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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祈求地说,我觉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觉不出别的了。让我安生会儿,行不?
我不由分说地将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离开玩具柜台一样。但见我使了强力,也没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骨头硬僵地倔犟。幸好,他比我想象的轻多了,几乎是稻草人。操作时,我听到他的体内象半瓶子啤酒似的,发出冒着气泡的咣当声。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顺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现在多平整!看着也舒服。我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他阴沉着一声不吭。甚至尽力欠着半个身子,拒绝沾我铺平了的那边床单。不知是怕揉皱了,又要麻烦我一番,还是无声地抗议。
现在让我们来换衣服。我不理他,自顾自说。我发现他没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在临终关怀医院里,人们对病人什么事都是说“我们”从不用单数的“我”比如说让我们来翻了个身。听起来好象志愿人员要和病人一起翻身似的。临终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个极简单的动作,都要协力完成。
我不换。老爷爷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说。
真是个难题。不行。我也很果断地说。小白把衣服交给我,他不换,不是我的失职吗?
他冷漠地盯着我说,我不要你换。他用仅有的气力强调了那个“你”字,意思再分明没有了。他不是不换,只是不要我来帮助他这件事。
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帮助人的人。例如在学校里,有人拒绝了我的帮助,我会乐呵呵地跑开,然后永世不理他。你已经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义上你已经圆满。他不需要你的帮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这里,一切颠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帮助的,没人帮助他连个饭勺都拿不起,可他却倨傲地拒绝了你!你的自尊被强烈灼伤。
为什么不要我帮助你!我质问他。特别突出“我”字。
因为因为他迟疑着。
我气势汹汹,追究到底。
因为你是个女孩。他终天说出。
我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心里有些感动。但情势不容我听从他,我问,那么你打算让谁帮助你换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说。
那小白就不是一个女孩子吗?我不平,觉得受了歧视。
我让一个女孩看见也就罢了,没法子的事啊!可我不愿让你们都看见!他突然低沉地吼叫出来。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里,还有这么强烈的性别自尊。我好声劝慰,我们都学过人体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样的。她现在正忙。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说,小白是太忙了,让她歇歇吧。
帮他换衣服,应该说我是很负责的。换内裤的时候,我用被子盖住他的下身。一是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凉。换上衣的时候,我简直就用被子搭了一个小帐篷,钻在里面忙活儿。
絮套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死泥塘的腐败气息。我憋着气,眼泪都流了出来。在医院蓝线条图案的衬衣里,还一件贴身t恤。凑着被头筛进的恍惚光线,我看见爷爷胸前有一张猴脸。就是京剧孙悟空的彩色脸谱。大概是这猴王刚从蟠桃园吃饱了出来,龇牙咧嘴煞是开心。由于久未换洗,t恤的颜色已象厕所小便池上方的墙壁,污秽不堪。孙悟空脸蛋上的鲜红已染得象酱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给你把这件t恤换下来。我和颜悦色地说。
不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轮到我吃惊。
什么都不为。不换。他毫无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无常。从t恤的污浊判断,纵是小白,上回也没说服他脱下这件宝贝。我敏锐地想到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个故事,也许和他的情人有关。只是这种t恤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带有一种漫画式的夸张,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默的老媪。可是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可怜他孤苦伶仃的样子,身边是一个亲人也没有。又一想,要是我能说服他换下来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还能干吗?
我说,洗净了,我再给您穿上。
他恼怒了,我不换!我说过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讨厌!你是来帮助我还是来成心气我?你从一进门就吊着脸子,吆喝我干这干那,烦死我啦!你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此时还伏在他的被子里,预备给他更衣。他声音透过我的头顶厚厚的棉絮滤过来,如喑哑的鼓鸣。我呼地一下撩开被子,全然忘记他还赤裸着双臂。扇起的冷风把他枯萎的白发吹得炸起,更显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艰难地穿上衬衣,遮住那个嘻皮笑脸的肮脏猴王。
当小白进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小白说,杜爷爷,今天来的志愿人员是大学生,比别的来得更细心更有经验吧?
老人极含糊地呜了一声,看起来很沮丧。
别难过他们走。爷爷,他们下星期还会来的。小白甜甜地说着,抱走了蓝条纹的衣物。
我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我不是一个爱交际的女孩。和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老叟打交道,恨不能马上逃走。
你把面条给我端过来。他毫无感情地说。
冷了。我说。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来。他命令式地说。
我端了过去。面条已凝固。
他用勺抠了一块,按进嘴里。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后极为痛苦地咽下去,我听到扑嗵一声响,好象把石头丢下深潭。
他看着我,把勺子很响亮地撂下。
我控制着内心的嫌恶,尽量柔情说,老爷爷,我走了,下周六我再来看您。祝您晚安。
他蜡烛般卧着,无声无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处走。当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门帘时,听到我的背后发出声音:你到这里来,应该是给人带来快乐。你这种哭丧脸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啦!
大而洪亮。简直可以称为咆哮。你绝不相信它出自一个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泪水横流。这是一个老怪物,老疯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间最严重的神经痴呆,脑软化!他活着给世界带来丑恶,赶快死了吧!
我用一个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来的刻毒语言咒骂他,直到下个星期六。
又到了志愿者服务的日子。集合的时候,我对班长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去了。
他说,怎么了?上回医院还表扬你能干。
我说,感冒了。老人本来就体质弱,传给他们就糟了。
他说,不会吧?这么快?中午我还看你和男朋友打网球。别是借机会去看电影。
我说,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今天下午我将一直在图书馆带病坚持学习。你可明察暗访。
我没有去,整个下午心神不定。每间房屋里都有志愿者,只有那里寂寞。不知他如愿以偿还是感觉凄凉。想必该是前者,是他说的他不愿见我。想到这里,我扶着一本最难读的书啃下去。
又一个周六来临。这一次我编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个倔老头究竟怎样。假如他要拒绝我,就请当众说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责任,却要我东躲西藏地背黑锅。
我走进临终关怀医院,碰见小白。她说,你来了,太好了。上个星期六杜爷爷一直在等你。
是吗?就是那个倔老头吗?我心中突然很温暖。我不该和他治气的,他毕竟是病人。我三脚两步地往那间小屋跑。我看见窗上的冰花象帏幔一般夺取。这一次我一定要里外都擦,让老人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小白一把拉住我说,别去了。那间房子已经空了。
我说,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
小白说,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没有等到。世界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我说,这不可能。
真的,我不相信这个死讯。一个可以发那么大脾气的人,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
小白说,我小时候,也不相信人会死。但杜爷爷确实是去了。他只有一个女儿美国,临死也没能赶回来。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后他已经不再等他的女儿,只是等你。
我说,这怎么会?等我?我知道这些人在临死前会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不会等我。我同他只见一面,而且还不欢而散。
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说。他说他对不起你,想当面向你道个歉。小白突然想起,说他还有件东西本想亲手交给你,后来托给了我。你等着,我给你去拿。
我站在朔风呼啸的院落里,望着冰花烂漫的窗户。昨天,昨天我在做什么?上天为什么不给我一点启示呢?
小白回来了。一层层打开布包。于是,我在北中国湛蓝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白的t恤衫。前胸是一个嘻笑的美猴王脸谱。双眼喷射晶光,嘴唇刚被桃汗浸染过,鲜红欲滴。
上面有一个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