的人都聚集到这儿来了,大家拖死扶伤,全都沉浸在深沉哀伤的肃穆之中。虽然组成这道人墙的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可是此刻他们却怀着同样的心情。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人圈中央铺满香料的灵床,对里面的一切都表现出深切的关怀。
九个被挑选出来的年轻姑娘分开站着,她们穿上了最艳丽的服装,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疏松地飘垂在胸前。她们个个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守着灵床的九个方位。
床上铺着一张由几件格马女人合力织成的白色葬衣,上面安放着久美那具被烧得漆黑的遗体。久美的遗体被人们安放成坐势,这是人们对女神的敬仰。
她穿戴着草原牧人能够拿出的最富丽豪华的服饰,烧焦的头皮上插着最珍贵漂亮的羽毛的假发,干枯如炭的身上戴着贝壳串珠、项圈、手镯。
直到久美被俘虏的时候,格马人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西玉树的公主。于是格马人按照公主的葬礼来安葬她,规格当然不会低。
在久美的旁边还有一张灵床,上面也躺着一个女人,她的身上也裹着几层同样精美的织物,只是她那漂亮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往常的红晕,人们已经再也听不到她的嬉笑了。在她的脚边,坐着孤独凄凉的格马老头人。他那白发苍苍的头,几乎快要低垂到地面,仿佛被迫在接受这次老天对他的打击。几绺白发散乱地落在他的两鬓,盖住了他的部分前额,他那紧锁的双眉,在向人诉说着他心中隐藏着多么深沉的痛苦。
少头人就站在他阿爸的身旁。在阳光之下,他眼神迷茫,似乎整个人已被一分为二。刺鹫也在不远处呆呆地立着,被格马人拖回来后他就一直这样,不吃也不喝。
此时的刺鹫倚在一棵枯树上,竭力想以自己的男子气概来克制那猛然袭来且迟迟不肯褪去的悲伤。这个孤独的战士一直站在那儿,忧郁地默默凝视着久美那具漆黑的身子和格马大小姐那张冷冷的、毫无知觉的脸。他知道久美已经不在这副躯壳里了,此时也许她正和千户头人有说有笑呢,也有可能正在帮奶妈挤奶,更有可能在空中用同样悲伤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喊着阿哥,可刺鹫什么也听不见了。大小姐呢?也许此时就在久美身旁,继续跟她掐架。也有可能两个人都不在这里,去了很远的地方。谁知道呢?
刺鹫的神情凝聚不动,他的姿势也固定不变。要不是他那黝黑的脸上不时还有双白色的眼球在微微转动,在一个陌生人看来,简直说不出这个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葬礼结束了,格马人埋葬了两位公主。刺鹫一个人长时间地呆坐在地上,没人敢去打扰他,也不忍心去打扰他。
等眼前完全黑下来后,一股钻心的痛楚突然从刺鹫那麻木的肉体中涌出,黑色在他的全身滚过,一阵冰凉。就在刹那间,一种感觉从极远处袭来,它是什么?是酸涩?是压抑?是痛苦?是恐惧?是茫然?是凄楚?还是沉重?庄严?肃穆?冷峻?刺鹫说不清,反正什么感觉都有,好像都掺和在了一起。他想哭,可是哭不出来,眼角是麻木的。他想吼,可吼不出声来,嘴角是麻木的,嗓子是干的。
他知道此时千户头人肯定在某个地方骂他,骂他是个笨蛋,看不出奸人的诡计。不然为什么耳朵会这么烧?他知道阿爸肯定在身后用鞭子抽他,抽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人。不然背心为什么会这么疼?他知道久美肯定就坐在旁边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不然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等刺鹫再一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天上有点点的星光照耀起来,地上也有点点的星光照耀起来,那是无数的火把,是格马大帐里庆功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