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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一个人复杂的一生浓缩到一篇小小的文章里,让人颇费畴筹,尤其是面对桓兆泮和他集几十年精力搜集整理的那一大堆宝贝。
桓兆泮今年61岁了,回想这一生,不幸的事几乎都让他给遇上了:16岁中学毕业,考上武汉电力学院,因家境贫穷只好放弃;93年,二弟修渠时摔成重伤,集全家之力救治,所欠债务还了好多年;96年妻子被诊断为肺癌,医治一年,97年去世;98年,儿子出车祸,差点车毁人亡;98年8月,房子倒塌,自己被塌成重伤,在医院昏睡三天,总算捡回了半条命,从此落下腿疾,一辈子的家当也在这场灾祸中毁坏殆尽,这件件般般都是破财伤身又伤心的。现在,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儿子在外打工,很少回家,桓兆泮借住在亲戚家的一间小屋里,小屋本来是亲戚买了作杂屋的,大约十来个平方,床铺支在楼上。桓兆泮自创一首五句子唱道:借居他院好艰难,房前屋后尽猪栏,冬夜猪嘈闹五更,夏日粪尿臭翻山,单身汉没得几寒酸。
但知道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快活人。
认识桓兆泮,在2001年的乐平里端午诗会上,他念了一首自已作的花五句,严肃的诗会因为他的五句子而有了笑声。他小小的个子,黑红脸膛上总是笑笑的,在人群里不爱多言,似乎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聚会,但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内心的欢喜。以后的端午诗会,大家总期盼着他来几首五句子歌,而他也似乎羞于拿出自己的诗,更愿意在之乎者也和平平仄仄中唱他的山歌土调。我想这样一个热爱民间歌唱艺术的人,当然是一个带几分天真的快活人。
因为他的五句子歌,我想着一定要到水田坝去拜访他。
坐快船坐慢船,再爬两个多小时的泥泞山路,终于走进了桓兆泮的小屋。整整两天时间,我坐在一张老桓临时从邻居家借来的小方桌前,听他边做饭边讲啊说啊唱啊跳的,小屋里溢出老桓弄出来的菜香和我们热烈的谈笑声。他一肚子的故事,笑话,山歌,你要什么样的货色,他就给你抖落什么。他从楼上的箱子里搬出了他的宝贝:民间谚语1560条,谜语100条,歇后语450条,地花鼓一套,转丧鼓一套,薅草锣鼓,采莲船词,连湘词,挑花蓝儿词,民间故事200多则,民歌近千首。民歌的内容最丰富,月歌儿、数字歌、忍字歌、酒色财气歌、全十字歌,全十字歌里又有报恩歌、叹五更、十二月穿花。十二月穿花就是一个小歌剧,分歌头、正歌、解歌、尾声四部分,每一段正歌之间都有一个接头。当然还有我喜欢的五句子歌,整整五百首!还有那些儿歌:推磨儿、丁丁婆婆跳上门、杀羊儿、抓子歌让我一下子想起了童年的那些游戏,那些梦一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所有的内容,都用稿纸誊写得工工整整,码在一起有三寸多厚。这是几年来、他在农闲时间里、以一张一尺来宽的小凳为桌,坐在小椅子上慢慢整出来的。
我找到的,简直就是一座金矿。
当一个人沉浸于他所热爱的东西中时,就会有一种光彩从他的心里放射出来,在桓兆泮身上闪耀的,便是由衷的快乐。对他来说,快活是谈不上的,现在的他有什么快活可言?一身病痛、几亩薄田、借居邻下,作为父亲,没有能力为儿子造屋娶妻,但他的快乐是真实的,民间艺术给他带来的快乐淡化了生活的痛苦和尴尬,表现在众人面前,就是他的带几分天真气的快活。
是对民间文艺的热爱,战胜了现实带给他的痛。或者说,是激情。从十七岁进入大队的文艺宣传队,这把激情之火燃烧了四十多年。宣传队里没有具体的分工,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桓兆泮身上天生的艺术细胞被唤醒了,除了因为成份不好不能上台演戏,创作编排、敲锣打鼓、吹笛子、拉二胡,他样样都干,很快就成了宣传队的骨干。七十年代,红星大队成为县文化馆的定点单位,桓兆泮当选为大队业余剧团的团长,并负责主编公社的兴和文艺,这一干就是十年。每个月在大队十个生产队各演一场戏,月底到公社作一场汇报演出。快板、湖北大鼓、小话剧、锣鼓词、三句半、碟子舞、对口词、花鼓子,有时也演沙家滨、白毛女、三世仇这样一些大戏,节目的样式和内容不断更新,他们渐渐演出了名气,成为全县参观学习的榜样,还多次参加地区的文艺汇演。1980年,业余剧团解散了,参加完县里的演出,桓兆泮对那些跟了自己十来年的孩子们说,我们去照张相吧,留个纪念。这是他们剧团唯一的一张“全家福”也是最后一张,已年近不惑的桓兆泮坐在一群年青人中间,面色凝重。十年,这些拖着鼻涕的娃娃变成了吹拉弹唱样样能的青年,可从此,他们将和他一样,在承包地里拿锄头挣生活。桓兆泮不愿谈剧团解散时自己的心情,我想,改革开放,他比任何人高兴,他再也不用为自己出身不好苦恼了,妻儿从此可以吃饱饭了。他和孩子们将与文艺越来越远,这也许是他心情不好的真正原因。文化馆的领导可能也觉得解散这样一个业余剧团是可惜的,他们在扶持上也花过不少的精力,他们专程到桓兆泮家里出主意,叫他带着剧团到外地去搞个体商业演出,将文艺演出事业进行到底,也有人说要他到文化站去工作,可桓兆泮选择了种责任田。
在业余剧团负责时,桓兆泮对文艺的热爱是宽泛的,虽然时时借用民间艺术的形式为政治服务,但那是时代的需要。当爱而不能的时候,他选择了放弃。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心灵其实已深陷其中,生活要他远离,灵魂却欲罢不能,他必定会在今后的日子里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这理想的精神之旅,这是他的宿命,这命运在他十七岁作出选择时就决定了,或者说,在他和童年的小伙伴们用破锅破盆“打锣鼓”、在咆哮的山洪里练嗓子时就决定了。
他作出了被遗忘的准备,但人们没有忘记他,1980年,县里编“三民集”他成为组员之一,参与民间故事的收集整理工作;到83年,先后三次参加了县里的民间文艺创作培训;84年,参加戏曲创作培训;85年,参加小说创作培训;86年,参加故事新编培训,并在这年的端午节被吸收为骚坛诗社的会员;87年,参加小说、民间文学创作培训;89年文联成立,他当上了民间文学协会的理事;95年,文联的“屈原文艺创作奖”将“文艺综合奖”发给了他;2003年,他被市文化局命名为宜昌市第二批“优秀民间艺人”
一次次的学习、交流,一个想法在桓兆泮内心越来越明确,这样说,是因为这想法早就在他心里滋生了。1973年他偷偷跟着上坝大队的张开选老先生学花鼓舞,那时是不准唱这些“淫戏”的,但他被地花鼓诙谐的情趣、优美的唱腔和动人的舞姿深深吸引了,他觉得这样的东西失传了实在可惜。白天在河坝里劳动,晚上趁乘凉的时间跟老先生学习花鼓子的唱练做打。1976年,宜昌地区宣传部、文化局在远安开办山歌、诗歌培训班,认识了王作栋老师,桓兆泮认识到自己从小就喜欢唱的那些民间小调的重要性,在王老师的指导下,他开始收集、研究并自己创作翻新民歌。1980年编“三民集”时认识了宁发新老师,宁老师一再鼓励他把肚子里的故事写出来。编、说、唱、演、乐器,桓兆泮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要他拿笔写东西,在远安培训时,要求每个人散会时交一首诗,吃了喝了玩了,不交卷不好意思,他拿不出诗歌,只好交了两首五句子歌去充数。以后的活动,每次别人都有文章拿出来,可他对小说散文之类的文体真的摸不着门儿,他感到用笔表达自己实在是一件难事。桓兆泮心里很急,他听课最认真,生怕漏记了老师一句话,他出门身上总带着半截铅笔和一个小本本,随时随地记下自己认为有用的素材,并在每一个素材后注明,用作小说,还是用作小品和戏曲。但桓兆泮最终没有写出多少纯文学作品,他在民间文学收集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记满了小说素材的小本本渐渐记满了山歌和民间故事。他终于在心灵的牵引下走到了理想之路上。民间文学滋养了他的心灵,来自民间的他,只能属于民间文学,他们早已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他拿起笔,开始全心全意地记录它们。他不断拓宽着自己的搜寻范围,力图把他所接触到的民间的东西都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
桓兆泮总说,王老师和宁老师是他的恩师,没有他们,他也许不会坚持下来。特别是宁发新老师,不仅是恩师,还是挚友。“你要有自己的东西,你就搞你的特色。”这是宁老师经常给他说的话。他的东西和特色,除了民间艺术,还有什么呢?但他是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农民,他得养家糊口,不可能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放在这件事情上。但他心里那份对民间文艺的责任感却越来越重,他的想法很朴素:老祖宗的东西,好多都是在这块地方流传了几千年的,不能在我们这辈人的手里弄没了。老桓翻出丧鼓唐祭仪式里的叹词和赞词给我看,那分明就是阳春白雪的楚辞,它和楚辞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我仿佛看到了一条从民间流向古今诗人的潜河。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民间文化的受惠者,因为诗经和楚辞的源头,本来就在民间。桓兆泮早已走在“抢救民间文化”的道路上。妻子健在时,田里的事做完了,他就带着自己的小本本走了,走村串户,一边给人打短工,一边搜集山歌和故事。
民间文学是一座复杂而庞大的森林,依专家们的分类来看,当然就简单多了,但那些在民间口头吟唱着的史诗、传说、五光十色的山歌小调、机智诙谐的民间人物、妙趣横生的谜语、浓缩着人类智慧的谚语它们并不是冰冷的分类,而是鲜活的生命、浓烈的情感,是古板的正史之外的另一种历史,它有光怪陆离的色彩,无畏而真实的内容。对现实中的我们来说,它是那么逍遥,又那么遥远,对一个热爱它、寻找它、最后拥有它、并能完整演绎它的人,我只能说,我真羡慕他。