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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西走,朔风越烈。
每前进一步,都是在与风角力,人们用布包裹了头脸,只露出被飞沙蛰得通红的双眼,眼角积满黄尘。
米夏逆着人流,跌跌撞撞地跑向蛇行的长队末端。风在背后推搡着他,要是跑得慢些,便会被掀得滚倒在地。
终于他找到了那辆装饰兀鹰羽毛的黑篷大车,绕到车后,手脚并用攀上了后辕。
后辕上坐着的人被吓了一跳:“世子殿下”米夏急忙爬起来捂住了他的嘴,拨浪鼓一样地摇头。翟朱被他捂得难受,翻着白眼使劲点头,米夏才松开了手。
“殿下怎么不留在大阏氏身边,到处乱跑?”他责怪地说。
米夏压低声音:“你别管那么多,我问你,那天晚上他们抓的那个舌头呢?”翟朱警惕地皱起眉头:“什么舌头?没听说。”“你不要骗我,就是雷铎修格和朔勒一起逮到的那个左菩敦人呗。他受了箭伤,大合萨不会亲自去给他包扎,一定是你去的呀。”孩子拉下裹脸的细羊毛披巾,银眉下露出一对深紫的明亮眼睛。
“这个”身材魁梧的年轻合萨尴尬地动了动手指,仿佛想藏起手里捣药的木碗。
“告诉我嘛,告诉我嘛。”米夏使劲踢着他的靴子“你合药不是还缺一副鮟鱇鱼肝吗?我去向父汗讨。”“不行”翟朱动摇了一瞬,立刻坚决摇头“现在不行。到了白石冬场以后,我再带殿下去看那个左菩敦人。”米夏一下子垮下了脸:“为什么啊?”“殿下你看那边。”翟朱把小药槌放下,指着遥遥的东南方。那里与队伍前进的方向恰恰相背,除了坐在后辕上的人,几乎不会有人回头朝那儿投去一瞥。
米夏睁大眼睛:“那不就是云嘛。”苍穹早已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阴郁云海。铁一样沉重的积云被疾风推送着,撕扯着,汹涌奔向东南,像是随时会俯冲下地,将一切敢于阻碍它的东西卷入灭顶之灾。
“不,不是云。往地面上看。”米夏扶着翟朱的肩膀,在辕木上站起来,眺望天际。苍灰大地的尽头,翻滚云涡之下,仿佛有一小团模糊黄影。他两手揉揉眼睛,没有错,那是一股微弱的烟尘。
“左菩敦人!”米夏低声惊呼。翟朱点头:“天气很差,我想,现在目力所及也不过二十里吧。也就是说,他们一个与我们几乎一样大的部族,十来万的人,就追在咱们身后二十里啊。”“那如果他们派出游骑队,只需一刻,就能赶到咱们眼前了吧?”米夏张着嘴,小胸脯起伏。
翟朱抱住他的腰,扶他在辕木上坐下:“所以你可别乱跑啊,好好留在阏氏身边。虽然夺罕尔萨前天夜里刚突袭过他们的大营,可他们又快赶上来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出游骑来袭击我们呢。”“没关系,有夺罕在呢。东陆的皇帝有几万人的羽林军,住在石头的高墙里,夺罕都差点儿把他杀掉了,游骑算什么啊。”米夏说。
翟朱怔了一下:“殿下,夺罕尔萨虽然勇猛,却是个左菩敦人。你以为他与左菩敦人对阵,心里好受吗?那些人都是他的亲族和子民”“翟朱。”车篷里有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是大合萨。翟朱一下子闭了嘴,满脸懊悔。
“才不是这样。”米夏生起气来,跳下车辕对着翟朱嚷嚷“那些人根本不认他做汗王,他干吗要顾念他们的死活呢?明明是他们先要杀他的!”在翟朱逮到他之前,米夏已钻过几匹牧马的腿间,继续向队伍深处跑去。他拉起披巾,把脑袋裹紧了,用两手攥住,以免被风卷走,一边朝每一辆篷车后头张望。
“嘿,小孩儿,乱跑什么呢?”有人在马上叫喊,米夏赶紧缩着头逃开。
马蹄笃笃地追了上来,耳边清厉风声,套马索已落了下来,把他两臂连着身体一同箍紧。“放开我!”米夏跳着脚嚷嚷,徒劳地挣扎,把绳子绷得笔直。
四蹄踏雪的栗色马像风一般到了面前,骑手轻盈跳了下来,收紧手里绳索,将米夏拉到面前。米夏倔犟地用屁股对着他,两脚使劲扒着地面,却被绳圈拽住,跑不出一步去。
另一匹红马绕到米夏面前,马上的人在风巾下笑了,声音低婉动人:“这不是世子吗?今天的字帖都临完了吗?”“桑茉老师”米夏惊恐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窈窕的女子,吞了一口唾沫,又慢慢回头去看绳索的另一头“雷雷铎修格。”高大的射手有双永远微笑的金色眼瞳,此刻米夏却觉得那笑意异常危险。雷铎修格一提手里的绳子,米夏像个小小的木偶原地转了半圈,不得不与他面面相觑。
“叫老师。”他说。
“老师早。”米夏苦着脸,大风刮得他睁不开眼。
桑茉是猎人喀蛮多的女儿,小时候曾在瀚南霜还城的公塾念过几年书,父汗指派她来教米夏写东陆文字。而雷铎修格每逢不出猎的日子,就为米夏指点箭术。若是说世上还有什么米夏害怕的人物,那就是这两位授业之师了。
“上哪儿去?”雷铎修格看来没有解开绳套的意思。
米夏回头哀求地望着桑茉,她终于摇了摇头,下马来替他松绑。“世子殿下是千金之躯,怎么可以不带从人,随意行动?”“我,我就想看看那个左菩敦斥候,就是他前晚抓到的那个。”米夏悄悄指了一下雷铎修格。
桑茉微微一笑:“那人又没多长一双眼睛耳朵,看他干吗?”“怎么没有?大家都说,那个斥候藏身在草丛里就像一条影子,好像浑身上下都长满眼睛和鼻子,谁也逮不着他啊。”米夏睁大了眼睛“巴库说,那人的耳朵大得像翅膀一样,听得见十里外的耗子咳嗽呢!”这回是雷铎修格忍不住笑了“我看你的耳朵才大得像翅膀一样。你真的要去看他?不怕吗?他很凶的。”“不怕!”米夏攥紧拳头。
“行,我要留在这儿,让桑茉带你去看那家伙吧。”金眼睛的射手说。
米夏呆呆地问:“你留在这儿做什么?”“等他们。”雷铎修格用马鞭指指东南。米夏不安地想到翟朱的话,那团小小烟尘里可有十几万人啊。
“没事的。他们不跟上来,咱们还得找他们去。”年轻人笑了,伸手抚摸背后的角弓,握手的望把木上新缠了闪亮的淡青丝线。
“世子,我们走吧。”桑茉把米夏抱上鞍前,急急地打马就要走,羊群却像是河面上遍布的浮冰,密密麻麻挡住他们的去路。米夏回头看雷铎修格,他还站在那儿,脸全被风巾挡着,但米夏觉得那双深邃的金眼是在望着这边。沙粒扑在他的皮甲与榆木铜皮盾上,那声音像是下着细密的雨。
远处有人喊雷铎修格的名字,那是几十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战士,他们停在路边等待集结,个个装束整齐,手里的骑枪如同一片笔直的林木。米夏在过来的路上见过好几支这样的骑队在路边待命,每队最多三百人,四分之一是弓手,余下的都是快马骑兵。他们要留下来埋伏在大队路线的南北,只等尾随其后的左菩敦人追上来,便发起偷袭。
骑队的影子在滚滚烟尘中远去,米夏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叹了口气,又是艳羡又是担忧。桑茉却置若罔闻,只顾望着前方,灵巧地策马在羊群中穿行。
“桑茉老师,你几岁啦?”“十七。”“那,雷铎修格几岁啦?”那对鸽灰的眼睛终于正眼瞧他了:“十七啊。”米夏伸长了手,擦掉她下睫毛拦住的那颗眼泪:“那你们明年就好成亲啦。”一缕被剪短过的淡青发丝从桑茉的风巾里掉了出来,她把它拢回耳后,红着鼻子勉强一笑:“嗯。”车马与牛羊混杂成嘈杂的长河,队伍松散逶迤,首尾之间拉开十多里地,近尾处有六七十个轻甲骑手围成圆阵,随大队一同前进。
桑茉驰近圆阵时,刻意放慢了速度,米夏在她怀里伸着脖子张望,发觉那么多快马利刃的骑手,拱卫的竟只是一辆破破烂烂的干草车。
一名壮年骑手脱队迎了上来,米夏认出他是格连帕,父汗的近卫头领之一。
桑茉悄声说:“世子想看看那个人。”格连帕的眉头拧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跳下马背,将米夏从桑茉马上抱下。
“把我放下,我自己走!”米夏挣扎着从格连帕手臂中钻出来,跳下地就往圆阵的方向跑。
骑手们把圆阵拉得很大,仿佛在戒备着空旷圈子里那辆孤零零的马车。可那马车看起来再寻常不过。车板子上干草垛得满满的,好像随时要把上头捆扎的油布崩开,拉车的是两匹步履轻快的健壮挽马,赶车的人米夏见过,是一个夏天在鼠眼山放牧的老头儿。
那个厉害的斥候在哪儿?米夏忍不住回头疑惑地看了桑茉一眼,桑茉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再往前走。
这个圆阵静得让人害怕。外头马嘶羊唤,卫士们却紧闭双唇,没有一句交谈,赶车的老头也不呵斥牲口,只是默默用棘柳条轻拍着马颈。米夏不知他们是哑了还是怎么的,他呆呆站在原地环顾四周,圆阵仍在一刻不停地向前移动,马车也就颠簸着远远驶过米夏面前,让他看见了追在干草车后头的那个男人。
男人矮墩墩、脏兮兮的,遍身都是尘土,像颗从油锅里滚到地上的山芋蛋子。他滑稽地瘸拐着小跑,一条五尺长的绳索将他的双腕在身前捆死,拴在后辕上,若是他跟不上车速,便会被拽倒,活活拖曳至死。
不会吧?这到底是个厨子还是个斥候啊?米夏藏不住心中的失望。
他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多余的眼睛鼻子,长得也一点都不威风,脑袋几乎全秃了,从背后看去只有一圈稀疏朦胧的红毛绕着脑袋,活像羽族女孩儿喜欢戴的那种花冠,耳朵倒是真大,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好像上了年纪的牧犬。
卫士打了两声响鞭示意,赶车的老头勒住了马,圆阵随之停住。老头拿了个木桶,去打水饮马,卫士们将长骑枪横在鞍前,策马向圆心收束,直到自己的枪尖与下一个人的枪尾之间只余一拳之宽,再灵巧的骑手也钻不过这道长枪所结的屏障。
米夏本以为那人被蒙了双眼,准会一头撞上草垛,可他只是颤抖着朝前冲了两步,跪倒在地上喘息,两膝在尘土中拖出赭红痕迹。原来那人周身的脏污下,都是新旧交叠的伤,竟找不出巴掌大的好皮。他赤着脚,两只脚掌和一双膝盖上都有裹伤的布条,浸透了血和泥,成了漆黑的颜色。
米夏刚要失声惊呼,格连帕的大手立刻轻轻掩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低声。
手一挪开,米夏就急着说话:“为什么把他拴在车上?他的脚”“殿下心怀仁厚,不过,这个人配不上您的垂怜。”格连帕一手握着长枪,低头看着他。“即便他现在狼狈得像只狗,我还是不放心啊。”“这么多人,难道打不过他吗?”米夏愣愣地问。
近卫头领笑了。“那倒不至于,只是他大概不肯留下来跟我们打。我手下本来有一百个强悍的小伙子,如果不是前天折损了二十六个,我现在就会用一百个人来守着他。”“折损二十六个?”“死了九个,伤了十七个,就为了逮他。”格连帕用下巴指了指圆阵中心“他隐藏得太好,我们抓住了他派回去传信的三个人,知道他一定在那方圆两里之内,就围住了那片地方,像梳头似的搜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夺罕尔萨的那个笨侍卫站到马鞍上,在大雨里看了足有两刻,忽然指着草丛里,让雷铎修格放箭。他指的方向时刻在变,雷铎修格的箭也紧跟不放,可是射完了一筒箭,草丛里还是没动静。我让小伙子们进去再找,他们就在我眼前一个个连人带马倒下了,好像草丛里藏着一群蛇似的逮到这家伙之后,才发现他身上真的有好几处箭伤。若不是他受了伤,第二次搜索只怕还是徒劳无功。”米夏呆了许久,悄声说:“我能不能靠近点看他?”出乎意料,格连帕同意了:“只是请殿下小心,绝对不要靠近他身边十五尺之内。”米夏走到圆阵跟前,骑手们并未避让,只是安静地分开骑枪,让米夏通行。他悄悄从背后绕近那个人,靴子底是轻软的黄羊皮,走在厚实灰土中无声无息。
他应该听不见我吧米夏紧张地吞咽,随即又后悔起来。这个人如果听得见十里外的耗子咳嗽,又怎么会听不见有人在他背后吞唾沫呢?米夏在原地胆怯地停了一会儿,幸好那男人压根没有转回头来,忙着使劲咳出被风灌进嘴里的泥沙。
男人的双手与马车辕木之间,是一条拇指粗的熟牛皮绳,绳长五尺,即便他趴在地下,两条短腿竭力向后伸展,也只能够到十二尺罢了。再加三尺,才到格连帕划下的十五尺界线。只要站在这条界线外,就是安全的。米夏想着,给自己打气。
沙尘卷过荒野,斥候咳得越来越凄惨,像是要把舌头也呕出来一样。
“水”他大声叫嚷,把牛皮绳紧紧扯在胸前“水,他妈的咳咳给老子水!”米夏被他突然的凶暴吓退了一步,但那个山芋蛋子般的身体又趴低了,在地上盲目地摸索着什么。斥候被捆的手腕无法分开,只能用十指笨拙地挖掘干硬的土壤,米夏疑惑地走近了两步,去看他究竟在做什么。
男人终于停下了,两手中间捧着一大把带泥的草根,其中还有尖锐多刺的钩荆和红牙草,可他看不见,不管不顾地张大了嘴就往里塞。他咀嚼着,满嘴扎得鲜红,却不肯停,过了许久,才把草汁和着自己的血一起滋滋地吸净,吐出一口肮脏的渣滓。这并不解渴,他恼火地用脑袋撞了两下地面,脊梁慢慢软了下去,嘴里嘀咕着什么。
弯下腰细听,原来他只是在迷迷糊糊地低语:“水,天马母亲,求求你,水,一滴”米夏回头看格连帕,他摇了摇头。米夏固执地朝他伸手,格连帕皱着眉,却不肯解下腰间的水囊,而是朝米夏招手,示意他回来。
斥候在不远处蜷曲着身子,像一只肥胖的穿山甲。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他吐出的已经不能算是人的声音,只是声带与喉咙之间摩擦的干枯气息。
米夏忽然生气了。这个倒霉蛋是在祈求别人杀了他,给他战士的荣耀,什么样的鹄库人能拒绝这样的要求?父汗说过,战场上兵戎相见的人是敌人,不应有丝毫的怜悯,但对于无力反抗的人加以折磨,那就是残忍。如果连一口水也不能给他,倒不如杀了他,给个痛快。
拔出腕上系着的小匕首,米夏撒腿朝斥候跑了过去。他没杀过人,可是他不怕。
他跨过了那条十五尺的界线。
那个短圆的身子骤然在米夏眼前活了过来,敏捷得不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斥候一步蹬到车辕上,猛推草垛,两腿向后弹出,腕上的皮绳立刻拽紧,把凌空飞起的身子也抻成一条绷直的线。他眼上蒙着厚重的黑布,目标却比明眼人还准确,米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卷入后膝弯,拖倒在地。男人的身体反弓得像条无骨的蛇,米夏没法挣脱,被他反身用手臂箍紧了脖子,匕首早就掉到地上,够不着了。
卫士们全都跳下马背,拔刀在手,格连帕却挥手让他们留在原地。卫士头领一个人缓缓走近,脸色青灰,语调却很平静“放开他。”“把绳子给我解开。”斥候嗓音中的可怕沙哑并非伪装。
“我们不会放你走。”“那我就勒死这个小崽子,看你怎么交代?”格连帕笑了一声:“你以为他这条贱命值钱吗?父亲是个背誓者,母亲是个麻风病人,这样的小孩死十个八个又有什么关系?”“你就死撑吧。”斥候也笑了,他的呼吸中有浓重的腐臭气息,让米夏害怕得想哭“我看不见,可我闻得出来他身上的味儿,背誓者的儿子可穿不了东陆绸缎和小麂子皮。”格连帕的骑枪长锋快如闪电,按到了男人的咽喉上,只要稍稍加力便能戳穿。“放开他,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拿开你的破铁片,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斥候冷笑着学舌,一面收紧粗壮的手臂,米夏挣扎着使劲抓挠,却没有用,喘不上气来,眼前渐渐发黑。
格连帕只得撤开压在男人喉结上的精钢棱尖,愤怒地将骑枪扎进身侧的地面。
谁也没注意到第四个人走进了圆阵,直到他开口说话,声音和悦清扬:“如果我放了你,你要去哪儿呢?”米夏忽然能呼吸了,他急促地喘气,喉头火烧火燎地疼痛。
“我听过这个声音”斥候的脑袋随着新来者的脚步声转动,耳朵微微翕动,如同机敏的鼬鼠“你是谁?”“他是你的汗王。”米夏哑声说。
矮胖的男人凝神倾听,然后摇了摇头:“不,不是。确实和夺洛尔萨很像,别人分辨不了,但骗不过我。”那个人笑了:“赫巴尔,你的耳朵还是这么尖。”瞬间,箍住米夏的手臂变得硬直如铁,不再像是血肉之躯。
“你是你是夺罕。”斥候赫巴尔静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汗王?哈,汗王!你屠尽了整个左菩敦部,再来厚着脸皮说你是这些死人的汗王?”夺罕并不恼怒:“屠尽了整个左菩敦部?谁告诉你的?”赫巴尔的脸难看地揪成一团,嘴角抽搐,仿佛面前有什么腐臭的东西。“那些狗娘养的喝酒庆功的声音,连死人也能吵醒,他们说那天晚上有三万骑兵突袭了左菩敦部的营地可是这么多天了,连一个俘虏或者奴隶的消息也没有,没有!”“所以你觉得他们都死了?”“不然还能怎样?他们都是你的同族骨血,是你父汗的子民,你却连缴械臣服的人也不肯放过!”斥候朝夺罕的方向啐了一口“我不走了,反正没家可回了,不如就用你的命来换这个小崽子吧。”夺罕在斥候面前蹲下,扯掉了他眼上的黑布。
“看看你手里的这个孩子。”夺罕悄声说着,拉起米夏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缠绕的白豹尾,又飞快掩上。
太久未曾见光的缘故,男人的褐眼布满血丝,目光中狞厉的恨意让米夏禁不住要周身战栗。
“这是额尔济唯一的儿子,他的两个姐姐都是我的阏氏。如果他死了,连右菩敦部都是我的囊中之物。”夺罕压低了声音,乌金色眼瞳里漾起冷然的笑意“你说,我会不会用自己的命来换他呢?”“夺罕哥哥”米夏怕极了,他从未听过夺罕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语调。
夺罕倾身向前,嘉许似的拍了拍斥候的双肩,两手却同时狠劲往下喀喇一扯。赫巴尔嘶声痛喊,米夏只觉得身子轻飘,已被夺罕拉进怀里。斥候反应极快,像条活鱼一般扭身弹起,单腿带着风声扫向米夏的脸,力道凶狠得似要将头颅踢碎,但格连帕的骑枪准确穿过他的小腿,钉死在地,他又重重跌了回去。
卫士们蜂拥过来,把斥候按住,米夏惊魂未定,这时才看清赫巴尔的双臂畸形地垂在身前摇荡,软弱无力,竟是被夺罕刚才空手拉脱了关节。
“让蛆虫吃了你吧!”斥候喊道“整个左菩敦部都会在地下诅咒你!”男人全身都不能动弹了,眼睛里还燃烧着虎狼一样的光,被卫士响亮地打了几巴掌,仍是挣扎不休。
夺罕怀抱米夏站了起来,俯视着他,平淡地说:“他们没死。”“没死?”赫巴尔愣住了,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
“那三万右菩敦骑兵根本没有攻入营地。他们在北面佯攻,引走了主力,我带着五千人从西面闯营。风大雨大,所有人都裹着风巾,他们听了我的声音,以为是夺洛半路折返,回来保护大营,就毫无戒心地让我们进去了。我们长驱直入,放火烧掉了大半粮草车,在主力回头之前就全部撤走了。双方的死伤都不多,没有俘虏,也没有奴隶,就是这样。”“没了粮草,他们还是要饿死的。”斥候咬牙切齿说道“你以为不杀人就够仁慈了吗?”格连帕狠狠给了他一脚:“抢冬场的强盗,想要什么仁慈?”夺罕没有说话,唇边抿出了锋利的线条。他默默地抱着米夏走出圆阵,直到桑茉扑过来查看米夏脖子上的伤,他才像是被惊醒过来,把米夏举到眼前,从头到脚端详一遍。
“身上哪儿疼?”他问。
米夏摇了摇头,怔怔看着他。他知道夺罕说的那些凶狠的话,都是为了骗赫巴尔分心,好救他出来。可是,英雄也可以撒谎吗?夺罕的大手把米夏送上马背,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脑,为他拂去头发上的尘土:“你很勇敢,将来一定会是个好战士的。”眼前的人笑容温暖,乌金双瞳深邃清澄,又是那个熟悉的夺罕了。他身上有干净好闻的皮革和淡淡松烟味道,令人心神安宁。米夏忽然觉得又害怕又委屈,抱住他的颈子哭了起来。
两天后的傍晚,他们到达硝河岸边。
那团暗藏杀机的黄尘早看不见了,后头传来的消息说骑队都已经回来了,袭扰很见成效,折损也不多。眼看冬场就在一天路程以内,所有人像是卸掉了心头的大石,神情活泛起来。
眼下唯一可担心的就是天气。压在头顶的彤云一天重似一天,好像随时要落下雪来,冷得人都不愿把手伸出袖口。年轻合萨们对此忧心忡忡,在地上摆弄几十只牛骨算筹,又用树枝画出许多互相嵌套的圆和三角,低声争论,但谁也不敢去惊动病中的大合萨。
米夏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满心欢喜地从夺罕的靑貂长裘中钻出脑袋,往空中呵着白气。
上一次去白石冬场的时候他才三岁,母亲和姐姐们把他当成小婴儿看待,几乎不让他离开阏氏大车一步,这次也是一样。不过自从前天闯祸之后,母亲担忧他的安全,便把他托付给夺罕,现在他终于可以坐在马背上,亲眼看看沿路的景色。
河流从远方奔涌而来,两岸都是荒瘠的焦黄色,连芦苇与蒲草也不生长,仿佛是火焰巨剑在大地上劈裂的伤痕。
硝河的水是瀚北四条长河中最浑浊的,大合萨说过,那是因为其他三条河流都发源自高山冰川,唯有硝河的源头是白石环山中的十二眼终年滚沸的硫磺泉,水汽与硫黄雾昼夜蒸腾,连迁徙的候鸟都会避开那处灼热的盆地。
越接近源头,水越温暖,潜流下隐约可见骨骼般洁白的碎石河床。此处离环山还有一天路程,乳黄色的河面已缠绕着如丝如缕的热气。女人们支起锅来蒸面饼、煮茶,少年和年轻的男人们大呼小叫,大冷天脱得只剩马裤,跳进水中,互相踢打。
阿拉穆斯在水里摸到一尾火眼鱼,男孩们把他像汗王一样簇拥在中间,蹦着要看。
米夏看见原本骑行在身边的朔勒有些慢了,他拧过头去,望着那些打闹的同龄人,十分神往的样子。
“要下水吗?你哥哥也在那儿。”夺罕问。
瘦高的金发少年吓了一跳:“呃?您,您说我吗?”他说得既结巴又大声,河里的人都听见了,窃窃地互相用手肘推挤,笑了起来。阿拉穆斯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朔勒立刻惊慌地摇头:“不不不用了。阿拉穆斯不让”另一侧的马贼捻着唇髭,咧嘴而笑:“为什么不准你脱衣服下水啊?难不成你其实是个大姑娘?”朔勒窘红了脸:“腰上,伤口不能沾水”男孩们爆发了一阵哄笑,淹没了他的解释,连汲水的女人们也忍俊不禁,只有阿拉穆斯黑着脸爬上岸来,抓起地上的脏衣服,转头走了。
娜斐远远跑了过来,她在人群间穿行,就像春天里涉水过河的鹿一样轻捷。
“我煮了羊架子汤,你喝不喝?”她停在夺罕的马前,咬着下唇对米夏微笑,眼神却羞涩又狡黠地溜过夺罕脸上。
“小阏氏的汤,我们当然要喝啦。”马贼又是第一个抢白。他本是个左菩敦人,娜斐并不是他的尔赛依,而是他所服侍的汗王的侧阏氏,整个营地里,大概也只有他一人会这样油嘴滑舌地称呼娜斐。
娜斐脸上本来就有微微的汗和红晕,这下更是连眼角眉梢也红了,像是生气,明艳嫣紫的大眼睛却盈着一点点笑。她牵住米夏的手摇了摇:“走吧?”米夏扬起脑袋看夺罕:“走吧?”“好啊,我饿了。”夺罕笑了笑,跳下马背。
四处都有炊火,女人在搅拌汤锅,少年使劲甩着湿漉漉的脑袋,让他的妹妹们笑着尖叫着逃开,暖热的肉香和茶香让人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米夏一手牵着娜斐,一手牵着夺罕,经过这些人身边,他们便纷纷躬身施礼。男孩们悄声讨论夺罕腰间的弯刀究竟有多重,最后因为意见分歧打了起来,这让米夏心里非常得意。
夺罕在路上招呼了雷铎修格、戈罗和吉格,加上夺罕的两个侍卫,当然还有米夏,于是围着火堆坐下来的时候,总共就有七个男人了。
娜斐和她的侍女们用木碗盛了羊架子烧蘑菇分送到他们手上,乳白的汤里漂着辛香碧绿的野韭菜末儿,喝上几口,额角就要冒汗。炊火的光是柔暖的橘红,照得戈罗那只空洞的眼窝和马贼的大黑牙看起来都不怎么吓人了。
娜斐领着侍女们提来了七小坛酒,她自己开了一坛,没有米夏的份儿。马贼带头起哄让她坐到夺罕身边去,她却又红了脸,敛起马步裙,隔着火堆坐在了夺罕的对面,低头看着自己的银杯。
有时候母亲的侍女们以为米夏睡着了,便会悄悄议论,娜斐美丽无瑕,像五月晴空里的满月,夺罕竟然一次也没有去找过她,夜夜留宿在染海的营帐,真是个怪人。她们也同意染海是个好姑娘,驭马打猎都比男孩儿还强,可是她们又说“最能干”和“最美”毕竟是不能比的。
米夏来回地看着夺罕和姐姐。他不懂那些女人的意思,可是夺罕看起来也不像讨厌娜斐的样子。每次从她手中接过斟满的银杯,他都会对她微笑,如果是染海的话算了,染海根本不会替人斟酒。
“你是说,骑队里还应该换掉骑手,用更多弓手?”戈罗用手里吃剩的半条咸肉指着雷铎修格。
金色眼瞳的年轻人点点头:“弓手齐射几轮,也能造成很大的混乱,又比骑兵冲阵安全。”“这能比吗?”吉格猛拍了一下大腿,光头红得发紫,青筋一条条暴起“左菩敦人现在连惊散的牲畜都来不及归拢,队伍越拖越长,乱得要命。他们的主力骑兵没受多少损伤,但也根本不够保护两翼,所以就会尽量多派游哨。等游哨摸到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弓手身边,哼哼”马贼默不作声地啃着羊肩胛,吉格跳过他,把矛头指向了朔勒:“小子,你说呢?”朔勒几乎是抖了一下:“我想弓手多,攻击时就不用太靠近敌人,撤退也更容易吧。”“还没挨到敌人就想着撤退?”吉格丢开手里的小瓦坛,半坛子酒边滚边洒,咕噜噜撞到米夏的腿“我闺女苏苏都比你胆大!”戈罗笑着用巨手扶住了他,大家也都笑了。
“老光头,你醉了。”雷铎修格自己也喝上了劲头,拎着小坛往下灌“别看这小子的臂力像只老鼠,眼睛可像鹰啊。如果每支拦截的骑队里都有一个他,一个我,那还真没骑兵什么事了。”“吹你的吧。”吉格给了他一拳,彻底忘了地上的酒。
米夏偷偷把手指伸进吉格的酒坛沾了沾。酒很甜,有乳和蜜的醇厚滋味,他飞快弯下身子喝了一口,似乎没人看见,于是又吞了一大口。
“他们还会来的。”马贼把啃光的骨头丢进火堆里,油脂噼啪爆出火星。
男人们都安静了,戈罗看着夺罕:“您说呢?”“我烧粮草是为了让他们收拾残局,走得慢些,其实只要及时补救,剩余的小半粮草也总够吃上两个月的,再不行,还能杀羊。他们现在最怕的不是断粮,是下雪,这附近除了白石环山就没有能避风的地方了,饿死之前,只怕会先冻死。夺洛眼下是够狼狈的,不过他的骑兵还在,为了抢下白石,他一定会再来。至于他会怎么做”夺罕微微苦笑“和他分开十四年,如今我对他的了解,并不比陌生人更多。”一种不同于火的温暖在米夏肚子里慢慢涨开了,把身体填得满满的,他躺倒在干爽的枯草丛里,吮吸着满是酒味的手指。
“白石一直都有三千骑兵驻守,他们已经按您的主意在隘口建了岗哨、壕沟和尖刺篱,除非左菩敦人从山棱上攻下来,否则就是坚不可破。”戈罗说。
“也许他们就是想从山棱上翻过来。”马贼阴森森地说。
吉格不以为然:“我们还有弓手。只要把弓手列队摆在山上就行了。”“哦,现在你想起细皮嫩肉的弓手来了?”雷铎修格扬起一边眉毛。
真奇怪,他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响亮?焰光在空气中漾开,好像蜂蜜在杯子底下融化,米夏看见火堆对面有两个夺罕,他们的黑发被火光染成了深暗的金色,两个朔勒坐在旁边,同样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家。
米夏想,这可真好玩。他打了个嗝,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一下大家全不说话了,慌张起身围拢过来俯看他,每个人都变成了两个。戈罗笑着说:“世子殿下醉了。”他向夺罕伸出双手——不对,是四只手,迷迷糊糊地说:“我好困”夺罕哭笑不得地揉揉他的头发:“睡吧,一会儿送你回你阿妈那儿去。”男人们都去牵马了,米夏躺在娜斐怀里,没完没了地打嗝。有只纤细的手轻轻揪住他的脸颊,扯了两下,他听见姐姐小声说:“你呀!败事有余!”但她仿佛又是笑着的。
米夏也傻笑起来,嗅着姐姐身上槐花与羊乳混合的香气睡着了。
米夏窝在母亲的阏氏大车里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天又黑了,车队已经到了白石,扎下营来。
翟朱把他喊醒,灌下一碗酸苦的药茶,头不那么疼了。父汗来看过他,他怕挨骂,眯着两眼装睡,父汗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把他从车上抱进大阏氏营帐里,让母亲照管。
米夏起初还记着要装睡的,可是那药茶让他昏昏沉沉,不知不觉真的又睡着了。
仿佛过了很久,他在梦中闻到了焚烧的焦臭,睁开一只眼睛。
原来天还远未亮起,营帐里是漆黑的,母亲抱着他盘膝坐在火塘的余烬旁,娜斐怀里抱着查尔达什。她们身边挤满了侍女,近百名身披乌钢骑甲的汗王近卫层层环绕着他们,面朝帐外踞身而坐,盾牌捆在左臂,弯刀平放膝上,方便随时出鞘。
外头有纷乱火光飞掠,所到之处,阏氏大帐的白牛皮壁上就映出高大骇人的影子,是密密麻麻的骑手与长枪,伫立不动。
帐内的亲卫头领掀开门帏朝外查看,米夏睁大了眼睛。
夜空中布满燃烧的流矢与残烬。
漫天肮脏的白色尘灰卷进了黑暗里,划过脸颊,擦出针扎似的冷痛。
雪,终究是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