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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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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护工就是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

    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希望院子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注意的不单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住垂危的人。”

    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精神会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

    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化妆,但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

    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

    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装,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可以在五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俊?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也许我们天天看,惯了。”

    我说:“真的。我是一个对女人的长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骗男人容易,骗女人难。

    院长说:“其实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使女孩子的脸蒙上一层圣洁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菩萨真是天下最俊俏的女子吗?肯定不是。但你觉得是。”

    我说:“能够告诉我,您一个月给小白们发多少饷钱?”

    院长说:“您最好不要问我这件事。您一问我就心酸。不过您既然问了,我就告诉您因为给临时工的工钱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

    我说:“我想同她谈谈。”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时候,您来。”

    我和小白让在院子里谈话。所有的房间都被病人挤得满满的,冬天是收获死亡的季节只有院长的房间有空,但我想避开院长。

    “你长得真漂亮。”我说。我本不准备这样开头,实有恭维之嫌。话脱口而出,你站在小白的面前没法不说这话。犹如你在焦渴当中看到清泉,没法不说真凉快啊!早晚都得说,完全下意识。

    她微微笑笑,说:“也许是周围太凄凉了,陪衬的。”

    院长说她读了很多文学书,还学着外语。

    “你以后会长久地在这儿干吗?你知道自己的价值吗?”我迫不急待地问。

    “小白!小白!你在哪儿呐?快去看看你当班的那个6床吧!”远处淡紫色的影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护理的病人就出现了真空。听人一叫,象林业工人听到火警,顾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紧迫其后,心想这可以现在观察。

    露天冰冷的空气麻痹了嗅觉。尾随小白进了病房,直奔6床。鲜红的“6”字床号下,一位须发洁白的老人正在安详地吃香蕉,全无呼唤的危急。

    “嗨!真是虚惊”我刚说到这儿,看见老翁不高兴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印到了墙上。

    一个黄而粘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鲜地扣在壁纸上,呼呼地冒着热气。

    他欣赏着,又按了一个,呵呵笑。

    浓烈的屎气象原子弹爆炸的烟雾,呛人肺腑。眼睛习惯了室内的昏暗,我看软香蕉原来是糯软的粪便。

    顿时,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热直逼咽喉。我连连干呕,发出乌鸦一般的怪叫。

    透过眼里的酸泪,我还瞄着小白。她的嗅觉好象失灵,温柔的白脸无一丝变色,细细的柳眉徐缓地舒展着,轻声说:“你啊你。我就这么一会儿不在,怎么就”说着用纸去揩老翁的黄手。

    气味愈发浓郁。

    无论我多么钦佩姑娘的美德,重量反向还是继续,再过一秒种,胃液就会汹涌而出。我象一个逃兵,扭头就跑,氢病房的木门摔得震天作响。

    我在阳光下尽情地呕吐。每一根睫毛都挂满了泪水,看天空有几十轮太阳。

    当小白重又袅袅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着胸口,无法安定。那恶臭无比的粪便,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场面

    我又想呕。

    小白不停地同我说话,以求转移我的注意力:“都这样。我刚来的时候,几天没有吃下一粒粮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妈从小就说我的鼻子灵,干这活儿鼻子可受大罪了。现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经聋了。我是院长招来的,后来院长太忙,就说小白,以后这招工的事就分给你了。你现身说法,就这活儿,就这钱,谁爱来就来。来了先试三天工,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给工钱。以前院长挑来的人,尽不干的,有的连工钱都不要就跑了。轮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觉得好点了吗?要不咱们到上风头去站站?”要

    我出了洋相,还要人家劳动者照顾,真惭愧。我忙说:“好了。你是怎么挑人的?”

    “院长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看到身子膀大,手脚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长相,长的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说。

    天!就这人所不齿的活儿,还要挑美女来干,要不是自己面前这个娇美的女郎樱唇亲自吐出,我是绝然不信的。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说:“我说的美,并不是平常讲的漂亮。美就是面善。面善的女人,天长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美。一个姑娘要是经常和善地笑着对人,不是那种妖妖地笑,她的嘴巴就会往上翘,眉梢就会摇起来。面善是有一个尺寸的,眉太高了就不对了,那是疯。太低了也不对,她当着人时候笑,背后就哭丧着脸,不是真心的欢喜。反正我也说不太清,看得多了,你自然就分得出来了。院长挑能干能吃苦的,其实能干和能吃苦是可以变的。再说这里的活儿,真比拔麦子脱土坯,也不是太累。但一定得心善,要不是做不长这活儿的。”

    我对这个乡村女孩乔目相看。“面善是天生的吗?”我问。

    “是天生的,练不来的。善就是善,不善就是不善。我到保姆市场招工,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地寻面善的女孩。”

    我说:“你给我表演你是怎么招工的好吗?”

    小白为难:“怎么演呢?那词都是到时现想的。一碰到实在的人,我就会说了。象现在这样干说,真不知说什么。”

    我说:“这么着吧。假装这院子就是劳务市场,我就是想找工作的。你来问我。”

    小白重又打量了我一眼,说:“俺不会雇你的。不同你搭拉话。”

    我很沮丧地说:“是不是因我不面善?”

    她说:“面还行。只是捂得太白了。”

    我说:“你自家也很白。再说,在屋里捂得时间太长了,都变白。”不下地,不晒太阳,是不是很娇?哪里还有耐心烦侍候别人?”

    我说:“你的眼还挺毒。好了,面试的关就算我通过了,你再往下说什么?”

    小白说:“再往下我就问,有服侍病人的活儿你愿意干吗?我们是公家的。”

    我想着,这一句话没啥大稀奇,就瞪着等她的下文。她说:“该你了。你得反过来问我。”

    问什么?我略一想,说:“一个月给多少钱呢?”

    小白扑嗤笑了,说:“你不象的。面善的女子不这样说。”

    我说:“保姆市场上的女孩不就是为了挣钱才跑出来的吗?哪里能不问钱呢?”

    小白说:“我们出来是为了挣钱。可是在家里是那样想的,一进了城,眼就花了。钱倒是次要些的,先要找个稳妥地方安顿下。所以我们先要问:那地在哪?”

    我就说,不远。

    管住吗?她们会问。

    管,我说。

    她们的心就安些了,再问,都干什么活儿?

    我就说,服侍病人。她们会说,俺们不会呢。现今城里的人求职的时候,兴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说自己这行那行。乡下人不,还遵循丑话说在前头的古例。我就说,这不难家里有老人吧?就照那样服侍就中。最难的事就是接屎接尿的。不过下了班能洗澡。

    一般说她们这会儿得停半晌,考虑屎尿的事。过一会儿她们会问,你是干这活儿的啊

    我说,是啊。她们说,这就中了。你能干我也能干。待到把这些都说妥了,她们才会小心翼翼地问,每月多少钱哪?

    我就实话实说。然后说,先试试。要觉得不好,随时都可以走。工钱干一天有一天的?要是我们觉着你不称职,你也只好走。

    她们就说,那是。你是东家。

    就这样。

    小白说完了,又静静地看着我,象一朵迎风摇曳的紫云英。

    “工钱你觉着少不少?”我悄悄关了衣兜里的录音机,不愿她的私房话留下痕迹。

    “少。”她说。

    “那你为什么不到别处去?”

    “我知道,在城里,一个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机会,比在乡下多得多。可我喜欢这儿?喜欢这些快死的人。您是刚来,只看到他们的傻和脏。其实他们没有一丝害人之心,象婴孩似的。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非常纯净。跟他们相处,充满静谧与安宁。古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里是人世间最善良的角落。我向快死的人发出真心的微笑,他们会记得我。小时候,我奶奶可疼我了。有一天我上学去了,奶奶得了暴病。放学的时候,我在路上玩了一小会儿,踢一块彩色的石子。那块石子掉到山沟里,我去找它。我奶奶临死的时候,还一个劲叫我的名字。她得的是绞肠痧,非常难捱的病。我一直叫我的名字,说太阳晒到那根秫秸的时候,我的孙女就下学了。我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刚移过那根秫秸,可我奶奶再也看不到我了。我尽心尽意地服侍每一个快死的人。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我都大声地对他说,我叫小白。我想他们都是马上就要见到我奶奶的人了,一定会告诉我奶奶,说你的那个孙女小白,是个好心眼的姑娘。说真的,我不是可怜这些快死的人,是敬畏他们。他们就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我奶奶就住在那里”

    清澈的泪水在她脸上滚动,象一件美妙的瓷器又镀上一层闪亮的釉彩。因为痛苦,她的嘴唇显出蓬勃的绯色,眼睛象深夜的孤灯闪闪发亮。

    在北京冬日晴朗的天空下,欣赏这样一张晶莹的脸庞哭泣,真是一种享受。

    “经你的手,有多少老人去了?”我问。在这所院子里,广泛地使用“去了”这个隐语。它象神秘的幕布,将现实与未知断绝。

    “听他们吐出最后一口气的人,少说,有100个了。”小白说,神色苍老。

    “怕吗?”

    “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