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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江孜战役的组成部分,卡诺拉山口之战是最后一战,也是这场西藏战争的最后一战。圣史上说,这次战役没有西甲喇嘛指挥。西藏方面投入的兵力主要是奴马代本从宗山城堡带走的一部分人和林芝代本团。
林芝代本团在开往江孜的途中得到了西甲喇嘛要他们把卡诺拉山口当作前沿阵地的命令,也遇到了顿珠噶伦派去的拿着噶厦公文要求他们返回林芝的人。在两个互相矛盾的命令面前,嘎古代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西甲喇嘛的命令,因为他觉得这个西甲喇嘛说的话要比噶厦公文上的话好听:“林芝代本团听着,我前线总管西甲大人把重中之重交给你啦,你可不能泥菩萨一样对谁都慈眉善目。怒目金刚的要哩,吃人喝血的要哩。”西甲喇嘛是信任他的,都把“重中之重”交给他了。而噶厦是不信任他的,好像他带着藏兵是去捣乱的,紧催不舍地要他们回家去。再说离开林芝时,出征的人和送别的人都气吞山河地说了许多豪言壮语,结果连洋魔的毛都没见着,回去怎么给父老乡亲们吹牛啊?连喜欢你的姑娘都要失望了。
嘎古代本和奴马代本联手,在卡诺拉山口坚守了整整五天。这是不可思议的,谁都没想到。连奴马代本都惊呼:“要是西甲喇嘛在这里,靠了他的战略战术,说不定我们会赢的。”冰天雪地,海拔近五千米,缺氧和寒冷,以及从冰川上撬下来的冰块,都成了西藏打击十字精兵的武器。
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达思牧师带着菩媸姑娘和一队十字精兵,从杂昌峡谷直插卡诺拉山口,在西藏人的背后形成了威胁。
更重要的是,在西藏方面,江孜之战已经拼尽全力,人员财物消耗殆尽,没有增援,也没有后勤保障,弹尽粮绝之后,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放弃抵抗。
菩媸姑娘说:“达思,你别堵住他们好吧,你让他们往拉萨跑吧。”
达思牧师便说服十字精兵给嘎古代本和奴马代本让开了退路。
戈蓝上校占领卡诺拉山口之后,立刻向西藏腹地的拉萨进军。漫长的道路上,十字精兵长驱直入,几乎没有再遇到任何需要重兵攻打的阻力。
公元0年月日,英国十字精兵占领拉萨。
这里是拉萨以西的次松塘,是英国十字精兵军营所在地。战败方的西藏主动奉献了这个地方,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来犯者没有地方驻扎,就又会动枪动炮,抢夺民房,受害的还是西藏百姓。次松塘有一些村庄,有一座十分阔气的庄园。庄园的主人和村庄里的老百姓,全都主动撤离了。戈蓝上校对此很满意,心说西藏人终于学会明智地对待现实了。
安营扎寨后的当天,驻藏大臣否太来到了次松塘军营。他是来犒劳十字精兵的,带来了许多米面和刚刚宰杀的牛羊肉。还周到地带了一些风干肉、酸奶、奶酪、青稞酒等西藏特产,希望大家尝一尝。戈蓝上校高兴地说:“我们的华尔森公使会通过清朝政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传达大英帝国对驻藏大臣的满意。如果都像你这样通情达理,我们在西藏就不会有太多麻烦了。”否太表示,他今天拜谒十字精兵,带来了大清朝对待英国的八字方略:敦睦邦交,亲善友好。以后是不会再有麻烦了。戈蓝上校也没让达思牧师把那“八字方略”翻译一下,只觉得酸甜滑口的青稞酒格外好喝,喝了一杯又一杯,很快就醉得酣然睡去了。
第二天,拉萨黎明的曙光照耀在了戈蓝上校身上。他感到舒服极了。他走向兵营外面,站在拉萨河边的台地上,向东眺望,不禁赞叹了一句:“上帝啊,我不会是打到了天堂吧?”伟大的布达拉宫就在眼界之内,是城堡,也是宫殿,有着高不可及的挺拔。他想起伦敦的白金汉宫和温莎城堡。白金汉宫是豪华精致的典范,却没有布达拉宫的古朴和神秘。温莎城堡也坐落在一个山头上,有王室的宫殿、教堂和驻兵防守的兵营,却没有布达拉宫作为信仰中心的神圣威严。他心说只有上帝才配住在这里。如果基督的信徒都在布达拉宫脚下祈祷和忏悔,那一定会增加他们的虔诚和信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拉萨河边杨柳味浓郁的空气,告诉自己:下一步就是占领布达拉宫了。我要见到达赖喇嘛,和他商量签订条约的事,西藏必须属于英国,布达拉宫——这座让人不得不渺小的全世界最高的宫殿,必须在基督教的控制之下。
占领布达拉宫比戈蓝上校想象得要容易得多。他带去了一队全副武装的英国人,却发现那儿根本没有人阻拦。进进出出的喇嘛倒是不少,但没有人理睬他们,既看不到欢迎的脸色,也看不到仇恨的眼光。他们走上长长的之字形石阶,来到布达拉宫彭措多朗大门前,打听达赖喇嘛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担当翻译的达思牧师说:“上校,他们不是不知道,是不想告诉你。”戈蓝上校说:“那没关系,我们可以一个宫殿一个宫殿地找。”他的确这样做了,花了整整一天,几乎走遍了布达拉宫所有的殿室,结果是出乎意料的:没有达赖喇嘛的踪迹。
戈蓝上校意识到,达赖喇嘛或许藏匿在某个他肉眼发现不了的殿堂里,或许就混同在殿堂里那些念经的喇嘛中,只要他不想露面,你就是经过他面前,也发现不了他。十字精兵里,没有人认识达赖喇嘛。
退出布达拉宫时已是傍晚,戈蓝上校骑马行走在前往次松塘军营的路上,看着拉萨河谷的杨柳上到处悬挂着五彩的经幡,风吹出的呼啦啦的响声,就像他一阵天在布达拉宫听到的经声佛语。他有点不可思议:西藏的喇嘛怎么可以发出风一样鼓动的诵经声,而河谷里的风怎么能吹出齐声诵经的声音呢?
更使他难以预料的是,那经声和风声不分的声音侵占了他的耳朵,让他从布达拉宫回来以后,头脑昏沉,彻夜难眠。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魔咒。当他穿行在布达拉宫里,从这个殿堂走进那个殿堂时,他听到的是同一种声音,当时就纳闷:怎么喇嘛们只会念一种经?上帝啊,这可不是大炮和来复枪能够对付的。对付魔咒的,恐怕也应该是魔咒。那么我们的魔咒呢?我们用十字架信仰组成了精兵,也应该有十字架信仰创造的魔咒。他把达思牧师叫来,问他上帝的魔咒是什么?
达思牧师说:“上帝通过圣子和圣灵传达给我们的只有福音、箴言、圣训、诗篇,没有魔咒。”
戈蓝上校说:“上帝既然已经预言了异教魔咒的存在,就一定有对付异教魔咒的魔咒,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他叹息道“马翁牧师一定知道,可惜我们现在找不到他,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活着还是死了?”
达思牧师说:“上校,从明天开始,你也会这样说我,那个达思牧师,活着还是死了?我就要离开你了。”
戈蓝上校气急败坏地说:“没用的牧师,要走就赶快走吧。”
那个亮丽尊贵又稍纵即逝的召唤又一次出现了:“达思快来,等你,等你。”达思牧师查看地图,发现按照“吉凶善恶图”的指引,他必须到达工布江达境内的尼洋河南岸,才能继续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走向另一条神通之路。
达思牧师离开时,菩媸姑娘依然跟着他。
经声和风声不分的魔咒越来越放肆地占领着戈蓝上校的耳朵,他的听觉被搞乱了,任何时候都觉得西藏人的千军万马正在朝自己奔杀而来,让他处在嘈杂恐惧之中无法睡眠,已经好几夜了。他找来军医看病。军医说:“上校,你这是严重的神经耳鸣症,跟士兵们得的病一样。有好几个士兵除了西藏的咒语,别的任何声音都听不见了。你还好,还能听清我的话。”他这才知道,进驻拉萨的十字精兵,许多人都中了魔咒。军医又说:“上校,我们不适应这个地方,不光我们英国人不适应,连雇佣军的廓尔喀人、印度人和南麓藏人都不适应。”戈蓝上校吼起来:“不要给我胡说,你是不是也中了魔咒?你的话就是魔咒。”
作为上帝的信徒,戈蓝上校对抗魔咒的办法就是带领军队祈祷和树起十字架。他说,祈祷是把我们的占领告诉上帝;树起十字架是把上帝的占领告诉西藏的人和神。他让士兵在拉萨河边砍伐了几十棵杨树和松树,制作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十字架,树立在了拉萨所有的寺院、所有的箭垛、所有的高地上。他说:“让耶稣基督的标志去战胜西藏的魔咒吧。我就不信,一直保佑我们的上帝,在我们实现军事目的、就要达到宗教和政治目的的时候,突然就不保佑我们了。”
拉萨的十字架如雨后春笋。树立它们的时候,戈蓝上校生怕和西藏人发生冲突,派了重兵保护。但西藏人似乎很麻木,不知道十字精兵在干什么,远远地看着,或者根本就不看。只有几个农民做出很生气的样子,那是因为十字精兵砍断了他们家院子里的树。所有十字架中,树立在次松塘军营里的最高最大,那是两根原木的交叉,结实,沉重,光埋入地下的就有三米。
但是没过几天,所有的十字架都成了西藏人膜拜的对象。那些十字架上不仅挂起了经幡,还刻上了六字真言、文殊心咒、菩萨像和护法神像。处在路口和山包上的十字架,被西藏人当成了箭垛的骨架,他们自发地垒砌石头,插上树枝做的箭丛,装填起柏香、青稞、经文、佛像、酥油、糌粑,拉起绳索,缀上一道道风马旗,然后把喇嘛们请来,念着经绕上几圈,就变成了山野神灵新起的宫殿。它们的作用自然不是戈蓝上校希望的战胜西藏的魔咒,而是保佑拉萨富裕平安和帮助西藏人镇伏外道邪魔了。还有几处十字架,成了嘛呢石经堆。西藏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带着刻有六字真言的嘛呢石从远方走来,一人丢几块,很快就掩埋了十字架。那些彩色的雕刻就像一个个舞蹈的人影,因了十字精兵的愤怒而欢天喜地。
只有次松塘军营里的十字架,仍然是耶稣基督的十字架。
戈蓝上校依旧处在西藏魔咒的折磨之中,严重的神经耳鸣症已经让他连续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了。耳朵里时时刻刻都在刮风或者诵经。他握起拳头,向上帝又是祈求又是发誓:找到达赖喇嘛,一定要找到达赖喇嘛。可是这样的愿望越迫切,就越找不到。派往哲蚌寺、色拉寺、******、大昭寺以及拉萨所有寺院搜寻达赖喇嘛的十字精兵都回来了,结果是一样的:没有人知道达赖喇嘛在哪里,好像西藏根本就没有一个叫达赖喇嘛的人。
戈蓝上校也有点怀疑:达赖喇嘛是不是个虚构的神王呢?他带兵来到噶厦办公的大昭寺,问几个值班的政府官员:“我们需要见到达赖喇嘛,请带我们去。”回答是:“这得由达赖喇嘛决定。”戈蓝上校又说:“我们需要一些粮食和牛奶,还有肉,希望你们尽快提供。”官员说:“这得由达赖喇嘛决定。”戈蓝上校说:“我们已经占领西藏,西藏必须听从英国的。否则,我们将惩处那些对我们不利的人。”回答还是那句话:“这得由达赖喇嘛决定。”戈蓝上校大叫起来:“我们不准你们用佛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侮辱我们神圣的十字架,上帝必胜,知道吗?”回答没有改变:“这得由达赖喇嘛决定。”戈蓝上校撕住一个官员,逼问道:“达赖喇嘛在哪里?到底在哪里?”那人摇头道:“不知道。”
好在这时来了首席噶伦顿珠。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和英国人接触的噶厦高级官员。他把戈蓝上校带到过去摄政王迪牧活佛理事、现在他办公的文殊大殿里,让座上茶,态度恳切地回答了戈蓝上校的所有问题。
“达赖喇嘛在哪里?”戈蓝上校觉得这个问题一再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已经极其乏味了。
顿珠噶伦的回答和别人一样,但表情是诚实的:“真的不知道。”
戈蓝上校说:“也许达赖喇嘛只是一个虚构,根本就不存在。”
顿珠噶伦笑道:“达赖喇嘛当然也可以不存在。”
戈蓝上校盯着对方狡黠的眼睛:“什么意思?”
顿珠噶伦说:“这里说话不方便,你还是去找找驻藏大臣否太吧。”
在驻藏大臣官邸,否太吸着冷气说:“本大臣也是很长时间没见过达赖喇嘛了,如果达赖喇嘛已经离开拉萨销声匿迹,那么到底是谁在行使权力呢?看来不能说他避而不见,只能说他擅离职守,弃位而去。”他说着,兴奋得跳起来“不如我们借机参奏,弹劾****,另立宗教权威,你我不是都方便了吗?”
戈蓝上校当即同意,说:“贵大臣此番举动极见贤明,西藏的许多祸乱都是达赖喇嘛招致来的,今受处罚,罪有应得。快快草拟参奏电稿,交给我,我让人迅速拍发。”
参劾十三世达赖喇嘛的奏折当即由否太亲笔草就:
戈蓝上校抵藏,奴才当即往拜,并以牛、羊、米面犒其士卒,又以礼物酬应办事诸员。该英员戈蓝上校深念邦交,与奴才颇为融洽。
据查,达赖喇嘛已于日前昏夜潜逃,询问僧俗番众,皆云不知去向。本年战争,该****实为罪魁,背旨丧师,拂谏违众,及至事机逼迫,不思挽回,乃复遁迹远飏,弃土地而不顾,究竟有无狡谋,实难揣测。自该****执掌西藏事务以来,天威有所不知,人言亦所不恤,骄奢淫侈,暴戾恣睢,无事则挑衅邻封,有事则潜踪远遁,种种劣迹,民怨沸腾,盖自有西藏以至于今,未有如该****之不肖者也。该****违例远出,并未咨报,若不严行纠参,实无以谢邻封而肃藩服。
乞代奏请旨,将达赖喇嘛名号,暂行褫革,并请旨饬令班禅额尔德尼暂来拉萨,主持黄教,兼办交涉事务。
此时,俄国和日本为抢夺中国地盘正在北京和沿海纠缠,内外交困的清朝政府无力调查否太参奏的真假,匆匆忙忙复电,就按他说的办了。复电云:
奉旨,否太电悉,着即将达赖喇嘛名号暂行革去,并着班禅额尔德尼暂摄。钦此。
否太立刻把朝廷复电抄写成告示,贴满了拉萨的各街各寺。又派人前往后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延请班禅速来拉萨。但是班禅对教权和政权毫无兴趣,也知道去了拉萨会造成达赖喇嘛对自己的误解,借故推脱了,只捎来一封信:
钦奉恩命,自应谨遵,曷敢妄渎,惟查后藏为紧要之区,
地方公事须人料理,且后藏距江孜仅二日程,英人出没靡常,
尤宜严密防范,若分身前往前藏,恐有顾此失彼之虞。
似乎这是驻藏大臣否太早已估计到的,也不勉强班禅,而是前往次松塘军营和戈蓝上校商议,再上奏折,保举顿珠噶伦为新任西藏摄政王。电稿还是通过戈蓝上校发给了大清朝总理衙门,但朝廷却迟迟没有回复。
就在戈蓝上校怀疑达赖喇嘛的真实存在,而朝廷又革去达赖喇嘛名号之后,达赖喇嘛却更加铁腕地显示了他的权力。一件件除了达赖喇嘛,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拉萨政教两界,乃至驻藏大臣官邸,突然紧张起来。
一个秋雨霏霏的日子,一队藏兵从曾任前线总管的俄尔噶伦家中,逮捕了前来拉萨避难的颇阿勒庄园的主人颇阿勒夫人,没收了所有带来拉萨的财物:金银财宝、珍珠玛瑙、毛织卡垫,还有几百袋细糌粑、酥油、奶皮、红糖、茶叶、盐巴以及驮运的骡马等。罪状是不遵守噶厦颁布的严禁外国人入境的法令,公然容留来历不明的洋人牧师达思,并把达思介绍给班丹活佛,而正是这种施主身份的介绍,让达思从班丹活佛那里获得了侵略西藏的“吉凶善恶图”更应该受到惩戒的是,明知达思是随同十字精兵来犯的异教牧师,还允许自己的女儿菩媸姑娘随他而行并想嫁给他。一个在西藏危难时刻,把洋魔牧师认作女婿的西藏庄园主,难道不应该受到惩罚吗?受到牵连的还有俄尔噶伦,也被藏兵带走了。
俄尔噶伦似乎知道会有这一天,也知道他还会回来,走的时候对颇阿勒夫人的大女儿央真说:“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家里等着。你看,我连铺盖衣物饭碗也没带。”又对带他走的藏兵首领说:“我不为难你们,你们也不要为难我。我虽然跟前摄政王迪牧活佛关系不错,但我也是忠于达赖喇嘛的。过去我听迪牧活佛的,因为他在我头上,我还想把这个噶伦做好做久呢。现在达赖喇嘛到了我头上,请告诉他,他就是太阳,我希望也能给我一点热乎乎的光,我会誓死为他效劳的。”
他把这番话说给了从现在起,能见到的所有管用的人。可以想见他们肯定传禀了达赖喇嘛,不久他就被放了出来。
这一个傍晚,俄尔噶伦快步回家,径直走进了央真姑娘的卧房:“我回来了。”
“啊,回来了。”央真很高兴,朝门外望去,想看到阿妈的影子。
俄尔噶伦二话不说,抱住就亲:“现在,你可以是我的了。”
央真推搡着他:“阿妈呢?阿妈呢?”
俄尔噶伦说:“别问你阿妈了,几个月前,在你用鞭子抽打公牛的时候,我心里就只想着你了。你不是说,你自己想知道我是不是男人吗?现在你就会知道了。”
“啊嘘,啊嘘,俄尔叔叔,你不能这样。”
“别叫我叔叔,从今以后我就不再是你叔叔了。我是颇阿勒庄园的主人,你是主人的老婆。”
但是俄尔噶伦想占有颇阿勒庄园并娶央真为妻的企图并没有实现,就在这天晚上,拉萨发生了一件西藏人杀西藏人的血案:凶手是颇阿勒夫人的儿子鹊跋,他在央真卧房的门口,杀死了俄尔噶伦。
对鹊跋来说,恨俄尔噶伦早已超过了恨英国十字精兵,所以杀人后他逃向了次松塘军营,一路喊着:“洋魔救我,洋魔救我。”
发生俄尔噶伦事件的同时,一队藏兵在大昭寺文殊大殿内逮捕了顿珠噶伦。
顿珠噶伦问他们是谁派来的。他们说是******赤巴(法台)岩措坚赞大活佛派来的。等见到了岩措坚赞大活佛,顿珠问道:“谁给你了权力,居然要逮捕噶厦的首席噶伦?”大活佛说:“达赖喇嘛给的权力。”顿珠问:“达赖喇嘛呢?我有话当面要禀告他。”大活佛望着天空自问自答:“达赖喇嘛呢?不知道。”
岩措坚赞大活佛在把顿珠噶伦投入布达拉宫夏钦角牢房的同时,向各大寺院以及拉萨市民宣布了顿珠噶伦的罪状。
据四品俗官民兵总管曲哲丹诺禀报,噶厦紧急组建的三个藏军代本团,只有林芝代本团到达江孜战场,昌都代本团和藏北代本团遭到噶厦派员的阻拦而半途返回。经查实,此派员是顿珠噶伦的私人亲信,而非噶厦公务人员。由于顿珠噶伦阳奉阴违,倾心向敌,致使卡诺拉山口之战一败涂地。
顿珠噶伦始终不知道,民兵总管曲哲丹诺是达赖喇嘛的亲戚,在他准备把两个藏军代本团没有到达江孜战场的责任推卸给曲哲丹诺之前,曲哲丹诺就已经向达赖喇嘛告知了真相。
这是最主要的罪状。还有他在担任民兵总管期间,滞留拉萨,不上前线,拖延征兵,迟迟不去参战,基本没有筹集武器弹药的罪状;有在作为“特别会议”召集人负责审讯谋害达赖喇嘛案件时,挟仇报复,滥用私刑,逼死人命的罪状;有异教英人来犯拉萨之后,谀媚逢迎,出卖西藏利益,丧失佛教尊严的罪状。
但在驻藏大臣否太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上奏朝廷保举顿珠噶伦为新任西藏摄政王,虽然朝廷迄今没有批复,但达赖喇嘛已经敏感地意识到顿珠噶伦威胁到了自己。同时也是做给他驻藏大臣看的:如果你想把一个借着英国入侵实现野心的人扶上台,他就决不会有好下场。
接着,一队布达拉宫喇嘛潜往江孜,以甘丹赤巴岩措坚赞大活佛的名义,把日囊旺钦、当周活佛、江孜宗本岩措,从日囊庄园诱骗到白居寺,在宣布逃离战场、屯兵不战、亲近洋魔异教、私藏兵力、图谋暴乱的罪状之后,当即逮捕。被逮捕的人没有丝毫申辩,他们知道马岗武装的存在已经引起了达赖喇嘛和噶厦的高度警惕,结果只能是悲惨的:一个寺院或一个庄园的武装壮大到足以影响整个抗英战争的局面,那它就远远超出了保护自己、避免侵吞的范围,很可能已经成为一支对抗甚至推翻****政权的力量。
考虑到日囊庄园里还驻扎着属于马岗武装的当周代本团和一些私人武装,路上很容易出事,布达拉宫喇嘛就没往拉萨押送,逮捕之后审讯了两个时辰,就把三个人拉上宗山,在城堡的废墟上一阵乱棒打死了。
当周代本团得知音讯后前往营救,只抢到了三具蒙着头脸的尸体。他们迅速把尸体抬下宗山,投进了年楚河。
消息传到拉萨,驻藏大臣否太心惊肉跳。他心知肚明:这样的举措,仅靠******赤巴岩措坚赞大活佛是办不到的。达赖喇嘛就在拉萨,而且就在象征最高权力的布达拉宫。他想到自己的处境,驻藏大臣官邸只有几十个清兵侍卫,万一达赖喇嘛借口他跟英国人关系密切而惩罚他,他没有任何能力反抗,只能受死。他死后噶厦只需这样报奏朝廷:藏众因恨英人而累及否太,群情激愤,无法拦阻,一俟查清凶犯,定当严惩不贷云云。天高皇帝远,朝廷就是知道了究竟,也毫无办法。
这么想着,否太便起轿前往次松塘军营,想住在那里,得到十字精兵的保护。但是他离开官邸没多远,就被前驻藏大臣文硕拦住了。
文硕站在大轿前面,叉腰而立,大声道:“前面就是拉萨河,莫非否太大人想去跳河?跳河是应该的。你和英国人内外勾结,丢了大清朝的脸面,是个死有余辜之人,早就该死了。”他举起右手说“你看,老夫剁掉了自己的指头,逢人就说,就是这个手指,蘸着印色戳在了条约上。你呢,应该剁掉自己的头。”
否太让随从的清兵驱赶,看驱赶不走,又命令清兵把文硕抓起来。立刻跑来一些西藏人,围住了那些清兵。要求把文硕放了。
否太只好又命令清兵放人,赶紧绕开那里,奔逃而去。
文硕指在轿子大骂不休:“蟊贼,蟊贼,大蟊贼,竟然有胆坐轿,在西藏人面前耀武扬威。打死他。”
定居拉萨的文硕已是一个平民百姓,整天呆在雪村姑娘家里,很少出现在拉萨街头。但是今天他出现了,他听说达赖喇嘛已经下达了不准迪牧活佛转世的命令,就想去丹吉林看看这位老朋友。到了丹吉林才知道,噶厦已经没收了丹吉林和迪牧本人的全部财产,这些财产的价值超过了拉萨所有寺院,被称为全藏之冠。财产中一切金银财宝都集中在了布达拉宫仓库中,其他物品则由拉萨各大寺院平均瓜分。同时噶厦还没收了丹吉林分布在全藏各地的大小五十多座庄园和牧场,这些庄园和牧场将由噶厦派人管理,作为亲政后的达赖喇嘛赏赐臣属的储备。而迪牧活佛本人,不仅仅是不能转世了,连他这一世也将一命归西了。
迪牧活佛告诉文硕,有人已经送来了黑白两种药丸,都是毒药,区别在于黑药丸让你五内如焚,吐血而死;白药丸让你头疼如裂,七窍流脓而死。之所以都送来,是想让他自己有个选择:吃了黑药丸,他的灵魂可能还会飞升而去,但死前相当痛苦;吃了白药丸,灵魂就失去了离开躯体的通道,就会憋死在肉身里,但人眨眼就会失去知觉,死前的痛苦少些。迪牧活佛托起手掌中的黑白药丸给文硕看。
文硕问:“谁送来的?”
迪牧活佛说:“我不认识。”
文硕又问:“那么他代表谁?”
迪牧活佛摇摇头,无奈地表示:这难道还用问吗?
丹吉林院内,专门为卸任摄政王迪牧活佛修造的牢房坐落在大自在佛殿的西侧。狱卒也知道今天是迪牧活佛最后的日子,便也愿意让文硕用一颗成色几近完美的珊瑚贿赂自己的慈悲,允许对方来到牢门前跟迪牧活佛说话。一门之隔,两个人可以从递送食物的窗口看到对方。
文硕问:“你打算吃黑的,还是吃白的?”
迪牧活佛淡然一笑:“我都不吃。他们低估了我的修炼,还不知道我已经是一个说走就走的人了。只要我进入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就会有人来帮助我。”说着,手一倾,任凭黑白两粒药丸滚落到地上。
文硕诧异道:“可是我听说西甲喇嘛破坏了你的闭关静修,你跟四菩萨大法已经无缘了。”
迪牧活佛收敛了笑容说:“也许西甲喇嘛把我从密境地宫里叫醒,正是对修炼的帮助呢。我已经不恨这个弟子了,我天天都在感激他。如果他不叫醒我,我就不会把战争当作修炼的过程,不会把从摄政王的位置上下来看成是修炼的一部分,也不会有这个一步见方、只能坐不能睡的牢房成为我最后的闭关之地。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是一线单传的,同时代里不会有成就此法的第二个人,别人有果,我只能不果,但如果别人放弃修炼,愿意把他的成就传输给我呢?那我就成了得到法统的人,我就来去自由了。”
文硕还是没搞懂,四下里看看:谁会帮助迪牧活佛呢?
迪牧活佛说:“你看,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吃饭了。半个月前他们不给我碗,像喂狗一样把糌粑团随便扔到地上,想气死我。我想我已经是狗了我还生什么气?狗是不在乎吃多吃少、吃好吃坏的,只要给吃的,就摇尾巴。我天天摇着尾巴,从此不说‘加巴索’了。后来给了碗,而且是银碗,你看看就是这个。”他把一个锃亮的银碗从递送食物的窗口扔了出来,咣当一声落在文硕脚前的石头地上。“给了银碗,我却不吃饭了。我天天晚上都能见到释迦牟尼,我为什么还要吃饭呢?佛祖还是那样,背衬着金色,足踏绿云红莲,光环灿烂,花带绕身,跣足袒肩,面带无上微笑。佛祖的法力加持着我,只要我按照关我的人的要求早中晚口诵一百遍忏悔经,我就像吃了最好的饭喝了最好的茶一样。你看看我的脸色,好不好啊?”
文硕这才留意到迪牧的气色,的确不错,比他看到的任何时候都好。
迪牧活佛说:“雷一响,云就烂了,人一恨,心就坏了。心坏就让他坏去,生灵可不能坏。西藏的魔鬼太多啦。仇恨是魔鬼的妈妈,你恨我,我恨你。现在又来了异教洋魔。洋魔是迟早要去的。佛祖是这么说的。佛祖叫来了洋魔的上帝,责问上帝为什么要这样?上帝说是为了后世之人的觉醒。现在,觉醒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就在这里,看啊,就在这里。”他从怀里拿出一沓经文让文硕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天国法音,我都记在这里了。佛祖的话,上帝的话,还有我的话。佛祖说,这个晚上,是最后的对话。我一听就知道我该走了。”
文硕没想到迪牧活佛会这样坦然,心里很高兴,就说:“还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
迪牧活佛用诵经时才有的喜悦的声音说:“看啊,帮助我的人来了。”
文硕扭头一看,就见沱美活佛信步走来。他身后是西甲喇嘛。
“佛爷,佛爷。”西甲喇嘛在牢门前扑通跪下,眼泪止不住哗啦啦流淌。
迪牧活佛面色冷峻地说:“哦,是前线总管西甲大人,我的弟子,现在官做得比我大了,有资格来给我送行了。我几次想给你送行,结果反倒是你来给我送行。个人有个人的命,不管是佛的命,还是人的命,都得顺从无法逆料的天意。”
西甲喇嘛用手掌擦着眼泪说:“佛爷,我是来救你的,我要去找达赖喇嘛。”
迪牧活佛叹口气说:“你救不了我,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小心,达赖喇嘛会杀了你。我的时间已经到了,沱美活佛,开始吧。”
这天,就在沱美活佛于牢房外面修起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后,迪牧活佛面带微笑,圆寂而去。这就是说,沱美活佛放弃了修炼,把自己获得的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成就传输给了迪牧活佛。迪牧的圆寂,意味着他已经完成了从世间肉身佛到神界法身佛的转变,他就是天上的神灵了。
灵魂升天的瞬间,拉萨落下一场小雨,天空飞架起了巨大的彩虹。
当天晚上,迪牧活佛走进布达拉宫,扇灭了所有的酥油灯,又在喇嘛们惊慌失措的时候,同时点亮了所有的酥油灯。迪牧活佛显灵了。
很多人惧怕着迪牧活佛的显灵,不希望他再回来。
第二天,噶厦便派出数百藏兵,摧毁了丹吉林的大部分殿堂,因为它会让迪牧活佛的灵魂藏身修养,然后跑出来恣肆妄为。那些跟迪牧活佛朝夕相伴的佛像也被彻底捣毁,因为它们给了迪牧活佛殊胜无比的加持。只留下了供奉着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的护法殿,这个护法神是任何人都不敢得罪的。圣史上说“丹吉林”的意思是佛教兴旺洲,西藏总是佛跟佛打架,怎么能兴旺呢?
戈蓝上校和许多十字精兵看到了摧毁丹吉林的场面,痛惜得又是跺脚又是摇头:可惜可惜,那么多古老的珍宝都被毁掉了,要是能运到英国,那得建造多大一座博物馆?女王和所有王室成员都得出席开工典礼。
痛惜之外便是恐惧:在西藏,谁有权力这么做?神王达赖喇嘛,他就在这里。就算你不承认他的存在,就算已经被大清朝革去了他的名号,但他没有一刻消失在权力之外,反而在越来越神秘的氛围里,更加明朗地显示着无处不在的冷酷和威严。戈蓝上校不禁打了个冷战:达赖喇嘛,一定要找到达赖喇嘛。
西甲喇嘛被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从宗山城堡的死尸堆里救下山后,一直在白居寺养伤。十字精兵抢走了所有的金银珍宝,却留下了曼巴扎仓里的所有藏药。藏医喇嘛就用这些药,又是外敷又是内服地给他治疗,还做了取出弹头弹片的手术,总算渐渐好起来了。之后他在桑竹姑娘和容鹤中尉的陪伴下,回到了拉萨。桑竹姑娘要他住在桑竹庄园,他想了想,没有答应。还不知道自己命运如何呢,怎么能牵连桑竹姑娘?再说,中间还有容鹤中尉,他已经明白容鹤中尉的意思了。他住进了拆毁后的丹吉林。仅存的供奉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的护法神殿,成了他的栖居之地。
丹吉林摧毁后,僧人都被分流到拉萨三大寺严加看管,这里再也没有别人。西甲实际上成了守寺的喇嘛,每天除了点灯拜神,再就是扫地抹桌。一个在前线叱咤风云的前线总管,回到拉萨后,竟然寂寞成枯,清净得只有麻雀的叽喳来打扰他。他当然并不意外,十字精兵开进了拉萨,抗英战争失败,那么多西藏人惨死在战场,而他却依然活着,能有这样的结果就不错了。他不会从政治、经济的角度去考虑战争的失败,只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一个被达赖喇嘛任命的前线总管,做不到达赖喇嘛说的“寸步不让,寸土必争”那就是对不起达赖喇嘛,就应该受到惩罚。
西甲喇嘛在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面前说:“达赖喇嘛就像冬天宽容着牛粪火,没有把一切冻僵。首席噶伦顿珠被逮捕了,日囊旺钦、当周活佛、江孜宗本岩措都被打死了,连前摄政王迪牧活佛也都在战争失败之后圆寂了,而我却好好的,不仅我的命长,还能这样清净地过日子。这日子也太清净了。”似乎这句话刚说完,清净的日子就结束了。
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是穿着不僧不俗的紫色氆氇袍,虽烂却干净,愈加浓烈地散发着阵阵原野的草香。不同的是光头上长出了一层短粗密集的头发,黄黄的,如同洒了一层金粉,让人觉得他好像又年轻了。一百多岁的年轻人,来到西甲喇嘛跟前,露出天生的顽皮,嘿嘿嘿地笑。
虚空王说:“喂,西甲喇嘛,你为什么没有把洋魔赶走?你不仅不赶走,还想方设法给他们提供方便。十字精兵是你放进来的吧?马翁牧师是你请进来的吧?容鹤中尉是你带进来的吧?没有达思牧师的‘吉凶善恶图’,洋魔说不定连春丕都到不了。谁献出了‘吉凶善恶图’?这个人和达思牧师走到一处了。”
西甲喇嘛说:“噢呀大师,佛给佛说话,佛才能听得懂。我是一片黄泥臭水,照不出星星的光亮。春蚕能吐丝,那是生就的本领。我办了些蠢事,那是偶尔的巧合。大师,你能不能说几句让我高兴的话?”
虚空王说:“不能,西甲喇嘛。你违背了一个修法人的二十五禁行,没有守住佛性,你要付出代价。西藏是佛地,谁来了都得信佛,要是不信,他就待不住了;要是待住了,说明人家信了,多一些佛教徒岂不更好?你呀,打什么仗。战争不是上帝和佛陀发动的,更不是上帝之徒和佛陀之徒能够参与的。死了那么多人,西藏的天空到处都是冤屈的灵魂,你是要承担责任的。西甲喇嘛,赶快离开这里,去看看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还在不在桑竹庄园,我要在丹吉林”他看看不远处,突然压低声音说“我要在这里给英国人造一尊神像。”
西甲喇嘛这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些人,为首的是金匠大头领巴杰布。
这支齐全庞大的修庙塑像队伍,一直跟着虚空王,从朗热高地到拉萨,沿途造了好几座庙、塑了几十尊佛像,规模虽然都不大,却让工匠们忙得不亦乐乎。塑像中除了马头、牛头、猪首、鸦首四大退敌金刚,最主要的是一尊谁也不认识的神像。神像以虚空王的蓝图为依据,蓝图就在他脑子里,所以叫意图更准确。胖瘦程度,高矮尺寸,眼睛多大,鼻子多高,头发如何披纷,嘴巴如何冷峻,腿脚如何弯曲等等,都由虚空王说了算。最初几尊塑得很艰难,虚空王怎么也不满意。后来工匠们熟练了,也就麻利快捷起来。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神的塑像,只觉得怎么看都不像西藏人,也不像印度人。请教虚空王,虚空王深沉地不回答。
西甲喇嘛打了愣怔,吃惊虚空王居然要给英国人造一尊神像,这不是叛变西藏是什么?但他来不及质问虚空王,就被虚空王推走了:“快去,快去。”
西甲喇嘛疾步走去,焦急地想:容鹤中尉和桑竹姑娘怎么啦,为什么不在桑竹庄园?
塑像的材料都带来了,那么多工匠七手八脚,一尊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的神像很快立了起来。就在丹吉林的废墟中央,一片清理出来的平地上。工匠们塑像的时候,虚空王去了一趟次松塘军营,邀请戈蓝上校前来参观。
戈蓝上校一见他就惊叫起来:“我认识你,你能在燃烧中升天。你还想让我踩踏你的身子吗?”
虚空王说:“不了。我来告诉你,我是一个欢迎十字精兵占领拉萨的喇嘛。不相信吗?跟我去看看就相信了。”
戈蓝上校说:“欢迎十字精兵?达赖喇嘛会处死你的。”
虚空王说:“达赖喇嘛?他敢处死我?我早已是一个死去的人啦。”
戈蓝上校生怕有诈,带了许多全副武装的英国人来到丹吉林,恰好神像刚刚竣工。戈蓝上校愣住了,所有的英国人都愣住了:耶稣基督?即使在英国也没有这么神似这么高大的耶稣受难塑像。“上帝啊。”戈蓝上校看看虚空王,再看看那些工匠,紧张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没想到,真有欢迎我们来拉萨的喇嘛。这尊耶稣基督的圣像就是证明。你为什么不背弃佛教,穿上道袍,做我们的牧师呢?”
虚空王哈哈大笑:“做喇嘛和做牧师有什么区别?”
戈蓝上校说:“耶稣基督带给世界上帝的福音,它让我们强壮文明,所向无敌,死后进入天国。”
虚空王说:“活佛喇嘛带给世界佛陀的福音,它让我们修心向善,生死度外,脱离轮回。”
戈蓝上校说:“也许佛陀有福音,却只能让西藏逢战必败。”
虚空王吹口气,像是要把对方的话吹散:“不说这个了。你们觉得这里还缺少什么,我非常愿意效劳。”
戈蓝上校说:“教堂,在耶稣圣像的上面,应该有一座教堂。”
虚空王指着身后齐全庞大的修庙塑像队伍说:“这里有西藏最好的工匠。我们现在就可以动工,就用拆除丹吉林的木料和石头修建教堂吧?如果你能再派一些挖地基,搬石头的士兵,教堂明天就能起来。”
戈蓝上校说:“看样子达赖喇嘛做了件好事,他摧毁了丹吉林,却成全了一座教堂。”
教堂盖起来了,虽然只是一高一矮两间房子,却修得有模有样,尖塔、坡顶、门廊、椭圆的窗户、牧师讲台、忏悔室,靠里正中就是那尊耶稣基督受难塑像。
戈蓝上校高兴得都忘了失眠带给他的痛苦,连连赞叹,对虚空王说:“喇嘛你真了不起,你好像很熟悉教堂。”又转向身后的十字精兵,大声宣布道“这是一个重要开端,甚至比十字精兵占领拉萨都重要。我们将从今天开始,把上帝的福音传遍西藏。这个教堂,就叫拉萨教堂。”
唯一缺少的,就是主持教堂的牧师。
戈蓝上校说:“本来我们是有牧师的,有马翁牧师和达思牧师,一个不知去了哪里,总也找不见;一个离开拉萨去了工布江达。看来,在真正的牧师入住之前,必须由我来代理牧师了。”这么说着,他就走向讲台,开始布道。
虚空王悄悄走了,所有的工匠都跟他走了。等戈蓝上校布道完时,拉萨教堂里就只剩下了十字精兵。而在教堂外面,簇拥着不少西藏人。他们好奇而虔诚,观察着,议论着,纷纷把额头碰在教堂的墙壁上,以示膜拜。恍惚之间,戈蓝上校觉得他已经拥有了第一批西藏教民。西藏人以无以伦比的热情,正在自发地皈依耶稣基督。
此后的两天,拉萨教堂十分热闹。更多的西藏人来到了这座新起的建筑前。等戈蓝上校带着十字精兵,再次走进拉萨教堂,要跟部下布道时,发现拉萨教堂已经消失了。不,不是教堂消失,建筑还是原先的建筑,圣像还是原先的圣像,但作为上帝福音堂的意义却一点也没有了。圣像披上了彩锻、哈达和珠宝,祭台前摆着一溜儿酥油灯和七珍八宝的佛供。教堂的墙上,挂上了佛祖功德故事和莲花生大师降魔故事的唐卡,梁上悬挂着经幡。经幡绵延到门外,把整座建筑都装饰起来了。很多西藏人簇拥在门内门外,念着经,摇着嘛呢轮,或者跪下磕头。几个喇嘛盘腿坐在祭台前他们自己带来的卡垫上,每人腿上放着一沓长条经文,抑扬顿挫地念着,不时地摇晃着金刚铃:当啷,当啷。一切都是心照不宣的,佛法僧三宝转眼就齐全了。
戈蓝上校让翻译问问这些西藏人为什么来这里。
一个西藏人兴奋地说:“野苏吉度,野苏吉度,大大的护法神,多多地保佑哩。帽子抹掉,赶快跪下,你们不跪下,护法神就不高兴了。”听他的口气好像这个叫野苏吉度的护法神,本来就是属于西藏、属于丹吉林的,丹吉林一摧毁,他就仗义地站出来,要造庙护法,恢复丹吉林的威严了。是的,在西藏人眼里,这拉萨教堂不是人盖的,是野苏吉度大护法神自己盖的。
野苏吉度,上帝的儿子成了佛的护法神?
戈蓝上校呆愣着,突然听到一阵如风如雨的经声猛然响起,魔咒出现了,多少日子一眼未合的痛苦锋利地切开了麻木的神经,一阵尖锐的疼痛出现在脑子里。他眼前一片空洞,什么也没有,没有耶稣基督、拉萨教堂,也没有西藏,只有一股强大的气旋,旋走了他心中的上帝。他在无边落寞中挺立,他成了荒凉本身,一任灵魂飞去,满目空旷。他突然意识到,佛的包容超过了一百个上帝。西藏是一个有能力改造一切的地方,任何外来的神,不管有益无益、有害无害,最终都会变成佛的护法神。他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十字精兵抬起戈蓝上校,朝次松塘军营飞奔而去。
在野苏吉度大护法神和他的护法神殿耸立起来没多久,就从西藏的民间艺人那里产生了关于野苏吉度的古老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观世音菩萨第一次来到雪域上空,看到野苏吉度山的山神称霸一方,为非作歹,就让莲花生大师从印度乌仗那赶来雪域收服此恶霸山神。莲花生大师风驰电掣而来,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搏斗,终于降服了野苏吉度山神,让他变成了佛教在西藏的大护法神、善良有益的化身。
要问野苏吉度山在哪里?有人会十分肯定地回答:在雅鲁藏布江的源头、冈底斯山的怀抱里。
在西藏,传说是最牢固的历史和最确凿的证据,谁也抹不去了。
让西藏人略感遗憾的是,这个护法神脑袋耷拉着,瘦骨嶙峋,精神不振,一点怒发冲冠、威震三界的样子都没有。大概是饿了,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所以在祭台上又增加了许多糌粑、酸奶、奶皮、油炸的面食和大块的牛羊肉。他们希望突然降临这里的野苏吉度护法神,多多地吃喝,尽快肥胖壮实起来。
虽然西甲喇嘛已经想到,容鹤中尉不可能永远平静寂寞地待在桑竹庄园,总会有人过问他的事情,但没想到过问的不是容鹤中尉帮助西藏人的功劳,而是他的罪状。西甲喇嘛听桑竹姑娘说,抓走容鹤中尉的既有喇嘛也有藏兵,口口声声说着“噶厦”便直奔大昭寺噶厦成员办公的地方。
但在这里,他根本找不到一个能够做主或者愿意听他说话的人。他喊起来:“我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知道吗?你们抓走的英国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有几个喇嘛笑了:“什么前线总管。前线在哪里?前线都没有了,还要什么总管?”
西甲说:“不管前线有没有,达赖喇嘛的黄绢旨命不会没有吧?”
几个喇嘛都说:“那你就去找达赖喇嘛,我们没看到过什么黄绢旨命。”
西甲喇嘛没了办法,骂骂咧咧走出大昭寺,带着等在门口的桑竹姑娘,去策墨林找尊师沱美活佛想办法。
沱美活佛听了后长叹一声说:“西甲喇嘛,灾难离你越来越近了。还有姑娘,看来你谁也不能跟了,跟谁都是灾难。赶快走吧,远远地离开拉萨。”
西甲说:“尊师啊,你就说容鹤中尉的事,不要说我们的事。”
沱美生气地说:“现在的噶厦,没有一个管事的,你去大昭寺干什么?”
西甲说:“我不给容鹤中尉说情,还有谁能给他说情?”
沱美让人拉来两匹马,带着西甲喇嘛要去布达拉宫,看到桑竹姑娘跟在后面,慈祥地说:“你不要去了,布达拉宫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布达拉宫彭措多朗大门口,守门的喇嘛也不认他这个前线总管,死活不让进。沱美活佛只好自己进去,嘱咐西甲喇嘛在门外台阶上耐心等待。
很长时间沱美活佛才出来,脸色阴沉地说:“容鹤中尉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他作为战争罪犯,是杀了不少西藏人的,从战场回来的人都知道。”
西甲说:“我不能不管,他一趟趟往宗山城堡送水,命都豁出来了。他救了桑竹姑娘,是桑竹姑娘的恩人。他背叛了洋魔,就是我们的人啦。”
沱美说:“这些我都说啦。但功和罪互相一抵消,他又不是我们的人了。容鹤中尉必须离开西藏。现在的问题是,谁能给他做保人,没有保人,他还是要被关起来的。”
西甲说:“我呀,我就是保人。”
沱美说:“你不能做保人。你是迪牧活佛的人;你作为前线总管没有打败洋魔,让洋魔牛羊似的一群一群开到了拉萨;你让那么多西藏人死在了洋魔的枪炮底下;你擅自烧毁了村舍、颇阿勒庄园、青稞地;你怂恿贱民抢砸官府和庄园;你还有放跑敌首之罪,本来戈蓝上校已经落入网中,你却慈悲得超过了菩萨,结果让他们卷土重来。这些账还没跟你算呢,你又想做洋魔的保人了。想收拾你的人就等着你有多多的把柄呢。西藏的规矩是,保人承担被保人的所有罪责。就算容鹤中尉听话地离开西藏,他也会把自己过去的罪过全部留给你。恨你的人想什么时候收拾你就什么时候收拾你,你知道吗?”
西甲说:“这个嘛,不知道,但现在知道啦。尊师,这样不好。一百个麻雀看起来一样,但这个拉屎的麻雀不是那个拉屎的麻雀,那个拉屎的麻雀现在正在吃食呢。啊嘘,那么多的事情都放在了我身上,我成达赖喇嘛啦。我是迪牧活佛的人,但他圆寂的时候没有带我上天,我就是尊师你的人啦。我是前线总管,达赖喇嘛的黄绢旨命不会不算数了吧?这次没有打败洋魔,下次就打败啦,他们要是不信,就让我再打一次试试。那么多西藏人死啦,我也想死啦。烧毁村庄和颇阿勒庄园是我的战略战术,没有战略战术怎么打洋魔?抢砸官府和庄园是因为官府宁肯把粮食送给洋魔也不发给贱民,贱民要打仗,不能一仗没打就先饿死吧?放跑戈蓝上校不对吗?要是不对下次就不会放跑啦。慈悲超过了菩萨就是大菩萨。尊师,我还是想当保人。”
在西甲喇嘛的一再要求下,沱美活佛返回布达拉宫,也不知他见到了谁,出来时身后跟着七八个精壮喇嘛。为首的胖喇嘛恭敬地让他们师徒在之字形的石阶下面等着,他们去布达拉宫下面的夏钦角牢房提出了容鹤中尉。
胖喇嘛边走边用英语说:“我再说一遍,你必须马上离开西藏,现在就离开,哪儿也不能去,就从布达拉宫走,往你们英国走。”
容鹤中尉说:“我要是不离开呢?”
胖喇嘛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驱逐出境,你不走是不行的。你对我们来说活在西藏就是麻烦。我们会派人一直跟着你。快走吧,万一命令有变化,你会死在这里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不好说话了。”
容鹤中尉又问:“谁在下命令?”
胖喇嘛说:“这个我们也说不清,我们的头顶有太阳有月亮还有满天的星星,哪个的命令我们都得听。”
在两个喇嘛的押送下,容鹤中尉只能走了。他跟西甲喇嘛告了别,又询问桑竹姑娘在哪里。刚问完,就看到桑竹姑娘正在不远处的雪村巷道里朝这边张望,便大步走了过去。西甲喇嘛也想跟过去,却被胖喇嘛拦住了。胖喇嘛面上带笑,口气却是不容置辩的:“西甲保人,你得跟我们去夏钦角牢房。”几个精壮喇嘛立刻过来,撕住了西甲喇嘛。
桑竹姑娘看见了,跑过来喊道:“西甲,西甲。”
西甲挥手道:“桑珠啊,你快快跟他去。”
桑竹姑娘说:“西甲你什么时候出来?我等你。”突然又想到,她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心情等他了。已是一个被十字精兵污脏的人,她绝不想再去污脏心爱的男人、干净的喇嘛。
西甲似乎看懂了她的心,笑着说:“我已经是保人啦,我保佑你们吉祥。忘了我吧桑竹姑娘,我到底是个喇嘛,不能跟你在一起。”他突然感到胸腔里一阵酸涩和潮湿,眼泪哗啦啦流下来。不期而至的悲伤让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很可能再也见不着桑竹姑娘了。
几个喇嘛推搡着西甲。桑竹姑娘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沱美活佛催促道:“姑娘,你赶快离开这里,千万不要跟着那个英国人走。”
桑竹姑娘没有听沱美活佛的,她跟上了容鹤中尉。
容鹤中尉知道她心里惦记着西甲喇嘛,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必须放弃西甲喇嘛,不然我们走不了。”
桑竹姑娘说:“我们走了,他会死的。”
容鹤中尉说:“是因为我们而死,还是西藏方面本来就想处死一个打了败仗的前线总管?”
桑竹姑娘摇摇头,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复杂了。
容鹤中尉说:“我看是后者,我们就是不离开西藏,西甲喇嘛也会受到惩罚。”
桑竹姑娘不说了。一行人默默走着。
押送容鹤中尉出境的是几个喇嘛而不是全副武装的藏兵。说明西藏方面没有把他当作敌人对待,也不想引起十字精兵的警惕和激烈反应。但喇嘛的思维里没有世俗的情分,当他们决定把这个死心塌地跟着英国人的姑娘抓起来时,丝毫没有顾及容鹤中尉的感情,更没有想到,如果桑竹姑娘不跟着容鹤中尉,容鹤中尉就只能不走。
功德林到了。喇嘛们提出休息。一个喇嘛跑进功德林,对管家说:“太难看了,一个西藏女人,跟着一个英国人,而且在西藏的土地上。真是丢脸啊,她丢的不是她的脸,是西藏的脸。抓起来吧。”
功德林管家说:“抓起来?放到哪里?”
喇嘛说:“交给藏兵。洋魔霸占了多少西藏女人,我们的藏兵却常常是轮不上的。把这个瞎狗一样跟着英国人跑的女人交给藏兵去收拾。”他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心说一个喇嘛居然有这样的想法,真是罪过。但这样的想法也许才是最解恨的想法。
功德林管家恨死了英国十字精兵,对一个西藏女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追随英国军官,更是气上加气,咬牙切齿地说:“好主意。我们收拾不了洋魔,还收拾不了一个讨好洋魔的西藏女人?”立刻派了几个喇嘛,跑出去,把桑竹姑娘绑了起来。
桑竹姑娘没有惊慌,几个气势汹汹的喇嘛一到跟前,她就想起了沱美活佛的话:“看来你谁也不能跟了,跟谁都是灾难。”
容鹤中尉吃了一惊:“不不不,你们不能这样。不是因为她我怎么会帮助西藏人?她要送我走出西藏,没有她我一路上怎么办?”
桑竹姑娘似乎意识到这就是永别,凄凉地喊起来:“容鹤先生,中尉,中尉,你走吧,一个人走吧,我在心里给你念‘嘛呢’,我用所有的‘唵嘛呢呗咪吽’祝愿你。”说着就哭起来,被泪水浸透了的湿漉漉的“唵嘛呢呗咪吽”就像悲歌一样飘然而出、随风而逝。
容鹤中尉也哭了。桑竹姑娘的话里有英语也有藏语,但是他全懂了。他喊着:“桑竹,桑竹,上帝啊,佛啊,救救这个姑娘。”
他跟桑竹学藏语,桑竹跟他学英语,似乎就是为了最后的告别。
没有人理睬他喊什么。容鹤中尉看到桑竹姑娘被抓进了功德林,便不顾一起地追了过去。喇嘛们拦的拦,抱的抱,把他摔倒在地。
容鹤中尉爬起来,疯了似的吼叫着,突然转身,朝前狂奔而去。
押送的喇嘛们没想到,容鹤中尉居然会朝次松塘军营跑去。他们没有带枪,只能靠双腿追撵。可是宽大的袈裟拖拽着他们,他们越跑越慢,眼看着容鹤中尉消失在了军营里。他们喘着粗气停下来。“怎么办?怎么办?”为首的喇嘛自己给自己说“让这个英国人去吧。他已经背叛了十字精兵,现在跑回去,不死也没有好活的。”
容鹤中尉的到来,让戈蓝上校因失眠出现的头痛和眩晕减缓了许多,仿佛西藏的魔咒认识容鹤中尉,看到他跟戈蓝上校很熟悉,也就给了中魔者一个面子。
戈蓝上校不是惊讶而是警惕地问道:“你回来干什么?不怕我枪毙了你?”
容鹤中尉焦急地说:“不怕,为了桑竹姑娘,我什么也不怕。桑竹姑娘被喇嘛们抓走了。救她,上校,请帮我救她。”
这是一座三层楼的民居,他们说话的地方在二层阳台,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次松塘军营的布局。容鹤中尉发现,不远处高大厚重的十字架下,卡奇大佐正带着一帮人朝这边观望。他注意到那些人都是拿着枪的,如临大敌一般。他知道自己很危险,但是他不怕,怕就不来了。而戈蓝上校却没有意识到,容鹤中尉的到来给卡奇大佐提供了一个明目张胆接近这座房子也就是十字精兵指挥部的理由。他想到的仅仅是,卡奇大佐仇恨容鹤中尉,这里的所有人都仇恨容鹤中尉,恨不得立刻杀了他。此刻,只有卡奇大佐知道,他的目的可不仅仅是干掉容鹤中尉。
戈蓝上校说:“我怎么能救她?这是他们西藏人自己的事情。”
容鹤中尉说:“上校,我求你了,我们都是英国人。你不能看着你的同胞因为束手无策而去自杀吧?”
戈蓝上校说:“你会为她自杀?”
容鹤中尉说:“我会为她去拼命,一个人去拼命就等于自杀。上校,我以一个上帝信徒的身份请求你亲自出马,要是不能,就借我一支军队,我要去救她,一定要去救她。”
戈蓝上校冷冷一笑,他脑子里过的可不是救一个虽然美丽却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西藏姑娘,而是怎样惩罚容鹤中尉:枪毙容鹤中尉,以示惩戒?好像不忍心动手,要忍心的话,早在宗山城堡中尉给西藏人背水的时候就开枪打死了。把他撵出军营,告诉他,他已经跟十字精兵没有任何关系?又觉得太便宜了他。抓起来,剥夺他的自由,那又得派兵看守,管吃管喝。十字精兵的食物来源越来越没有保障了,管吃管喝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十字精兵进驻拉萨后,已不可能从遥远的印度运送补给,吃喝必须从当地获得。但西藏人拒绝供应粮草、肉食和柴火。这当然难不倒十字精兵,他们是占领者,有枪有炮,抢就是了。抢劫发生在村庄寺院,最初是容易的,后来就不容易了,农民和喇嘛都把粮食藏了起来。十字精兵到处搜刮,经常发生纠纷,虽然纠纷总是在西藏人无奈的放弃中结束,却能让戈蓝上校感到西藏人眼里的仇恨变作火苗舔舐着自己的肌肤,火辣辣的疼痛。搜不到粮食,十字精兵就出动人马抢夺拉萨周边草场上的牛羊,抢了几次,牛羊就没有了,农民们把牧地转移到了深山远野。戈蓝上校有些焦躁,仅靠抢夺能维持多久?就算十字精兵有枪炮做后盾,但如果他们想从占领者过渡到统治者,就必须有不间断的吃喝供应。更何况抢夺会增加仇恨,本来就是恨之入骨的,现在又要雪上加霜了。如果上帝的占领始终都是枪炮的占领,连上帝都会不高兴的。仁慈,我们有的是仁慈,圣父、圣子、圣灵的组合本来就是一个庞大的仁慈宇宙。只要西藏人友好地对待我们,我们就会给他们所有的上帝之爱。可是西藏人,愚昧的西藏人并不知道什么样的交换是合算的。达赖喇嘛不见了,所有的西藏人不理我们,只有经声随风飘扬,利箭一样穿心而过,让你在毒咒的折磨中时时刻刻心惊肉跳。
戈蓝上校说:“救她?救一个西藏女人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容鹤中尉喊起来:“上校,你不应该让一个西藏姑娘给你什么好处,而应该祈求上帝的光临。上帝光临了吗,我是说在你的心里?”
戈蓝上校说:“这个不用你担心。现在你走吧。一个背叛十字精兵的军官,是不配谈到上帝的。”他看到十字架下的卡奇大佐和他的部下正在迅速朝这边靠近,又说“为了桑竹姑娘,你居然敢来十字精兵军营,这可是你自己安排的出路。你走吧,到了上帝那里,千万别说是我杀了你。”
容鹤中尉说:“当然,我并没有看到你给卡奇大佐下命令。上校,你的部下为什么没有接到你的命令,就敢来包围指挥部?”他一直注意着卡奇大佐的动静,这时突然喊起来“卫兵,你的卫兵呢?”
戈蓝上校也感到了蹊跷,刚喊了一声“卫兵”就听到枪声大作。卡奇大佐已经举着手枪沿楼梯冲上来,边冲边向容鹤中尉开了一枪,又朝戈蓝上校开了一枪。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两枪,容鹤中尉被打中的是右臂,戈蓝上校被打中的也是右臂。卡奇大佐看看自己手中的枪,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打死对方。
戈蓝上校大喊一声:“上帝,这是为什么?”
卡奇大佐想,原来没打死他们是需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他吼起来:“就等着这一天呢。我要报仇,为三个被你们枪杀的司恩巴人报仇,为所有战死、毒死的司恩巴人报仇。”
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已经死光,他现在率领的是哲孟雄雇佣军。这些被他煽动起来哲孟雄人一直受到英国人的公开歧视,加上进驻拉萨后吃喝没有保障,而戈蓝上校又总是把抢来的大部分粮食和肉食留给英国人,打死英国人,然后撤离西藏回家乡的念头就越来越强烈了。
阳台下面,哲孟雄雇佣军和戈蓝上校的卫兵激烈交火。
卡奇大佐举枪再次瞄准了戈蓝上校。
戈蓝上校说:“等等,你是个茶商,难道你不想占领西藏以后,继续经营你的茶叶?我可以保证你有最高的份额。”
卡奇大佐说:“我已经从西藏人的眼睛里看到,他们决不会接受印度人的茶叶。去他妈的茶叶,我们是喝血的,西藏人是喝血的。”
戈蓝上校又说:“我想请你回答,你打死了我,不怕英国人找你算账?不光你,所有印度的司恩巴人都得付出代价。”
卡奇大佐瞪着眼睛唱起来,算是回答:
哦,司恩巴,司恩巴,美丽宁静的故乡,
清晨的薄雾里,走来了背水的妈妈;
哦,妈妈拉,妈妈拉,石锅里开满桃花,
远去的孩子,还有背着猎枪的爸爸。
唱着,卡奇大佐眼泪出来了。
容鹤中尉扑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反正要死,不如一扑了之。也许眼泪遮住了卡奇大佐的眼睛,也许他沉入歌声带给他的悲伤太深太深,他居然没有开枪。他被容鹤中尉扑倒了。几乎同时,戈蓝上校跳过去,一脚踩住了他的手腕。卡奇大佐的枪脱手掉在阳台上。
当卡奇大佐被击毙,尸体被容鹤中尉从阳台上扔下去后,参加内讧的哲孟雄雇佣军便一个个放下了武器。但枪声并没有停息,戈蓝上校的卫兵和从军营别处匆忙赶来增援的英国士兵,毫不留情地打死了所有已经放下武器的哲孟雄人。
在这场内讧中,容鹤中尉算是救了戈蓝上校一命。作为报答,戈蓝上校派给他一支军队,让他带着去营救桑竹姑娘。但是容鹤中尉毕竟右臂受了伤,失血过多,走出次松塘军营不久,就从马背上栽下来,昏过去了。
魔咒的威力持续着,戈蓝上校还是没有睡眠。派出去的军队不少,搜刮到的粮食却越来越少。还有燃料和被服,马上就要冬天了,万里冰封的日子就要来到。戈蓝上校日夜焦躁,却无可奈何。更糟糕的是,右臂的枪伤发炎了,而军医却告诉他,所有的药品在江孜就已经用完。消炎只能用白酒,痛不说,到后来酒也用完了。也派人去寺院,想请一个藏医喇嘛来给自己治病,起先没有一个喇嘛承认自己是藏医,后来色拉寺有个喇嘛承认了,但开价很高,不给拇指大的一块金子他不去次松塘军营治病。金子就金子吧,给你,反正十字精兵有的是抢来的金子。
那喇嘛来了,一见英国人就红了眼,从靴子里拔出腰刀,扑过去就是一阵猛刺乱砍,刺伤了好几个英国人。他本来是要行刺戈蓝上校的,结果没有沉住气,提前暴露了自己。他被英国人当场用枪打死。
喇嘛死后,拉萨街上出现了许多诅咒英国十字精兵和上帝耶教的标语。它让戈蓝上校意识到,反英情绪正在蔓延,武装抵抗随时都会爆发。
焦躁之中,戈蓝上校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占领布达拉宫,然后用布达拉宫和西藏方面交换粮食、燃料、被服和医药。
差不多就要集合部队付诸实施了,却见失踪已久的马翁牧师来到了次松塘军营,正在虔诚地仰望两根原木交叉的结实高大的十字架。
从江孜到拉萨,马翁牧师一路顺利。他胜利了,基督胜利了,一个西方牧师终于从印度平安抵达了拉萨。这是第一次,由一个被称作“黑水白兽”的黑道袍的白人牧师,带着上帝的福音,出现在神秘西藏的核心、世界佛教的制高点拉萨。
虽然马翁牧师知道拉萨并不欢迎他这个异教徒,但不欢迎我就不来了吗?耶稣和他的使徒所到之处,最初都是不受欢迎的。但是上帝之爱和基督之教就在这种不被欢迎的地方开始了最危险也是最有效的传播。他仿佛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正在发出耶稣的声音:“我是你们迫害致死的拿撒勒人耶稣,但是你们休想从马蹄子上拔掉铁钉,这是白日做梦。”马翁牧师被感动得哭起来,也一遍遍地念叨着:“耶稣啊,我是保罗,我是彼得。”当年,保罗在罗马建立了第一个欧洲基督教会后,被异教关进了监狱,备受磨难,还押到罗马皇帝面前受审,最后愤然而死。彼得也是啊,也是在公元一世纪的罗马,被敌视基督教的暴徒杀害。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但是我不怕,不怕。他悲壮起来,一想到自己为了基督的事业根本就不怕死,突然又觉得自己是死不了的。不是很顺利吗?顺利到达了拉萨。
顺利的原因固然是黄缎子绑着牧师,红袈裟布条绑着二十个卫队士兵,和霞玛汝本以及他的部下的护送,但更重要的似乎是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的陪伴。
过了浪卡子宗,进入曲水宗不久,马翁牧师一行就碰到了虚空王和他庞大的修庙塑像的队伍。一开始他们不知道这个老喇嘛和他的人是干什么的,直到虚空王让他们把绑在身上的黄锻子和红袈裟布条去掉,才敢问一句。
虚空王说:“我们是西藏的匠人,有金匠、银匠、铜匠、石匠、木匠、铁匠、泥匠、画匠、木雕匠、金属匠、铸造匠、泥塑匠、缝纫匠、颜料匠。你要是原路返回,就能看到从江孜到朗热高地,有许多新修的寺庙和新塑的神像。”
马翁牧师寻思:“在西藏,匠人的地位很低贱,怎么就敢让我们去掉绑缚呢?”
虚空王看着他笑道:“我给你造一尊像吧?”
马翁牧师说:“我的像?不不。”
虚空王说:“当然不是你的像,是你的偶像。你们耶稣的宗教难道穷困得没有一个偶像吗?”
马翁牧师果断地回答:“有,那就是耶稣。”
休息的时候,虚空王让手下很快捏造出了一尊一尺高的泥像。马翁牧师惊讶得半张嘴不说话:泥像酷似伦敦圣保罗大教堂里着名的镀金耶稣像。怎么可能呢?土生土长的西藏人是没有一个去过欧洲的。
马翁牧师说:“谁?谁?谁?谁来了西藏,教会你们塑造耶稣的像?”他立刻想到了莎格迅。
虚空王说:“拜佛法所赐,我们是无所不知的。如果你需要,我们还可以塑造别的像,比如保罗和彼得,比如亚当和夏娃,还有圣母玛利亚。”
马翁牧师喊起来:“莎格迅,你一定见过莎格迅。英伦三岛遥远的孩子,长老会的精英。西藏的巴比伦之囚,穿着紫色袈裟等待我们的犹太莎格迅。”
虚空王一脸的呆怔,眼光闪闪地迸发着:?
马翁牧师又说:“莎格迅是我爷爷。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拿着一枚金色十字架和一本圣经,去了西藏,一去不归。”
虚空王摇摇头,傻呵呵地问:“莎格迅也是偶像?是你爷爷?他也来了西藏?我怎么不知道?难道佛法会向我保密?”
马翁牧师叹口气,再次审视那尊泥像,捧在手里,珍爱不已。
虚空王问道:“你认识你爷爷吗?他长的什么样?”
马翁牧师摇摇头,又立刻否定了自己:“不,我认识。”
虚空王哼哼一笑:“他一定跟你一样,有一双很凹很凹的眼睛,一只很高很高的鼻子。”
马翁牧师说:“是的,一定跟我一样。”
没有人敢于阻挡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当他和马翁牧师并肩而行的时候,沿途碰到的活佛喇嘛、农民牧人都是毕恭毕敬的。显然也有狐疑:怎么你跟这些洋魔异教的英国人在一起?但没有人敢问,仿佛虚空王要做的都是该做的,只有他们不知道的原因,没有虚空王做错的事情。虚空王一直陪伴他们沿拉萨河逆流而上,走过了曲水,走进了拉萨,走到了色拉寺。
虚空王说:“你们是想活下去吧?那就只能待在这里了。”
色拉寺僧人对英国人的仇恨从扭曲的表情中就能看出来,但碍于虚空王的面子没有任何表露。僧人们还算周到地接待了西藏和佛教的敌人,专门辟出一座独门独户的僧院,让他们起居住宿。
但是他们不能走出僧院,虚空王离开时叮嘱马翁牧师:“千万不要随便走动,离开色拉寺是危险的。”马翁牧师说:“我这里有一封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写给达赖喇嘛的信,也许达赖喇嘛不会把我们看成是侵略者。”虚空王看了看那信,笑道:“住在金山上的鸟儿,被人看成了金子。但鸟儿毕竟是鸟儿,不顶用的。”
马翁牧师不怕危险,等虚空王离开后,就想走出去看看。一出门,便看到有许多喇嘛守在僧院门外的广场上。他们攥着棍棒,对走出僧院大门的马翁牧师本人和卫队成员以及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一律对待,那就是乱棒赶进去。
马翁牧师想:我被西藏人软禁在这里了。
好在虚空王不久便回来了。他把马翁牧师一个人带出了色拉寺。“牧师,西甲喇嘛被抓起来了,不多日子就会处死。你是一个能救他的人,去吧,去见见十字精兵的戈蓝上校吧。你们都能救西甲喇嘛,如果你们能够迅速撤离西藏的话。”
马翁牧师沉重地说:“我试试看吧。”但他附加了一个条件“如果我能说服戈蓝上校撤军,西藏人能否允许我留在西藏,并且给我行动的自由?”
虚空王说:“你留下?好啊,想留下就留下。”好像这件事情他就能决定。
马翁牧师说:“顺便问一个也许不该问的问题,你的鼻子,好像得过什么病?”
虚空王说:“牧师好眼力啊,我的塌陷的鼻子,是不是看着就像掉了一块肉?是啊,世界上最古老的疾病麻风病烂掉了我的鼻子,我的鼻子本来是很高很高的。还有眼睛,我原本有一对凹陷很深的眼睛,也是麻风病让它凸了起来,就像金鱼的眼睛。我得病的时候神灵就问我:要么让你死掉,要么改变你的相貌,你选择哪样?我当时选择了死亡。但是一个庄园主挽救了我,他说他知道一个名叫当周的活佛,能治好我的病。”
马翁牧师愣住了:麻风病?西藏是不是流行麻风病?好像即使你意志坚定如铁,麻风病也会把你同化为西藏人。
就在结实高大的十字架下面,戈蓝上校不禁发出一阵怪里怪气的笑声。他觉得马翁牧师太可笑了,不仅要求他撤军,还希望以撤军为条件,救出西甲喇嘛。他喊起来:“不可能牧师,我没有义务去救一个一直跟十字精兵作对的敌军首领。”
马翁牧师说:“可是我有义务,我请求你救他。”
戈蓝上校说:“牧师,这是不行的,你应该向西藏方面提出请求,告诉他们,惩罚一个坚决抵抗我们的前线最高指挥官,是自己砍掉自己头的愚蠢行为。”
马翁牧师说:“由我出面请求,只能给西甲喇嘛增加麻烦。”
戈蓝上校说:“那我可以派兵,去跟抓他的西藏人打仗,而不是撤兵。”
马翁牧师说:“因为撤兵不光能营救西甲喇嘛,还有我、我的二十个卫队士兵、我的西藏信徒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
戈蓝上校说:“你?你不是好好的吗?”
马翁牧师说:“我没有自由,我随时都有可能被赶出西藏,或者死亡。十字精兵进攻西藏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把上帝送到西藏,把耶稣基督的福音传遍西藏。现在,上帝来了,耶稣基督来了,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基督留在西藏,永远扎根西藏。而实现这个目标的唯一办法,就是十字精兵撤出西藏。”
戈蓝上校说:“又是一个撤军的条件,让我们的牧师留下?”
马翁牧师说:“是的,因为你总是要撤军的,十字精兵根本待不住。粮食呢?医药呢?过冬的装备呢?还有你的枪伤、你的失眠呢?十字精兵所有人的安全和健康呢?十字精兵里,没有人适应拉萨,英国人、廓尔喀人、印度人、南麓藏人,都不适应。更重要的是,上帝呢?上帝福音的传播者被囚禁起来了,我们毫无办法,就因为你不撤军。”
戈蓝上校说:“我要占领布达拉宫,然后用布达拉宫和西藏方面交换粮食、燃料、被服、医药,还有安全和健康。至于适应,英国人在全世界占领了那么多地方,一开始都是不适应的。”
马翁牧师说:“你以为你占领了布达拉宫,布达拉宫就是你的了?西藏人不傻,他们会把你困死在那里。没有吃的喝的烧的用的,一句话,没有上帝的关照,布达拉宫就是地狱。魔咒,魔咒,我看见魔咒就在你的脑子里爬行,就像蛆虫一样。所有人都摆脱不了魔咒的折磨。我是牧师,我知道。上校,赶快主动撤军吧,不然你和所有人都过不了这个冬天。”
戈蓝上校说:“那么你呢?你能安然无恙地度过在西藏的所有日子?”
马翁牧师坚定地说:“我能。上帝会保佑一个爱一切人的人,而不保佑以他的名义进行枪炮占领的人。你的恶化的伤势,你的日益严重的病痛,就是上帝不保佑你的证明。上校,听一个牧师的忠告是没错的,撤离吧。”
戈蓝上校大呼小叫起来:“不,决不,让撤军见鬼去吧。牧师,请你滚开,你不是十字精兵的牧师。”
马翁牧师说:“别忘了耶稣的话,凡动刀者,必死于刀下。”
戈蓝上校说:“为了西藏的上帝之国,死就死了吧,耶稣必然会嘉奖我。”
马翁牧师说:“你可以不听我的,但你必须听莎格迅的,我见到我爷爷莎格迅了,是莎格迅让你这样做的。”
戈蓝上校说:“莎格迅?在哪里?”
马翁牧师说:“莎格迅来无踪,去无影,他的西藏名字叫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世界上最古老也最普及的疾病麻风病毁坏了他的欧洲人的长相,让他完全像个西藏人。”
戈蓝上校愣了,眼光聚焦在对方的眸子里,突然一阵涣散。他摇摇晃晃靠在十字架上,脊背蹭着粗硕的原木,倒了下去,喃喃地说:“莎格迅,莎格迅,我们是踩着他的身子走进西藏的。英伦三岛遥远的孩子,长老会的精英,西藏的‘巴比伦之囚’,穿着紫色袈裟等待我们的犹太。不会吧,不会让我们撤退吧?”
“谁说不会,我就是莎格迅。”
声音从次松塘军营的北边传来,却不见人影,好像在云里风里,又好像就在房屋和树林里。那声音说着又唱起来:
为什么称颂基督的犹太,
穿起了紫色袈裟?
为什么逃出巴比伦的囚徒,
戴起了西藏佛珠?
去吧,去吧,
英伦三岛健壮的孩子,
爱人正在阳光下,
哦,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