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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牦牛皮帐篷十分宽大,正对着毡门的地方吊着一个火盆。火盆里面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有下人在不断地往火盆里添加柏树枝条,火苗上下跳动。火盆的后面,背靠帐壁坐着身材异常雄伟高大的汉子刺鹫。
刺鹫将自己的长发散开,胡乱地披散在身后,他那古铜色的脸膛上满是浓密的髭须,虎须上沾着血渍。他上身斜裹着一条兽皮,腿上穿着那条被马鞍子磨得发白的皮裤,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胸膛上筋肉虬结,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火盆的右边,一个面容憔悴、身着轻巧的英武男子躺在地上,只是气息很微,身子骨异常虚弱。男子的身边是一个精巧的面人和刺鹫的那把弯刀。
“依拉家,喂悟!”刺鹫唱着自己伏藏后耳边一直响着的神秘歌调,学着当初给自己驱邪的巫师的样子在少头人的脸上盖了一条白色的哈达。
“普尔巴战神的名,你的威武和不屈精神是我们草原刀手的灵魂。请进入这个凡人的体内,驱赶他的懦弱,召唤他的野性。”刺鹫念叨着,边用人骨念珠在少头人的头上抡了几圈。
“依拉家,喂悟!”刺鹫又唱着调子,用手隔着白色哈达捂住了少头人的脸。
好大一会过去了,少头人根本没有清醒的迹象,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不少人耐不住性子了,在帐篷外摩拳擦掌。
一直到了深夜,不管刺鹫如何折腾,少头人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起初他的嘴还在动,可眼下连嘴也动不了一下!似乎少头人的身体状况在越来越恶化。于是越来越多的格马人都开始认为刺鹫是个骗子,他们开始声讨刺鹫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好借机逃走而已。
“杀了他,这个骗子!”
“对,杀了他!”
“大家不要发声,听我发令!”老头人发话了,他转身面色铁青地望着刺鹫“年轻人,你不该骗人!或许你足够诚实的话还能留下一条命!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说过了,我会尽力去救他!”
“放屁,少头人现在饿的连嘴都懒得张了,分明是身体经受不了你的折磨!你想让他活活饿死吗?”
“能不能活过来,那要看他的造化!命里注定的事,谁也拦不了!如果他真是个武士,我倒相信他宁愿饿死,也不愿天天吃你们喂给他的食。那算什么?牲口吗?只有牲口才吃人添的草料!”
“你说什么?再说一句?”
“杀了他!”
“妈的,这东西竟敢口出狂言。你有什么脸来谈论我们少头人是不是武士?告诉你,我们少头人的英勇故事能讲一大筐,在格马部落谁不知道?老人和小孩都知道,你随便拉出来一个问问。”
众人听刺鹫说得狂妄,有些义愤填膺,纷纷指责起他来。
“哈哈哈哈!”刺鹫仰天长笑“我说呢,原以为八百里藏地都知道少头人的威名,没想到却只有一个小小的格马部落知道他的名,那可真是太窝囊了!要想在这屁大的地方出名,是个男人都能做到,随便出去砍个女人孩子,提着头回来就是了!真正的武士要让苍鹰飞过的地方都留下他的美名,而不是躺在毡子上像个牲口一样地活着!像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干脆。”
“杀了他!”
“杀了这个畜生,简直无法无天了,杀了他,还少头人的威名一个清白!”
“自视甚大,你眼里入过英雄吗?”
众人的情绪如火山爆发一般猛烈,看样子一场械斗无法避免。
“什么?杀了我?你们可不行,有本事让他自己来啊!躺在这里跟死猪一样,我骂他,他都还不上嘴。我打他,他都还不上手!留着他有什么用?不如我先杀了他,你们再选一个少头人。要是你们全寨子都是窝囊废,没人可选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来管你们。今后我叫你们一声猪,你们都得痛痛快快地答应着,谁要是答应得迟了,我就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刺鹫一手叉腰蹬在矮桌上,满脸的嚣张和傲然。
周围已经有数十人蠢蠢欲动了,他们抽刀在手,任凭老头人怎么阻拦也阻拦不住,一定要杀掉刺鹫。
“你们就这点本事?告诉你们,我还有更绝的呢!你们不是喜欢吃人肉吗?我这就喂给你们的少头人吃,吃了人肉你们少头人心里才舒坦!”
“快住手!”人们惊呼。刺鹫好像突然间发了狂,他不顾妇女们的阻拦,强行将怀里揣着的人心拿出来塞进了少头人的嘴里,用力挤了一下:“你们不是喜欢自相残杀吗?你们的少头人不是饿了吗?这是昂西武士的心脏,我把它还给你!让你尝一尝做武士的味道。”
“不许玷污少头人的威望!”说话间有人冲了过去,但为时已晚,刺鹫已经将人心塞进了少头人的嘴里。随着他用力一挤,一股心血射进了少头人的喉咙,少头人的喉咙一鼓,随即大声咳嗽起来。
“快看!”忽然人群里有人惊呼着,他看到少头人的手指动了一下,接着看到少头人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刺鹫忙上前扶起了他,不料少头人竟一把费力地揪住了刺鹫的衣服。
“你不是说我像个牲口一样地躺着吗?看我现在还能不能还上手!”少头人虚弱地一字一顿地发问,可语气强硬,他伸胳膊就想抽刺鹫的耳光。
“少头人,你的身子死了,可耳朵还能听见,这个我知道,每个瘫痪的人都是这样。长期以来没有人帮你激发内心的复仇欲望,所以你的身子死去了。我是故意激你的!请恕罪,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我明白你的苦心!栽到你手里我也认了,随便你怎么折腾,可你怎么真敢把人心拿给我吃?”少头人嘿嘿笑了一下,捏掌成拳捣了刺鹫的胸膛一下。
“我也是一时心急。少头人多时未进食,猛然进食必然有所刺激,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只是请少头人明白,昂西人让你躺了三年,今天你吃了昂西武士的心,这是他们能给予你最宝贵的东西。现在你们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希望少头人以后不要追究昂西族人的罪才好!”少头人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看得出他是有些矛盾的。少头人望着一脸诚恳的刺鹫,一时间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少头人果然是侠义英雄,绝顶聪明,一句话就点透了。”刺鹫感觉少头人不是一个光凭刀子问话的人,心里有些欣慰。
“我怎么会不明白?你拿一个死人的心换回了多少活人的心?这笔买卖划算,你才是最聪明的人。”
“你能这么想最好!”“你脸上的血是用来吓我的吗?”
“哈哈,原本是想在你鬼迷心窍、无法回魂的时候突然大喝一声,慑通你七窍的,现在看来用不上了。”
“看来我应该多躺一会。”
“你躺得够久了,要不然裤裆里的蛋怎么都熟了。”
少头人听罢猛然往裤裆里摸去,才发现自己什么都没丢,这才意识到上了刺鹫的当,两个人随即都哈哈大笑起来。
“少头人醒过来了!”
“少头人可算醒过来了!”
人们欢呼雀跃着,奔走相告。拿着刀子的男人们也重新将刀子收了起来。大家终于明白了刺鹫的激将法。
“来人,快去族庙点灯!”老头人声音颤抖着吩咐下人。他没想到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听到儿子重新站起来的消息,不由激动得老泪纵横。
随着族庙门的缓缓开启,格马藏民们洪流般地涌入,热切地冲进一座座供放佛像的小殿,绕佛像快步行走。他们拿出一张张印着经文的风马覆在额上再放于佛前。寺管老人将手中的酥油一勺勺加在殿堂里的长明灯里,给佛像一遍遍上着耀眼的金粉,甚至还抓着墙壁上的尘土念念有词地撒在自己头上。
格马大殿里灯火通明,老头人正举行晚宴隆重招待刺鹫。走入殿堂中,格马公主来到餐桌上的茶碗前,小心翼翼地给每个茶碗都添了酥油,又倒了奶茶。尤其在她阿哥的木碗前,格马公主停滞了许久。兄妹俩彼此点头致意,一切挂念都在一碗浓浓的奶茶中。远处的刺鹫望着这位添油的公主,竟一时想不起她曾经傲慢的样子。只见她用自己纤弱的手抚摸着茶碗,轻轻地把酥油滴进茶碗中,然后提起银壶,在壶嘴里别了一根筷子,白中发黄的奶茶便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落在碗里。
大殿里人来人往,各路人马都来祝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刺鹫望着眼前的一切,想起了千户头人。眼前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迷茫。望着殿堂供桌上的近百盏油灯,刺鹫感到自己进入了一种缥缈的意境之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圣和沉静围绕着他。这是一种超越信仰的境地,很难用言语表达。他把对世间所有的爱都变成了供台上酥油灯中一团小小的火焰,同所有燃烧的油灯一样,这火焰总是在濒于熄灭的时候闪动着,虽然只靠着那么点点必不可少的酥油延续着火光,放射出短暂的光晕,但是却能永久照亮无边的黑暗,照亮每一个人的胸膛,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墙,使人们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